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崤低头,看了眼攥着自己衣服的泛白的指腹,冷静的对杨芬芳说:“我送他去医院,我家顺路。”
杨芬芳断然拒绝:“不行,怎么能把这事交给你一个学生。”
“那就一起。”岑崤的右手直接绕过黎容的后背,揽住他的肩头,往怀里带了带,黎容浑身都是滚烫的,但却还在瑟瑟发抖。
杨芬芳这次没话说了。
黎容再清瘦,到底也是个男生,她一个人真的扶不住。
简复只好深吸一口气,默默翻着白眼望了望天花板,然后一把拽过林溱:“走啦,还看什么看。”
林溱欲言又止的望向黎容,但也只好跟简复走了。
岑崤以前有司机接送,但自从成年后,他就拒绝了司机,自己开车。
杨芬芳也有车,她主动说:“坐我的车吧,你扶他去后座。”
岑崤没推辞,搀着黎容上了杨芬芳的车。
天上还飘着蒙蒙细雨,雨丝细的像丝绸上的针脚,刮到脸上,只能留下些许潮湿的痕迹。
岑崤刚一坐稳,黎容就沉沉的歪倒在他肩膀上。
白色的绒帽挤到岑崤颈间,帽檐被压的变形,遮住黎容的眉眼。
病倒的黎容有种异样的美感,他胃痛少食,侧脸时常苍白的厉害,但此刻却漾着青涩的红晕,方才细雨扑面而来,挂在他皮肤那些几乎透明的细小绒毛上,好似剔透轻薄的桃花瓣。
岑崤微微侧过头,只能看见他精致高挺的鼻梁,和微微开合的唇。
轮廓分明的下颚叫嚣着他的营养不良,但却并不影响这张脸的精雕细琢,岑崤总觉得,他要是能多吃点,会更好看。
但让他吃营养餐,总是比喂三岁小孩还麻烦。
黎容堂而皇之的将重量都压在岑崤肩膀上,在车上晃悠不久,就昏睡过去了。
他太久没睡觉,在昏暗安全的环境里很容易放松警惕。
车开了没几分钟,黎容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黎容睡不踏实,皱着眉,几乎要努力把眼睛睁开。
岑崤直接从他温热的衣兜里将手机掏出来,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然后冷着脸,毫不犹豫的挂断,根本没争得黎容的同意。
是宋沅沅。
没有手机铃声吵闹,黎容的眉头缓慢舒展开,头也更沉了。
岑崤见他眼皮不动了,这才慢慢抬起手,轻叹一口气,小心翼翼的遮住黎容的耳朵。
雨点敲在玻璃上,车轮碾在泥地里,发动机发出些许的嗡鸣,这些都尽数被隔绝在黎容的世界之外。
到了医院,杨芬芳停车,岑崤将半醒不醒的黎容扶了下来。
然后杨芬芳去挂号,岑崤带着黎容到病房等待抽血。
黎容轻轻咳了两声,难受的扯了扯衣领:“嗓子有点疼。”
岑崤站在病床边,签了一份责任须知,听到黎容的声音,他暼了他一眼,没说话。
黎容靠在急诊病床上,悻悻的撇了撇嘴。
杨芬芳那边交完了钱,值班护士来给黎容抽血,暖呼呼的外套脱掉,挽起袖子,露出手臂。
他的血管看起来特别清晰,针头刺入皮肤,鲜血沿着细细的管道涌出来,逐渐充满着小小的采血管。
黎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血液往外流,就好像难得维系的体温也被一同带走。
他不动声色的抬眸,用余光看到岑崤也盯着他的手臂,只不过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杨芬芳小跑进急诊室,擦了擦头上的汗,絮絮叨叨:“采血结果要十五分钟,没有别的问题打个退烧针就行。”
黎容虚弱一笑:“好,谢谢老师。”
他左手按压着针孔,右手去捞自己的手机。
一按亮屏幕,就发现一个拒接电话。
黎容挑了下眉。
他的小女友,虽然很现实很胆小,但现在应该还对他余情未了。
又或者,以前常冷着脸的黎容不那么值得留恋,但现在眉眼带笑的黎容,还是很有迷惑性的。
黎容嘟囔:“我女朋友打电话关心我,你怎么帮我挂了。”
岑崤眯了眯眼,云淡风轻:“哦,有意见?”
杨芬芳站在一边,嘴角抽了抽,弱弱道:“……学校规定不许早恋。”
黎容勉强提起了些精神,撑着床板直了直身子,半开玩笑的嗔道:“当然有,我们还没分手呢,你就是喜欢她也得跟我公平竞争啊。”
杨芬芳心梗了。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班学生的感情生活如此复杂。
身为年级第一的黎容早就谈恋爱了,然后现在,倒数第一的岑崤要翘墙角,两人看似不和的同桌关系发展成了更加不和的情敌关系。
杨芬芳清了清嗓子:“我必须强调,学校禁止早恋,你们都处在重中之重的高三,一定要以学习……”
岑崤勾了勾唇,拿出自己的手机,快速解了锁,连点两下进入聊天界面,随手扔给躺在床上的黎容。
“那好,还你一次,跟你公平竞争。”
黎容疑惑不解的捡起岑崤的手机,手机上显示的,正好是岑崤和宋沅沅的聊天界面。
【宋沅沅:你好呀,听我妈妈说你也会来我的成年礼。】
【宋沅沅:我们之前好像没怎么说过话,以前我去找黎容的时候经常看见你。】
【宋沅沅:岑崤,你选好舞伴了吗?】
黎容挑了挑眉,眼中蓄着笑意,诧异道:“你没答应啊?”
岑崤根本没回。
岑崤看着他毫不掩饰的愉悦,轻飘飘反问:“你觉得呢?”
黎容咔吧将岑崤的手机锁屏,往远处推了推,正义凛然道:“我怎么能随便看别人的手机,多不礼貌。”
岑崤:“呵。”
杨芬芳发现自己被忽视了,而且被忽视的彻彻底底。
她想插话,但似乎完全没有插话的余地。
还是黎容先注意到她,可惜刚一注意就是委婉的逐客令。
黎容:“老师,这么晚了,您还得回家照顾孩子,有岑崤陪我就行了,医药费我微信转给您。”
杨芬芳想推脱一下,黎容就冲岑崤说:“我想单独求你件事。”
杨芬芳:“……那老师就先回去了,有事打电话。”
等杨芬芳从急诊离开,黎容还未开口,先是剧烈的咳嗽半晌,他咳的真情实感,扶着床边,眼眶湿润,好像要把肺给咳出来。
岑崤盯着他凸起的肩胛骨,很想摸摸那单薄的背。
那背随着咳声一起一伏,像沙暴中颤抖的白杨树,明知道那树就生长在沙漠里,最适应恶劣的环境,明知道这点风雨不足以将它折断,却难免会产生怜惜。
黎容说话断断续续:“调查组…没收我爸的电脑,能不能帮我盯…两个月?”
他那篇论文不敢贸然投国内的期刊,他不知道审稿人是谁,不知道审稿人看见黎清立的名字敢不敢给过,更不知道李白守,或者说背后的人的手,到底伸到了多远。
他要投的《From Zero》需要至少十周才能刊登出来,未免夜长梦多,他必须做到万无一失。
现在他身边有人脉盯住红娑的,只有身为商会会长的岑崤的父亲岑擎。
岑崤:“为什么?”
黎容没打算说谎,他一边用手顺着胸口,一边诚恳的望着岑崤:“那里有一些没发表过的资料,他们同研究所有人惦记上了,你爸肯定也不希望将来红娑研究出赚大钱的东西削弱联合商会的势力吧。”
岑崤平静道:“你知道我得去求岑擎。”
黎容:“知道。”
他知道现在的岑崤还没有动用商会资源的权限,他更知道岑崤和父母的关系不好,未来更是撕裂的彻底,让岑崤去求岑擎,的确很难。
岑崤笑了:“我就说,怎么在家里一天,就病的这么严重。”
黎容的眼睑不自觉颤了颤。
上一世,他反抗过岑崤很多次,关系激化最严重的一次就是宋沅沅跟岑崤公开表白那晚,他直接用枪抵着岑崤的额头。
可惜那时候他还没学会开枪,错失了时机,被岑崤劈手夺了过去。
他也是无意中发现,如果他伤害自己,岑崤反倒会稍微让步。
那次他的项目组研制出一种快速凝血剂,是给天生带有凝血障碍的患者准备的。
这药做成了喷雾状,便于携带,患者突发意外,可以紧急止血,止血效果甚至要比常人的血小板更强。
作为项目组的一员,黎容打算先在自己身上试一试。
他那天正和岑崤冷战,所以也懒得解释,他坐在卧室里,举着刀,一脸冷静的划破了自己的手臂。
然后,他第一次看到岑崤慌乱无措的模样。
他顺势而为,提出要住校一个月,岑崤同意了。
虽然利用人的怜惜之情很可耻,但好在管用。
所以黎容写完初稿后,在浴缸里接了些凉水,在凉水里哆哆嗦嗦的泡了一个小时,然后到窗口吹了吹凌晨的风。
这身子果然争气,半天都没扛住就垮了。
岑崤上前几步,将蓝色长帘随意一扯,把黎容的小床和其他病患彻底隔开,将两个人困在一个并不私密的小空间里。
岑崤眸色深沉,眯着眼,牙关紧咬了一下,克制住某些冲动。
他压低嗓音,语气有些凉:“你算计我。”
黎容自知理亏,抿了抿唇,伸出那只刚被抽完血,还留着淤青针孔的手臂,将掌心轻轻贴在岑崤心口,软声道:“我错了,以后不会了,帮我一次。”
他很聪明,知道什么时候能撒个娇混过去,什么时候得真心道歉。
作者有话要说:
岑崤:又是很生气但没法拒绝的一天
第12章
打过了针,烧算是退下去了,但身体还是虚的厉害,黎容下床走路的时候,小腿都是轻微打颤的。
这病秧子身体,也不知道哪天能恢复。
黎容又请了两天的假。
他强忍着难受,把论文修改了两遍,又重新调整了格式。
好在黎清立留下的手稿已经足够详细,而他拥有超越现在科技水平六年的记忆,这篇文章不算难写。
确认没有疏漏,黎容将摊了一桌子的稿纸小心翼翼的收好,将书房里的牛皮纸袋取来,准备一起装回去。
别看黎清立的手稿写的龙飞凤舞,但他的文件都整理的很有条理,可惜执法人员不懂得珍惜,把所有稿纸都弄乱了。
黎容耐心的调整正反顺序,把它们重新排列好,正准备一起装回去。
他的动作突然停住了。
黎容皱了皱眉,重新捏了一下稿纸,又端在手里试探了下重量。
他虽然没有黎清立这种手写癖好,但从小看到大,对黎清立常用的稿纸已经很熟悉了。
这一沓整合起来似乎有点薄了,重量也偏轻。
黎容重新拿起稿纸,将翻页处对着窗外的阳光,仔细端详了片刻,好像确实是少了十多页。
残留的淡粉色薄胶可以清楚的看到撕扯的痕迹,但或许是黎清立写的有错误,自己扯下去碎掉了。
黎容出神片刻,没有什么头绪,只好又将剩下的稿纸揣回牛皮纸袋。
正值午后阳光和煦,空气温暖,黎容拿着U盘,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出了门。
有了岑崤的赞助,他总算不用挤公交车,可以随时打车了。
岑崤给他转了十万块钱。
曾经他恨不得跟岑崤的每一分钱都切割干净,他有家世门第带来的清高,有红娑知识分子对蓝枢一贯的偏见,他和黎清立一样,走正统路线,想法始终束之高阁,不接地气,然后落了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他不得不承认,像岑崤这种混邪,才能在一潭浑水里游刃有余。
好在他是个聪明人,吃了教训就会长记性。
黎容靠在副驾驶,扭头望着窗外,随口嘱咐道:“走东南门,从停车场可以直接开进校园里,没人拦着。”
司机师傅诧异的暼了他一眼:“看你模样还是个高中生吧,对A大这么熟悉?”
黎容:“嗯,我爸妈曾经在这教过课。”
司机:“噢,了不起,教授啊。”
黎容轻笑,舔了舔发凉发干的唇,淡淡道:“教授有什么了不起的。”
司机:“搞科研的,造福百姓,值得尊重。”
黎容若有所思,笑意稍敛:“这段时间不是有教授出事了,闹的还挺大的。”
司机灵光一现,赶忙竖起食指,在脑袋边快速晃了晃,一遍皱眉一边念叨:“啊对对对,那个姓黎的教授,哎呀害群之马呗真不是个东西,把我们纳税人交的钱都偷去自己公司了,住别墅,开豪车,结果三年都没研究出来那个药,之前天天上节目,接受采访说药马上就出来了,以后孩子们不用遭罪了,就是道貌岸然的骗子,良心被狗吃了!”
黎容忍不住问:“您知道研制一款新药可能十年投入几十亿都没有结果么?”
司机摇摇头,小声嘟囔:“我哪知道,我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黎容又问:“那您知道报批经费的流程有多繁复么,哪怕他真的贪污了,上上下下签字的人也都脱不了干系。”
司机理直气壮道:“新闻上没写,我关心这个干嘛,我就是一吃瓜的,反正他好像畏罪自杀了,要是不心虚,他自杀干嘛,出来澄清就完了。”
黎容沉默了十几秒,眸中神情凝结成霜又缓慢融化,然后不禁笑出了声,深以为然的点点头:“你说的对。”
车开进校园,停在喷泉广场边,黎容交了钱下车,司机一边递给黎容小票,一边嘟囔:“真羡慕考这儿来的学生,都是人才。”
黎容没回话,关上车门,将小票折了折,撕成比指甲还小的碎片,扔进了垃圾桶。
A大校园内的喷泉广场很大,周围的居民和住在宿舍的校职工家属也经常会在这里锻炼身体。
黎容以前很少仔细观察这座高高在上的学府里,最贴近烟火气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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