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容的声音很温柔,很细腻,配上那双漂亮真挚的眼睛,以及飘着丝丝甜意的小蛋糕,这话就像柔软的毛毯,轻轻盖在了姜筝身上。
姜筝猝不及防落下两滴眼泪,这次她没有尴尬的扭回头遮挡,而是放任自己在黎容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
她不知道会有人这么看待她,不知道还有人认为她很好。
她经历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自我厌弃,她真的很需要一次夸奖,黎容的话对她来说如此重要。
黎容看着她,仿佛能穿透时光,看见当初在强权之下被压迫的少女。
她大概也这样无助的哭过,她想过爬起来,为自己争取权利,却经历了一次次的求助无门,她抗争过,但她失败了。
任何努力都不代表会迎来满意的结局,但只要人还活着,斗争就不会结束。
黎容扯了张纸巾,递给姜筝,缓缓道:“夫欲善其事,必先知其当然,至不惧,而徐徐图之。你还有机会。”
姜筝猛然抬起眼,怔忪的望着黎容,甚至忘记接黎容手里的纸巾。
她此刻才恍惚发现,她看似是向耿安求助,但面前这个漂亮的男生才是掌控一切的人。
他甚至……能掌控她的心理。
姜筝理智上知道自己应该安于现状,过好原本的生活,不再纠缠进十多年前的旧事,可黎容的几句话,说的她心潮澎湃,仿佛一滩死寂的人生照入了亮光。
人活着,需得有一个目标,能有为之努力的目标,才能感受到自己是真正的活着。
她一直想让当年威胁过她的人付出代价,可那些人太强大了,她无论如何都扳不倒。
而且她也清楚,在毕业之后的两年间,韩江还派人盯着她,后来也是看她太老实,时间也过了那么久,才彻底放松了警惕。
她凭什么经历这些呢,更何况当年……当年也不全是她的错。
耿安眼前一亮,身子向前倾了倾,语气甚至有些急切:“如果你相信我,可以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放心,我们九区是上治下,下克上的规矩,哪怕是我一个普通员工,也是有可能扳倒韩江的。”
姜筝深深看了耿安一眼,没有说话。
她用纸巾擦干了自己的眼泪,然后用勺子挖了一口抹茶蛋糕。
蛋糕是夹层的,里面还有红豆酱,蛋糕胚格外松软,大概混进了芝士,奶油也不过分甜腻,反而有些淡淡的咸。
入口后,三种口味交织在一起,倒是很好吃。
姜筝轻轻翘起唇角,将勺子放在了蛋糕碟上。
来茶室之前,耿安曾经问过黎容,要怎么委婉的告诉姜筝,他们有能力对抗韩江。
黎容沉默了一会儿,告诉他,要充满欲望的说。
一个经历了欺骗和压迫的人,会变得格外谨慎,很难彻底相信别人。
在她眼中,已经没有纯粹的好人了,唯有利益,才能让人短暂的走入同一阵营。
耿安的利益,就是扳倒韩江,取代韩江。
这样巨大的诱惑,才能让姜筝相信,耿安在她的事情上,会孤注一掷,不遗余力,她才能完全信任的把自己的秘密说出来。
所以耿安在诱导姜筝说当年的事情时,如此急切,眼神中充满了渴望。
姜筝接收到了,眼底闪过一丝嘲弄,嘲弄过后,却安下了心。
那一口蛋糕的甜意似乎也治愈了她片刻的脆弱,姜筝挺直后背,眼神从耿安脸上移开,望向了挂着水珠的玻璃窗。
窗外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云朵遮住了本就不灼热的阳光,在冻得苍白的大地上,留下浅浅的阴影。
“一开始,只是一件难以启齿的小事。”
她缓缓说着,整个人也陷入了冰冷的回忆中。
她的语气很无奈,也很冷静,剥离所有回望过去,一切都是那么的荒诞可笑,但事情就是发生了,而且一发不可收拾,改变了所有人的轨迹。
“到后来,我们冤枉了一个人。”
黎容的睫毛轻抖了一下,他不动声色的用刚刚姜筝没接的纸巾擦拭着桌子边。
他心里已经有了某种猜测,而且他直觉,他的猜测是准确的。
那些混乱一团盘根错节的线条,正在他脑海中一点点的形成闭环。
姜筝在谈到这件事的时候,心中是有愧疚的。
一个饱受压迫的人,谈起另一个因此受伤的人,语气中都带着悲哀。
“为了掩盖一个错误,只能犯下更大的错误。想让被冤枉的人背好不属于她的罪名,他们蛮横的删除监控,武断的判定,压住所有反对的声音,不给任何抗辩的机会,扫平人群中喧嚣的声浪。那时我是个惶恐的参与者,获益者,我不敢说话,到后来,我也成了需要被扫平的声浪,没有人为我说话。”
“十多年过去了,我好像还记得她的名字,她是个实验室管理员,有次实验课,我突然…腹痛难耐,是她借给我一张卫生巾。她叫,徐唐慧。”
第135章
剖开的真相仿佛决堤的洪流,顷刻间冲毁了所有粉饰的美好,将一切埋入浊水毁于一旦。
说出这句话后,姜筝唇色发白的揉了揉脸,掖在鬓角之后的发丝沿着她的指缝垂下来,让她整个人显得狼狈了许多。
耿安并不知道徐唐慧是谁,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他看见姜筝懊悔的模样,又听姜筝口中的形容,徐唐慧应该是个挺好的人,他只觉得唏嘘。
“这也不全是你的错,毕竟你人微言轻,哪怕当初你敢说出真相,韩江和张昭和也不会让你说的,更何况你那时候还是个大学生,没经历过这种事,没有勇气也是正常的。”
黎容很清楚耿安说的不无道理。
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说出真相的,哪怕被冤枉的是曾经帮助过你的人。
故事里往往把人的品格形容的很美好,然而正因为这样的事寥寥无几,才会被写进故事歌颂。
只是他亲眼看见过慧姨这十多年的苦痛坚持,情感上无法接受这样的情有可原。
所以黎容面无表情,没有说话。
耿安偷偷看了黎容一眼,觉得黎容沉稳的似乎对这一切早有预料。
但这按理来说不可能。
他只知道韩江针对岑崤,从一开始就想推杜溟立上位,所以岑崤不得不反击,努力找韩江的把柄,必要的时候,要将韩江从鬼眼组组长的位置上推下去。
而他从分到岑崤小组的那刻起,就别无选择,他想在九区混的更好,就要全力帮助岑崤。
可看黎容的模样,似乎里面还有他不知道的事。
但耿安非常聪明,不该他知道的他绝不多打听。
姜筝得到了些安慰,抿了抿发白的唇,将手放下来,深吸了一口气。
“你们需要什么?”
她已经认定,耿安是想扳倒韩江上位,才主动帮她的,所以她也不打算装傻,韩江韩瀛父子把她害的很惨,一个毁她的前途,一个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她的感情。
她为了报复,可以配合任何事。
黎容还是没有说话,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姜筝的声音。
耿安见过黎容这副表情,曾经在梅江总部,他看着何大勇的时候,也曾经露出过这幅表情。
前一秒还谈笑风生,下一秒就正言厉色。
在耿安心里,黎容和岑崤不同,黎容仿佛有能影响人心情的能力。
他面带微笑如沐春风的时候,会让人觉得安心,他一旦冷下了脸,周遭的气氛也会瞬间冷下来,让人既忐忑又焦虑,仿佛他就是一切情绪的焦点,也是稳定军心的支点。
耿安相信,所有和黎容共事过的人应该都有他这样的感受。
这甚至不能算是领导力,耿安也形容不好,大概就是黎容仿佛一片磁场,任何靠近他的人都会被影响,这种影响是潜移默化的,是无从防范的。
果然,见黎容不声不响,姜筝的神情似乎也变得有些焦躁。
“虽然时间过去那么久了,但我总是能梦到当年的事,任何细节我都记得。”
她甚至不由自主的开始说更多话,仿佛想在黎容面前努力证明自己的价值,证明她确实是扳倒韩江的关键。
黎容终于歪了下头,张开了唇,淡淡道:“那你详细说一下,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虽然他已经差不多都猜到了,但姜筝的口述还是很重要。
听到他问起当年的细节,姜筝甚至松了一口气。
“是韩瀛,我不知道韩瀛谈过多少次恋爱,但他非常,非常会哄女孩子,花样特别多。我原本是个内敛的人,也没见过什么世面,跟着他的那段时间,的确见识到了这个世界的‘精彩’,我非常沉迷,完全落入了他的圈套。那天韩瀛说,想在实验室跟我约会,不知道你们能不能懂,对于一向保守克制的人来说,离经叛道就好像久违的精神鸦片,只要沾上一次,就彻底离不开了。”
耿安摸了摸鼻子:“我好像记得,当年你室友说,你谈了恋爱变了很多,看来韩瀛对你的影响的确很大。”
姜筝勉强笑了笑:“那时候我们都在做毕设,我做的项目正好需要天天去实验室看培养基,所以深夜带人进去也很容易。我最初以为韩瀛是对实验室很感兴趣,或者想了解我的工作,就同意了,但没想到他的意思是……”
哪怕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姜筝还是觉得难以启齿,但她相信黎容和耿安应该能明白,两个年轻男女,深夜在寂静的实验室里,她一进去就换上了实验服,虽然只是普普通通的白大褂,但对韩瀛来说,还是有种禁忌的刺激。
耿安尴尬的移开了眼神,甚至佯装平静,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他是没办法理解这种情趣的,而且实验室必然是有监控的,虽然当年的监控设备普遍比较模糊,但……正常人都会觉得羞耻而不是刺激吧?
黎容依旧很平静,说出来的话却很刺耳:“他根本就不珍惜你。”
因为不珍惜,所以可以为了自己的欲望,置姜筝的名声与安全于不顾;因为不珍惜,所以可以带着姜筝体验从没体会过的刺激,强行撬开她安全且纯粹的世界,将她拖入深渊;因为不珍惜,所以事发后一走了之,留姜筝一个人面对来自各方的胁迫和压力。
人不是到了某个年纪才突然学会负责的,有的人永远也学不会。
姜筝咬了咬牙,眼底涌起一丝迟来的愤怒。
其实她恨韩瀛恨的很简单,现在的恨意大多来自于韩瀛还没离婚,一边和外国老婆相亲相爱,一边把她这个曾经的真爱当作可有可无的玩物。
如果韩瀛已经离婚了,是真的想和她再续前缘,或许她可能迷迷糊糊的,再次跟韩瀛搅合在一起。
正因为韩瀛对不起她的情谊,再联想起当初她受到的欺负,姜筝才愿意帮着耿安扳倒韩江,报复韩瀛。
如今黎容这一句话,仿佛拨开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糊涂账,一刀扎在了她的心上。
不珍惜。
这三个字对她的触动很大,她曾经为了逃避现实给韩瀛找了很多理由,比如韩瀛还小,比她还小三岁,理应她承受的更多一点,比如韩瀛也是真的爱她,但是迫于韩江的压力无可奈何,比如韩瀛不是不想联系她,只是韩江那么可怕,对自己儿子也毫不留情。
可惜现实是如此刺骨,她只是当局者迷,当年韩瀛对她做的种种,哪一件是真的为她好的?
他的确不珍惜她,或许没发生这件事,等她毕业了,韩瀛就找下一个学姐体验刺激了。
姜筝挖了一大勺蛋糕,塞在嘴里,用力咀嚼,吞咽了下去,仿佛要将卡在嗓子眼的恶心和愤怒一同咽下去。
小蛋糕已经放的有些化了,蛋糕胚沾了水汽,不那么好吃了。
姜筝舔了舔唇上沾的奶油,磕磕绊绊道:“我们当时……很激烈,韩瀛不小心撞到了一个新进口的实验仪器。当时整个A大只有五台,每台都要几百万,当时我吓傻了,如果要我赔,我是一定赔不起的,而且这件事传出去,我不知道别人会怎么看我,我是没脸活下去了。其实韩瀛当时也傻了,他没想到那仪器就随便放在桌面上,连固定都没固定,不过他一向张狂,目中无人,所以当时他夸下海口,说有他爸在一定没事。其实我觉得他是在虚张声势,这件事如果传出去,对韩江的影响肯定也特别不好,不仅是钱的问题,韩江那样的地位,最怕自己名誉受损。”
损坏赔偿,是A大一贯的规矩,曾经有学生玩球,不小心砸了教室的玻璃,也是通报之后赔偿了结,也有学生在走廊里打闹,踢破了暖气管道,造成几个楼层水漫金山,后来也是家长赔了钱。
但这是小钱,一台实验仪器,却不是普通家庭轻易赔得起的,更何况造成损坏的原因如此不堪。
姜筝继续道:“虽然这件事很难堪,但到这时候,还是有补救机会的,韩瀛是有钱人,我……我毕业之后,也能找份得体的工作,总有一天还得清的,可是很快这个挽回机会就没有了,因为当时仪器摔下去的动静很大,被值班的实验室管理员徐唐慧听到了。”
说着,姜筝低下了头。
她想,一切都是那么凑巧,实验室按理来说不该带无关人员来,她为了将韩瀛带进来,刻意避开了管理员,韩瀛为了刺激,关了实验室的灯,所以没注意推倒了实验设备,实验室地面是大理石的,砸碰的声音很大,所以吵醒了本在浅眠的徐唐慧。
姜筝:“我完全不知所措,站在实验室里一动不敢动,黑暗给了我可以隐藏自己的错觉,但窗外透进的灯光又让我无处遁形,直到我们听到了管理员的脚步声,走廊里有回音,在安静的实验室里听得清清楚楚。因为我们关着灯,管理员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间实验室发出的声音,所以她只好一间间的开灯检查。她早晚会检查到我们这个实验室的,是韩瀛说,等她进去一个实验室,我们就趁机跑出去,我只能听他的。”
如果徐唐慧没有听见,没有过来,没有看见韩瀛的脸,那接下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或许韩江会选择偷偷赔偿,压下这件事,而不是甩锅到另一个人头上。
姜筝目光无神的望着木质桌面上的花纹,那花纹是树轮状的,仿佛一道道闭合的囚牢,让人无处逃脱。
“我们听到她进了旁边那个实验室,她进去十秒后,韩瀛拉开门我们就往外跑,只是我们没商量好逃跑的方向,所以出了门,我们就向完全相反的方向跑了,当时也没有时间拉住对方,我跑的方向是里侧的楼梯,韩瀛跑的方向是楼门口,我比较幸运,楼梯很近,我飞快的上了楼,韩瀛……韩瀛和徐唐慧撞了个正着,我听见徐唐慧喊了一声‘你是谁’,可韩瀛没理她,应该是直接跑出去了。我不敢说话,也不敢出去,在实验室楼梯上呆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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