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将披风迎风一展,系在轻甲外,缓缓抽出银色细剑,金属摩擦声让人后槽牙发痒。他原地挽了几个剑花,趁所有人不备,飓风一样席卷过一圈低矮的餐桌,掀翻了还未吃完的烤牛肉,赤褐色的汤汁撒了一地,飞溅到贵族们掺了金银丝的彩色纱料里,殷成一小块一小块油腻恶心的斑点。
“你!大胆!”贵族们拍案而起。
在一旁的守卫们一拥而上,又在顷刻间被身形轻盈纤细的新晋骑士轻易缴了械。克拉收擦得发亮的细剑回鞘,单膝跪地:“菜里有问题。大人。”他天生五感敏锐,刚刚的香料味并不是普通的佐料。
领主一愣,狐疑地扫了一眼被打翻在地的汤汁:“如果你敢骗我。”
“骑士永远诚实。”克拉仰起头无畏地看着他,却被厌恶地躲开。没人愿意与一双银灰色的眼瞳对视,沙漠中,灰瞳代表飓风沙暴,寓意灾厄与不详。克拉的白皮肤和长直发在古铜肤色的人群里尤为耀眼,这里的人头发漆黑,大多带着自然的卷曲。灾厄这说法毫无根据,克拉从小就查阅过许多古书典籍。这也许只是他们为了名正言顺排挤自己而口口相传的荒谬之语。
“大人,其他人的没事,只有您的这盘被下了药。”亲卫带来的医师低着头检查了所有餐食。
“药?什么药?”
“血根芙蓉。”
没多久,梅塔公爵的大儿子被厨房攀咬出来。
显然是领主偏爱小儿子引发的继承权之争。血根芙蓉是慢性药,不会致死,长期小剂量使用有成瘾性,长久累积的毒性会慢慢侵蚀身体,令人失智。
克拉站起身,他对领主的家务事提不起任何兴趣,也丝毫不关心下一任公爵究竟是谁。他转身大步离开,柔顺的淡金色的长发飘逸在阳光下。
“他好美。”端着酒杯的小公子移不开目光自言自语。梅塔公爵坐回主位,慈爱地摸了摸身旁小儿子乌黑的头发。古铜色的皮肤,祖母绿色的眼睛。这个样子才是最好看的,像沙漠中的绿洲,意味着希望。
“男人,美有什么用,难不成像女人一样去给别人当玩物么?”穿着雍容的领主望着离去的背影与在场的宾客一起哄堂大笑。
“可他很厉害……”男孩默默吞掉了自己的声音,举起酒杯舔了一口半透明的红色汁液。
粗鲁。克拉默默一笑,没有回头。
他很清楚这些话像是特意说给自己听的,领主的嗓音大如洪钟:“骑士,骑士早他妈死绝了。”
勇敢,忠诚,公正,优雅。
骑士精神渐渐风化,连传说故事里都不再流行,尤其是在偏远沙漠中。可克拉依旧觉得高洁的骑士是世间最迷人的存在。尤其是幼年时,母亲在耳边呢喃的睡前故事,勇敢的人类为了守护家园,以一己之力,用利刃刺穿恶龙的咽喉。是的,故事里的龙总是邪恶的化身,它们强大,贪婪,暴虐,走到哪里都带来灾祸。
恶龙与骑士永恒对立,却同样孤单。
“为什么骑士总是孤身奋战没有朋友?”小时候,克拉问妈妈。
“因为……因为人类很脆弱,他们畏惧一切强大,讨厌与众不同,即使是自己的同类。”妈妈伸手合上他不肯闭拢的双眼:“你长大后就明白了。强大的人很难交朋友。”
克拉渐渐长大,也渐渐习惯没有人愿意接近他。他完美继承了母亲的容貌,高挑白皙,银灰眼瞳淡金色及腰长发,同样的,他也继承了这片土地上所有的异样目光。
只有女人才留这样长的头发。可克拉不在乎,谁说优雅美丽是女人专属?他喜欢自己的头发,尤其是父亲偶尔停留在这一头长发上温柔的眼神,克拉知道这是父亲缅怀母亲的方式。
母亲离去的不明不白,可父亲从未记恨诋毁。他依旧忠于所爱,守在庄园里独自将他养大。
泡泡不见了。克拉回到家,从房间的地上捡起被挣脱的皮质背带。庄园里早已没有仆人,父亲一个人呆着的时候不是在看书就是在整理花房里的花花草草,聋哑人听不到异动,自然也没办法提供任何线索。
克拉脱下轻甲,沿着街巷寻找,连墙面,下水道口都没有放过。
泡泡不是他唯一一只蜥蜴,却是最特别的那只。其他蜥蜴们每日只在院中一片固定的沙石中活动,趴在枯树枝上晒太阳,晒够了便移到树枝下方的阴影中。它们生出与周遭相似的保护色,有的还会随着季节环境变化而变色。
可泡泡不一样,克拉两年前刚捡到它的时候,除了一双金色的眼睛,通体淡粉,虽然个头比其他蜥蜴宝宝大许多,加上尾巴长度与克拉的小臂相当,可明显还是只刚出生不久的幼体蜥蜴,眼睛表面的粘膜还没有褪干净。
“泡泡?”克拉在一户人家的窗边找到了可疑的爬行痕迹,沿着痕迹的方向抬头,悬挂着腌肉香肠的窗台上垂了一排银饰,在阳光下像条闪耀的小瀑布,而瀑布的顶端,泡泡舒舒服服地趴在阳光下,捏着一串香肠嚼得正香。两年过去,它已经从小臂大小长大了一倍像条小鳄鱼,体表的鳞片渐渐变得坚硬,从淡粉变成了耀目地橙红色,带着金属光泽,头颅也不再是扁平的椭圆,渐渐立体起来,最近克拉还发现它总是在坚硬的物体上磨蹭后脊,似乎肩胛骨的地方很痒,摸过去鳞片会往两侧立起来,像是要长出什么东西似的,关节软骨处常发出松动的响声。
克拉环视四周,整条街的窗子都开着,挂满了一窗台的银色物件大概是泡泡挨家挨户搜刮而来的杰作。它一直喜欢亮闪闪的东西,身体强健,破坏力强且好奇心旺盛,最近一不留神就要让它溜走。克拉起初将它跟其他蜥蜴一同养在院子里,原本小家伙们会心照不宣地守着自己的地盘各据一方,和平共处。可泡泡的到来打破了平衡,没过两个月,年纪最小可体型最大的粉色蜥蜴便飞扬跋扈成为庭院一霸,它热衷于殴打目光所及范围内的一切生物。在亲眼目睹了它如何用一记漂亮的扫尾将其他几只小可怜驱赶到角落里之后,克拉将它单独养在了房间里。没想到几个月前开始,泡泡学会了开锁。起初克拉不相信,一只爬行动物怎么会这样聪明,一定是巧合。他刻意从外部将窗子封严,可回家的时候泡泡爬上了园中最高的树,嘴里拽着一只鹦鹉的尾巴,而他卧室的门大敞着,没有丝毫被破坏的痕迹。他不得不接受这只与众不同的爬行动物具有超常的智慧,为此他拜托父亲帮他用小羊皮和金属环扣打造了一副结实的背带。而今,在长达两年的一人一蜥斗智斗勇中,泡泡已经熟练掌握了各类溜门撬锁技能,不仅如此,它还乐此不疲地搜刮各种闪亮的物件堆在自己的小窝中,起初从庄园的各处,后来连邻居家也不能幸免于难。克拉每天睡前都要清点一遍泡泡的“财产”,发现来历不明的物件第二天会默默送到城中的失物招领处。
这哪里是蜥蜴,分明就是只贪婪又跋扈的小恶龙。
克拉笑笑,可这个世界上并没有龙。
在被人发现之前,他借着阳台与砖瓦间的缝隙灵活攀上去,将皮革背带系在泡泡的胸背处,把它日渐庞大的身躯勉强揽在臂弯中,带着它爬上了屋顶。克拉低头看了一眼闪亮的小瀑布,捡了一片屋瓦扔到了阳台上,确认响声惊动了周围的人后才转身,大家总是会物归原主的。
他脚尖轻点,在一片夕阳里飞跃过一排排屋脊,从半空中跨越了半座城池,回到最边缘的庄园里。
克拉去书房外看了一眼,父亲已经点起了羊皮灯。这几年他渐渐不出门了,整个人衰老的厉害,他就像这个城镇中的陈年笑柄,与这座庄园的荣耀一并渐渐被人们淡忘。人们只记得这座曾经繁盛过的庄园里剩下一个无法言语的迟暮老疯子,每天足不出户做着些花匠皮匠之类下人的粗活,以及一个有着过时的骑士梦,永远天真的美丽小疯子。
“他真美。”小妇人们在背后讨论他。
“可是太傻了。我猜他一定以为姑娘的嘴唇是凉的,毕竟他只能抱抱那一院子的冷血动物。”
这些话从来逃不过克拉的耳朵,他天生拥有超常的听觉和嗅觉。孩童们常常忍不住偷看他,但当他报以微笑回首相望,他们又会躲开他的银灰色的眼瞳,或厌恶或惊慌。
母亲说的没错,人们畏惧强大,讨厌与众不同。所以他无法跟他们做朋友。
克拉抱着泡泡坐在睡莲池边,这里的温度适宜,晶莹剔透的白色睡莲常年盛开着。
可,姑娘的嘴唇就是凉的啊。
他趴到池边伸手拂开两朵半闭合的花苞,借着月光看着水中的清晰的倒影,食指按压了一下看上去薄翘的嘴唇,两年前,捡到泡泡那天,他应该是吻了谁,或者说是谁吻了他。
蜜月:
小甜心正式登场。
第3章 睡莲庄园
克拉对着水面自嘲地笑了笑,那哪里算吻了一个姑娘,明明差点在梦中被淹死:“所以那晚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是你的魔法么?”他忍不住敲了敲蜥蜴的脑袋。
泡泡不满地甩甩尾巴,立起的鳞片像开刃的小刀,划破了克拉轻薄的衣衫。他无奈拍了拍蜥蜴的肩膀,没料到泡泡前爪离地,就这样直立起来,享受地在他手掌中蹭了蹭。它的前肢的确相对短小,但底盘稳健,看起来并不是一时心急才站起来。
克拉瞪大眼睛坐直身体,虽然已经习惯了泡泡的与众不同,但他内心依旧有些雀跃,毕竟这只神奇的生物是他养大的。可他已经是个骑士了,没必要过于大惊小怪,这个世界本就有许多他没见过的事情,要优雅,优雅。
泡泡全身上下都透露着来历成谜四个字,而两年前的那天对克拉来说的确,像一场梦。
作为预备骑士,十六岁的克拉在剑术上天赋异禀。他四肢修长,身手敏捷,初月城中早已没人是他的对手,所以贵重矿藏的运送偶尔由他负责,酬劳不算多但足够他和父亲日常花销。
累了一天,克拉脱下轻甲和纤薄衣衫清洗干净,洗过澡后穿着陈旧却整洁的丝质长袍躺在池边的粗树枝桠中闻着傍晚清风里睡莲的幽香小憩。谷地里的微风柔和温暖,扫过园中植物发出的响动轻如耳语。克拉垂下的头发会在风中渐渐被吹干,留下让人精神舒畅的草木气息。他捧着一本父亲写的故事看着看着涌起了瞌睡,便随意将书盖在胸口闭上了眼睛,直到听到噗通的落水声和一阵羽翼拍打。
他惊坐起身,胸口的书本翻落下去,书页哗啦作响摔在草地上。他睡了很久,此时盈月当空,院落里幽蓝一片,近一人高的鸟影张开宽阔的臂展,盘旋在上方遮住了小半个池塘,听到书籍落地的异动正探头看着他的方向。
克拉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要凝滞了,捂住嘴巴强行镇定下来,那只奇怪的大鸟却未作停留,振翅直上,顷刻间不见了踪影。
克拉愣愣挂在树枝上,半晌才回过神。他没去过远方,可对整个初月谷地早已了如指掌。附近最大的鸟类当属秃鹰,可刚刚那只鸟影比秃鹰大了足足一倍,而且秃鹰不会有那样华丽的尾羽。克拉纵身一跃落到草地上,戒备地靠近睡莲池边。水面已经恢复平静,半透明的白色花瓣簇拥起来在月色下沉睡。
所以刚刚的落水声是幻听么?克拉俯身趴到了水边,拨开挨在一起的莲叶。
漆黑的长发飘散开来悬浮在水中,像氤氲在池中的墨水,却没有难闻的松节油味。这是,女孩子?克拉一惊,立即探身,一手架住对方的腋下,一手挑起她的下巴,将她的口鼻率先抬出水面。水珠挂在漆黑浓密的羽睫尾部,承载着月光从眼角滑落,这女孩似乎已经没了鼻息,可皮肤滚烫。
克拉不敢再耽搁,手臂收紧欲将她拖拽上岸,可对方却忽然毫无征兆地睁开了双目,黄绿色的眼瞳,让人不得不想到那些新生的叶子,鲜嫩欲滴,但她的眼神却涣散朦胧,像是没什么意识。她伸手握住了克拉的手腕,力气大的出奇。克拉吃痛,猜想这一定是求生本能,咬紧牙关忍着痛想将人拖上岸,可对方并不似普通女孩那样轻盈,他卯足了力气却纹丝未动,未等他回神,反被对方狠狠一拖,落入水中。
水面震荡,莲叶被挤到池边。
啧,头发白洗了。衣服怕是也要弄脏。入水的一瞬间,听力便被夺去,像被一双手蒙上了双耳。
克拉被直直按入水底。他惊奇地发现,这个女孩虽然看上去身材与自己相仿,却也不知哪里来的分量,像书中写的深海生物一般悬浮在水中。池水的温度高得不正常,他仰面下沉看着水面被一片片圆形的莲叶重新遮盖住,水中变得昏暗。可女孩一双榍石一样闪耀的黄绿色眸子居然在发光。
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她腰脊后那条巨大的紫黑色尾巴缓缓缠绕上来。
好热,克拉分不清是水温太高还是那条尾巴太烫。对方恶狠狠地将他翻转,背过身压在池底,克拉的脸埋进了松软的池底泥中,背后的人一口咬上了他的后颈,一阵尖锐的刺痛。他不做挣扎,氧气的过度消耗只会加快他的死亡,他安静忍着疼尽力保持清晰的意识,直到对方松口,改用舌头舔舐他脖颈的伤口之时有了一瞬间的松懈,克拉在水底迅速转身用尽全身力气屈膝,重重顶在对方腹部。
女孩儿吃痛松开了狠狠钳住他肩膀的手指,克拉趁机浮上水面。可水中阻力过大,膝击的力量被卸去大半,怪力女孩瞬间又重新将他拖入水中。她像是不需要呼吸的鱼类,始终没有换气。克拉看到她的眼睛死死盯住自己的脖子,张开了嘴。
应该是梦吧。人类不会有像钩子一样的犬齿,也无法在水下呼吸这样久。女孩将他缠在怀中,克拉渐渐脱力,意识也不那么清醒了,他放弃反抗,试图在梦境中欣赏一下溺水而亡前最后的风景,水面祥和,莲叶的缝隙里藏着支离破碎的星空。克拉从未在梦中感受过如此真实的痛苦,肺部和大脑像是要齐齐爆炸。那画面一定不好看,血腥会染红这一池芳香馥郁的睡莲。
意识渐渐模糊,女孩野蛮地撕扯掉了他最后一套真丝长袍,他们的皮肤贴合在一起,克拉隐约觉得她像一团燃烧的火,除了嘴唇。女孩的唇瓣清凉柔软,轻轻覆盖住他渐渐麻木的双唇。
克拉想起曾经见过的那些恋人们的亲吻,夕阳西下的时候,月落枝头的时候,在窗边,在桥上,在婚礼中,在酒桌旁。有些缱绻有些旖旎有些温馨有些放荡。
可都不像现在,挣扎在濒死的错觉中。
女孩撬开克拉的唇缝,与他纠缠在一起,钩子似的牙齿磕碰着舌尖,她炙热的吐息绵长,像是直接吹了一口空气进入克拉的肺部,让他逐渐远去的意识又洄游到附近。克拉忍不住吸吮着,试图得到更多,他无意中摸到对方缠住他腰际的大尾巴,下意识抓在手中,女孩充满侵略性的压制猛然收势,动作变得轻柔起来。克拉眼前一片模糊,与她面对面悬浮在水中,求生似的抱紧对方的尾巴,在他近乎无意识的揉捏中,对方禁不住似的仰起头,颤抖着吐出大片气泡,她意乱情迷的眼神穿过上升的泡泡,留在克拉闭眼前的最后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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