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你的惩罚,也是你应该对曾经过失作出的弥补。”
临殊安静地看着泽梅尔的投影,他忽而避开了视线,看向自己切好的苹果。
“你不想他死,我当然知道。”与临殊很长时间没有过交流的泽梅尔换了姿势,他身躯微微前倾,言语恳切,“可你知道十几个小时后,利维坦降落,罗伦斯平原会死多少人吗?”
临殊仍然安静着,安静到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
“虽然罗伦斯平原很大,他不可能一次全部肃清,而且还特意发布通知让民众撤离。”
泽梅尔闭了闭眼,“估计还会从人最少的荒原地带开始——但这没有意义,该来的还是会来。”
“我不想给你赘述因为利维坦我们遭受了多大打击,就结果来看,我们没办法抵抗利维坦,就算针对利维坦的武器已经在研发了,能实际运用到战场上也要等待很久。”
“到那时候,我们差不多已经输了。”
临殊听了一会儿,终于转动眼珠,说出对泽梅尔的第一句话:“我觉得……他,和议事阁不一样。”
萨迦利亚?约法沙,和议事阁不同,他没有强烈的欲望,不会刻意苛待底层民众,他很容易满足,没有无穷无尽的贪欲。
所以……
所以也许帝国会改变。
由皇帝掌权的话,也许……在泥地里打滚的孩子就有机会摸到书本,喝上热汤,不至于有一天要用自己稚嫩的手来持枪。
他幻想过,他不止一次幻想过,然而时局没有给出足够的时间让他知道这个幻想能否成真。
泽梅尔好像知晓他心中所想,反叛军的现任领袖轻轻叹了口气:“没用的,战争不会停下来的,皇帝无法安安稳稳回到皇位上坐下。”
“他既然选择投身现场,就不可能轻易脱身。”
利维坦展现出的能力,已经超越当前的科技水平,虽然论杀伤力未必能称得上是顶尖,但它可怕就可怕在没有太多限制。
不仅是物理意义上的调制,还有来自国际盟约上的限制。
“之前从没有哪个国家出现过利维坦这样的……你甚至不能单纯称它为武器,它生来为服务于战争,它就是一架战争机器。”泽梅尔说,“由于没有先例,国际盟约没有制约它的条款,这会导致很多不太乐观的后果。”
临殊有所明悟:其他国家会介入,不仅仅是联邦,和周边国家,其他能够和帝国抗衡的国家也不会容许利维坦的存在。
如果将利维坦的资料公开,它完全就是一个反人类的事物,它的操纵者约法沙同样是反人类的生物。
它不该存在。
他不该存在。
“放任利维坦随意肃清帝国的反抗者,它迟早会成为众矢之的。”泽梅尔继续道,“我们倒下了,帝国会被更多的势力讨伐。”
“到时候局势会更复杂,战况会更激烈,人会死得更多,无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贵族或者平民。”
“据我所知各国领袖已经在召开会议谈论关于利维坦的事了,相信过不了几天就会有人表态。”
“你想见到约法沙与全世界作对吗?”
泽梅尔仍在孜孜不倦地分析着利害,一条条一件件为临殊理得清白,要他知道即使他们不去做,利维坦依然会被征讨。
临殊兀地打断了泽梅尔:“萨迦利亚会不知道这些吗?”
约法沙是皇帝,他不可能看不到这些,何况他身边还有法伊格尔。
如果他能预见到自己会被世界所排斥,为什么还要执意让利维坦降临战场?
要翻盘不是非利维坦不可,打持久战帝国未必会输。
这种种疑问盘旋在临殊脑海中,他想不出答案。
“我只从我的角度去猜测。”泽梅尔顿了顿,“他要么是觉得自己无论落入怎样的境地都能取胜……要么,他根本不在乎。”
房间里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沉默。
泽梅尔与临殊各自掌握着不同的关于约法沙的信息,这些不同的信息都指向了同一个方向——约法沙在逐渐抛弃人类的身份,向未知的异类转变。
“你喜欢的,是四年前那个本性单纯的萨迦利亚,还是现在这个非人类的皇帝?”
泽梅尔打破了沉默。
临殊的目光转向窗外,从他的表情看不出心中所想:“就算我愿意去杀他,你觉得凭我就能接近他吗?”
人类的力量对比利维坦太弱小了,临殊并不例外。
“我觉得能。”莉迪亚突然插话进来,她绾了把头发,说,“因为我嫉妒你。”
她不等临殊询问,解释道:“这情绪不是我自己滋生的,大概是工兵群体的影响,他们对你有强烈的敌意,这敌意来自于妒忌、羡慕、憎恨。”
“往好的地方想,也许是皇帝对你怀有感情,才招致他们对你的敌意。”
“所以你们在赌?”临殊问泽梅尔。
“在赌。”泽梅尔承认,“这场赌局我们不吃亏,我们输得起,如果皇帝输了,这一切就结束了。”
“这是非常合适的赌局。”
合适到就算输了,也只牺牲临殊一个人而已。
临殊的目光仍然落在窗外的阴云上,利维坦就在云层之中,距离皇帝发布撤离通知已经过去了十几个小时,很快第一轮肃清就要开始了。
“我需要思考。”临殊没能及时给出回应。
泽梅尔点点头,他和临殊认识很多年,知道临殊在某些时候容易优柔寡断,需要给他时间想清楚。
就算被拒绝也在意料之中,他并非只有这么一个计划。
临殊关掉通讯,从莉迪亚的病房出去,从走廊和楼道一路登上天台,躲在避风处,看着天空放空。
他想要见约法沙。
无论如何,他都想再见约法沙。
他的终端再次震动起来,他打开通讯界面,眉头微微一皱。
几十分钟后,泽梅尔受到了来自临殊的讯息:“我同意。”
——
尤利西斯快步穿过走廊,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所以在皇帝警告不准在这个时间打扰的情况下,他还是闯进了控制室。
控制室的大多数灯光都关闭了,围绕着皇帝的投影屏减少大半,约法沙身体半悬在空中,飘散的发丝随着他的呼吸微微浮动。
他听到尤利西斯进门的声音,于是张开眼睛,转过头,声线不带起伏地问:“有什么事。”
“您为什么答应他们亲自会见他们的代表?”
尤利西斯上前两步,神色焦急而忧虑,“他们本来就会输,投降居然还敢提这么荒唐的条件!”
不久前,反叛军领袖泽梅尔主动提出投降,愿意放弃抵抗以求和,甚至已经拟定好了投降协议。
这是帝国乐意见到的结果,利维坦展现出来的能力足够震慑这群反叛分子,如果能兵不血刃取得胜利,谁都不想打仗。
唯一的问题在于,他们提出的必须被满足的条件是,需要皇帝亲自面见他们的代表。
皇帝是利维坦唯一的指挥官,这时候提出这种条件,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议事阁紧急召开的会议中,几乎所有大臣都建议皇帝否决这个不合理的条件。
唯独一个人,持与其他大臣完全相反的意见。
“没有必要回避,无论他们是真心投降,还是想要借此做些什么。”皇帝曾经的监护人法伊格尔说。
“没有人能伤害得了您,您的能力足够替您抵御一切风险。”
他垂着眸子,褐色的眼睛掩藏在金丝眼镜之后,神色平静自若。
“接受他们的投降,正好可以体现陛下的宽容大度,也好堵塞其他人的口舌。”
“成与不成,我们都不吃亏。”
他的话一出口,部分大臣便如同被风吹动的枯草,纷纷附和起法伊格尔的意见来。
约法沙隔着投影看向法伊格尔,很久之后,他轻轻点头,结束了会议。
“好。”
法伊格尔说得不错,没人能够伤得了他,完全不必畏惧。
“而且他们的代表是……”尤利西斯咬了咬牙,组织了一下措辞,“会派那个人来做代表很明显就是有其他目的吧?”
“没关系……”约法沙侧过头,低头看着自己的工兵,“没有关系,尤利西斯。”
他叫出尤利西斯的名字,这个男人焦躁的情绪因为被皇帝唤了名字而得到安抚,他收敛了自己的表情,做了一次深呼吸。
“没有区别,无论是谁。”
“不管他是人类,还是被同化的工兵,不管他曾经是否与我有过密切的关系。”
约法沙看向面前其中一个显示屏,他猩红的眸子里映出一张东方人的面孔。
“我会杀了任何阻碍我的人。”
——
那是一望无际的荒原。
村庄的残垣断壁已被风沙抹平棱角,入眼之处只有无穷无尽的荒草、土丘,和辽远的地平线。
临殊踏着枯草与碎石,扬起脖颈,看向天空。
利维坦悬浮在几千米的高空中,仍然遮蔽了他的视野,这艘庞大的浮空舰像是徘徊在天空的幽灵城,舰体在阴云中若隐若现。
它是死物,他却也活着。
浮空舰底部打开了舱门,对比浮空舰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人影缓慢降落,只身一人穿越天空到地面的几千米距离。
那是利维坦的指挥官,是帝国唯一的皇帝。
临殊的心脏鼓动起来,他不由自主地朝约法沙降落的方向走近,那个渺小的影子在他眼中越来越清晰。
黯淡的天光下,他看到了极为荒诞诡异的景象。
皇帝依然是所有人印象中精致美丽的形象,裸露的身躯白皙修长,面容英俊毫无缺陷,柔顺的金色长发迎风浮动。
无数的输送管连接着他的脊背、手臂,这些软管向着天空延伸,横贯千米,消失在通往利维坦的云雾之中。
这些在空中纵横交错的输送管,是皇帝和利维坦之间的维系。
皇帝仿若庭箱中的提线木偶,但他本身才是真正的主导者。
浮空舰牵引着皇帝。
约法沙操纵着利维坦。
他尽管渺小,却和庞大的利维坦是一个整体,不分彼此。
空寂而荒芜的原野之中,利维坦与约法沙似乎是仅有的、能唤起人注意的事物。
“萨迦利亚……”
临殊越走越快,他最后用奔跑抵达了皇帝身边,却被皇帝的能力阻隔在一米之外不得靠近。
“萨迦利亚!”
他声嘶力竭地喊着皇帝的名字,好像皇帝非人类的听力只是摆设,好像他不用尽全力,对方就会听不到。
“我警告过你,不要再靠近我了。”皇帝说。
“我听到了。”临殊说。
“你会阻碍我。”皇帝又说。
“我知道,我已经知道了。”临殊的呼吸因激动而变得急促,他压抑着强烈翻涌的情绪,用尽力平稳的声线说出不久前才得知的消息,“我会阻碍你,我会打断你的「进程」,我会让你无法回归本源、成为真正的利维坦。”
皇帝的目光隐有波动,他轻轻抬手,像是一个攻击的前兆——
其实他没必要做任何动作,但他需要给临殊一个警告,一个威胁,要通过动作传达他的意图。
“我就是为此而来。”
临殊翻动手腕,将一支针剂刺入自己的脖颈,他在轻微的刺痛、和皇帝讶异的的目光中向皇帝伸出手。
他看到皇帝有一瞬间的犹豫。
他在萨迦利亚?约法沙动摇的这一瞬间,握住了那只不该用来持握武器的手,将对方拉向了自己。
“我想要你回来,萨迦利亚。”
第89章 心象
“你在最接近他的时候,使用这支药剂,就有一定概率与他的精神链接。”
“这听上去好像不太科学……对不起,我没文化,您接着说。”
“你之前应该看到过相关的景象,也许是梦里也许是你精神恍惚的时候,你可以理解为他的精神世界,他封闭的内心。
我整合了其他工兵提交的报告,大概可以推测出,你将会见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环境,那是铭刻在他基因里的故土。”
“我……在第一次摄入他的血液时,曾经梦到过一些奇怪的景象,但是雾太浓了,我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看到一团很大的影子,在天上。”
“那个就是利维坦,是真正的利维坦。你这次会清晰地看到它,也许会和我们复原的形象有差别,它看上去大概是一只巨大的节肢动物,具有坚厚的外骨骼。”
“节肢动物?”
“蜘蛛、蜈蚣、虾蟹,明白了吗?”
“难怪他对龙虾没兴趣……所以我该怎么做?”
“我不知道,但你首先得找到他,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找到他残存的人类部分——不要管这科不科学,如果他完全不在意你,你连验证这是否科学的的机会都没有。”
“我明白了。”
——
临殊猛然张开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丛生的植被,和远处覆盖着陆地的浅海,那些植物体积庞大,颜色也远比平时能见到的花草树木更加艳丽。
他没见过这些种类的植物,以及穿行在植物之间的各种超规格的生物。
这种超规格主要指体型。
他的左前方,有一头看似蜥蜴的爬行动物匍匐在地面,它已经死了,身躯还剩下一半,不被血肉覆盖的另一半是黏连着碎肉的骨架,有数十只黢黑的、像是虫豸一样的东西在它体内爬来爬去,不时撕扯下一块肉来。
60/67 首页 上一页 58 59 60 61 62 6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