“为什么?”
谢玄不知该怎么回答。
下山前,下山后,他从很多人口中听过闻九的过往,但所有的文字加起来,都没有他眼前这一幕来得真实。
乍听风马牛不相及地,谢玄轻声:“我想把你养得更娇气点。”
要足够昏暗的房间、宽大柔软的床才能睡着,要穿最漂亮舒适的衣衫,拿着菜谱挑挑拣拣磨他下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连活着都艰难。
闻九难得产生了点茫然。
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怀疑对方其实是自己的亲生父亲,破了戒,始乱终弃,又浪子回头,像那些丫鬟偷聊的话本子般。
可很快,闻九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因为他和这和尚长得一点都不像。
“我吃饱了。”仔细地没让自己任何一处弄脏对方的帕子僧袍,闻九稍稍挪远了些:“你走吧,今晚会有一个道士过来。”
这是他刚刚从德全,——先前那个青衣小厮眼中读出的,对方今晚恰巧在门口接待,还会触怒那位青云门的贵客,挨满三十大板。
事情越是快发生,他就瞧得越清楚,反之,便是模糊的片段。
如果这和尚真是鬼,八成会被打得魂飞魄散。
“我不怕道士。”
弯腰用桶里的水把手帕浸湿,谢玄重新拿出装了药的白玉瓶,哄劝:“先上药吧,你身上有伤,我闻到了血腥味。”
没等对方答话,他便单手将男孩抱了起来,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隔着衣料,甚至能感受到那藏在皮肉下骨头。
乍然腾空,闻九本能搂住和尚的脖子,一直没扔的瓷片也抵住了对方的血管。
然而,或许是和尚的动作太温柔,又或者是和尚的怀抱太温暖,直到被放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闻九的瓷片也没划下去。
磨破又结痂的掌心被人摊开,细心擦净,也不见谢玄如何动作,简陋到只有一床一椅的屋子里就多了个冒着热气的浴桶。
男孩的眼睛猫一般睁圆了些。
“一点小把戏,往后你也能学会,甚至比我做的更好。”强行压住想要捏捏对方脸颊的冲动,谢玄问:“洗干净才好上药,要我抱你过去吗?”
“放心,我在这,不会有人发现。”
在一个刚认识的人面前沐浴,明显有些超出了闻九的底线,生母出身风尘,自己又长了一张在旁人眼里极漂亮的脸,自小污言秽语入耳,他虽不是很懂其中关窍,却隐隐明白该如何保证自己不受伤害。
但热水对他的诱惑实在太大。
天生体寒,闻九幼时最羡慕的便是那些太太小姐手里盛满热水的汤婆子,看出男孩眼底的犹豫猜忌,谢玄收好帕子,转身:“去吧,我盯着窗外。”
垂着头的男孩没应声。
耐心等了很久,他身后终于传来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声。
前几天和闻瑞起过冲突,男孩身上满是青青紫紫的淤伤,比起前几个世界里被家暴的林青不遑多让,可他却从没喊过疼,活像这些伤都不存在一样。
浴桶里有台阶,闻九踩着凳子爬了进去,坐好,抱着肩膀缩成一团,恍惚间感觉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是在做梦。
不该是这样。
他应该孤零零地躺在房间里,又饿又冷,浑身疼得要命,烧得快死了,为求活命,不得不暴露自己双眼的异样。
脑中飞速闪过些似是而非的画面,偏偏飘忽得无法捕捉,右肩磕在假山上的伤口结了痂,被水泡软,火辣辣地痛。
浴桶里不知放了什么,泛着股甜甜的木头香,跟和尚怀里的味道一模一样,闻九忍痛已成习惯,正准备咬唇防止闹出声响,一只如玉的指节便塞进了他的齿关。
衣摆缺了一块,白袍僧人蒙着眼,道:“咬这个。”
“别弄疼了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更啦。
日常比心。
第百二十五章 骗子与小祖宗。
“哗啦。”
迟迟没感到疼痛, 小心地,谢玄的指节被吐了出来,细微水声响起, 像是有一条鱼沉了下去。
平日里疼了恼了,闻九总爱在顺嘴能够到的地方, 或轻或重地咬他一口,但如今心软不任性的小闻九, 也叫他觉得可怜可爱。
神识扫过, 蒙眼与否对谢玄而言并无区别,浴桶里的男孩却安了心, 肩膀微微下塌, 头发散在身后, 乱糟糟地缠在一块。
他对自己明显没什么耐性, 五指分开下拽,便是一把梳子,谢玄见不得对方蹙眉弄痛自己的随意样,左手朝前探了探, 按住男孩的小脑袋:“我来。”
打过架, 也挨过打,被和尚按住的一瞬, 闻九条件反射绷紧了脊背,然而, 对方的动作是那样温柔, 连那些惹人心烦的乱发,落到对方手中都无比乖顺, 轻而易举被檀木梳梳开, 毫无疼痛可言。
透过水面悄悄观察, 闻九觉得比起今晚要宴请的青云门贵客,这和尚反而更像传闻中的修仙之人,只望一眼,就叫人觉得心静了下来。
终于,他主动跟和尚说了话:“……你叫什么名字?”
“谢玄。”虚虚一点,谢玄在水面写下两个工工整整的淡金小字:“床脚放了很多削过的树枝,你习过字?”
闻九没料到对方如此心细,迟疑地点了点头。
以他的身份,自然没资格请专门的先生开蒙教导,可凭借双眼的特殊,他总有办法能找到偷听的机会。
不过闻九从未打算告诉任何人自己的与众不同,幼时的他很笨,不知道有些事情只有自己能看见,因为害怕“胡言乱语”了几次,差点被当成疯子。
谁料,背后那和尚竟丝毫没有要追问的意思,让他的一腔警惕彻底打了水漂,被闻九亲手浆洗过的衣服还算干净,却称不上舒适,谢玄拿出自己在系统空间存放的里衣,抬手对着男孩展开:
“来。”
洗干净的闻猫猫被整个包了进去。
他最开始没打算让和尚抱,但在这件事上,对方似乎格外有经验,用的力气不大不小,刚好让他没法挣开。
房间里空空荡荡,本就没可能摔的谢玄走得四平八稳,准确把闻九放在床上,他摘下专门用来让对方安心的布条,轻声:“先涂药。”
“你来还是我来?”
意料之中地,男孩拒绝了他的帮助,如同一只默默舔舐伤口的小兽,背对谢玄,掀开对自己而言堪比长袍的里衣,安静忙活起来。
——不管对方到底有什么目的,此刻对他来说,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闻瑞上次下手有些重,他连着咳嗽了几天,肋骨也隐隐作痛。
至于起冲突的原因,无非就是自己这个克死生母的晦气人,碍了六少爷的眼。
弱肉强食,有什么道理可言。
本该绽放的金莲印含苞藏在男孩皮肉下,谢玄隐约感知到对方的情绪,缓缓:“想还回去吗?”
闻九:“当然。”
他回答的语气是那样斩钉截铁,半点没有因为谢玄和尚的身份而犹豫,这些年受过的苦,他每一笔都记在心里,不仅要还,还要千百倍地还回去才行。
“如果你是来点化我,那现在就可以走了。”系好腰带站在床上,闻九把玉瓶塞回谢玄手里,努力平视对方的黑眸。
余光瞥见对方偷偷踮脚的谢佛子:……
嗯,这用完就丢的脾气,还真是和某成年恶鬼一模一样。
“忘了和你说,我已经被逐出师门,算不得正经和尚。”淡定拔开玉瓶的软塞,谢玄沾了点清清凉凉的药膏,抹向男孩额头被碎发挡住的伤:“别动,小心留疤。”
骨子里爱美颜控的属性仍旧没变,前一秒还想躲的闻九果然乖乖停住。
回忆起对方的隔空取物和穿墙术,他眨眨眼:“师门?青云门那样的?”
谢玄:“差不多。”
只是名气有些大,修真界第一佛宗。
算算时间,这个世界的他应该还没有出生,无肉|身可依附,也怪不得自己是一副虚幻的阿飘样。
等了半响也没等到男孩接话,谢玄垂眸:“我以为你会认我当师傅。”
闻九:“我才不想当和尚。”
尤其是善良过头的和尚。
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他的话显然比之前多了些,谢玄耐心地帮男孩擦净头发,又替对方卷好了衣袖裤脚。
脸颊被热气蒸出了点红,皮肤也变得白皙水润许多,如今的闻九,虽仍瘦弱,却也担得住玉雪可爱的评价。
谢玄有点想亲亲对方,又怕把人吓跑,只得退而求其次,伸手在对方头顶揉了揉。
吃饱洗了澡又上了药,闻九本能地感到困倦,小扇子般的睫毛低垂着,没空推拒对方。
约莫过了两分钟不到,他便双眼一合,歪头倒在了和尚满是白檀香的怀中。
眼下除了睫毛投出的阴影,还有两片小小的青黑,他似是很久没睡过一个好觉,连院子里那堆还没洗的衣服都忘在脑后。
肩膀一动不动,谢玄小心抱着对方,无比庆幸自己选择跟随闻九一同进入幻境,纵然真实发生过的曾经已不可更改,但他仍旧希望幻境里的闻九能更幸福。
哪怕只是一点点都好。
意识混混沌沌,闻九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压住,胸口闷得要命,呼吸也是前所未有的粗重。
艰难且费力地,他挣扎着“醒”了过来,眼前是熟悉的、勉强不漏水的屋顶,没有奇奇怪怪的和尚,没有干净柔软的衣服,更没有药,窗外圆月高悬,与他相隔甚远的前院似乎热闹极了,不断有隐隐的笑声、说话声传来。
下人们脚步匆匆地新出锅的吃食路过,却没人往那黑漆漆的后院里看上一眼,今天是瑞少爷被收进仙门的大喜日子,他们忙都忙不过来,哪有空去关心一个不受宠的少爷,平白触大太太的霉头。
——我要死了吗?
整个人仿佛被放在了滚烫的岩浆中,闻九热得厉害,他想起身,去泡点冷水,却根本没力气坐直。
手脚好似泡软了的面条,他浑身泛着酸疼,肋骨下尤甚,清楚感觉到生命力的流逝,动弹不得的闻九咳了声,喉头涌起一抹腥甜。
后院偏僻,最适合藏些上不得台面的腌臜事,得罪仙长的德全被罚了五十大板,哀哀地求饶,伴着棍棒击打的沉闷声响。
或许是被捂了嘴,又或许是没了力气,他的声音越来越弱,从里到外透着死气。
闻九却不觉得如何痛快。
因为他很清楚,这府里从不缺像德全这样踩低捧高的人。
他不想暴露自己的能力,大抵八字之说真有些可信之处,他能预见到的未来,往往都是厄运,与死亡为伴。
更何况,每次尝试说出预见到的未来,他的身体都会十分难受,不到万不得已,闻九一点也不想冒这个险。
可他现在已然没得选。
如果再不展露自己独一无二的价值,哪怕自己跪着磕头哀求、哭哑了喉咙,也没人会赏他一口药汤。
谁叫闻家不缺儿子。
谁叫他害死了自己的生母、害死了父亲最疼爱的美人。
但他必须要等那青云门的道士走,他不明白自己的能力到底是什么,总要避免被对方当成妖怪……
好累。
闻九想。
倘若老天还有一丝丝公平,便让他熬过今晚。
“闻九?”
“九九?”
肩膀被人用力推了两下,闻九身上陡然一轻,新鲜的空气涌入,他松开紧紧抓着衣领的手,茫然地睁开眼睛。
是谢玄。
自己正躺在不知何时铺了被褥的木板床上,脑后是软软的枕头,冒了一头薄汗。
窗外天色依旧是亮的,估摸连午时都没到,白袍和尚正拿着帕子给他擦汗,指腹没皱,角落却堆了一盆洗净的衣衫。
濒临死亡的痛苦是那样真实,黑发男孩定定望着满目关切的谢玄,一时竟分不清到底哪个是梦哪个是现实。
“好点了吗?”
确认关系以后,谢玄很少再看到闻九失眠惊醒的样子,按捺住想紧紧抱住对方的冲动,他扶起闻九,拿出早早备好的牛奶:“喝点东西缓缓。”
香甜温热的液体入喉,极大程度舒缓了闻九紧绷的神经,也冲淡了他口中似有若无的血腥味。
鬼使神差地,在和尚抽身离开前,他伸手拽住了对方的衣袖:
自己看到的未来从不会出错,假如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岂不是意味着这和尚会在天黑前离开?
“怎么了?”
顺势在男孩床边坐好,谢玄任由自己的袖口被攥成皱巴巴一团:“好好休息,什么都不用担心,我看着你呢。”
骗子。
闻九心想。
说不出是生自己的气还是生对方的气,他明知自己此刻该担心的是今晚那场突如其来的高烧,却仍不由自主地去猜谢玄为什么会离开。
好端端地,谢玄也不知自己又有哪里惹到了家养的小祖宗,可他惯会给闻九顺毛,也能读出男孩眼中的不安,便抽出袖子,转而把稳稳热热的指尖塞进对方掌心:“握这个。”
“有你牵着,我走不了的。”
作者有话要说:
梦里是大九九真实的记忆,小九九错把它当成了要发生的事。
日常比心,抱。
第百二十六章 想带你走。
闻九闭着眼。
他其实并没有睡着, 却故意把呼吸放得规律平缓,今日府里很忙,连本该来收衣服的嬷嬷都没来, 反而给自己跟和尚制造了独处的机会。
果然,不知过了多久, 当他感到周围光线变得昏暗后,一直坐在床边的和尚有了动静, 房门开了又合, 清浅的木头香也逐渐远去。
耐心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闻九慢慢睁开眼, 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浴桶被收走, 房间重新变回空空荡荡, 只有手中攥着的厚实被褥和裹着自己的柔软里衣, 证明白日发生的一切不是做梦。
闻九年纪虽小,却没有普通孩童的任性,不仅没赌气丢掉谢玄这个“骗子”的馈赠,甚至还仔细地固定好里衣, 把它藏在破旧的外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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