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混在一群以金币为目标的年轻人中,被带回了广场上,他们分到的并不是盔甲,而是普通的蓝色棉布衣服。他们其中的一些被留在原地煞有介事地做急救训练,而克拉和另一些被呵斥着驱赶到厨房,做了帮厨。显然,原本的厨子们已经无法负荷忽而庞大的军队。
克拉蹲在厨房旁边的杂物间里打包着干粮,看样子军队即将启程。
夜里回到最角落的帐篷,跟穿甲的士兵们不同,这些最后一批招入的后勤兵甚至没有像样的铺盖,只得挤在又硬又冷的地面上休息。可多数人是不在意的,气氛依旧轻松愉悦,他们自始至终都是冲着三枚金币而来。甚至有人对于即将到来的战争抱有期待:“我还没去过黎明城呢,你们去过么?”
克拉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的讨论,注意到亲卫队拖了马车去了地牢的方向,马车上四四方方用不透光的绒布遮住的,一看就是笼子。
夜深了,克拉从睡熟的人堆里爬起身,悄悄绕到地牢前空地的外围,一动不动蹲在树丛中。笼车停在建筑物门前,附近的亲卫们面色凝重,手持风灯照明。严肃安静,除了进进出出的脚步声,克拉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他看到那些人敞开了笼门,一只沉睡的龙从建筑中被抬出,赛琳紧随其后,不死鸟站在建筑的顶端,翅膀带伤。芙蕾似乎又长大了一些,十几个身强体壮的男人抗着她都有些吃力。小家伙喘息沉重,似乎很痛苦,口角处流下了红褐色的汁液,看样子是刚刚被灌了什么药。仔细想想,小家伙的状态一直不稳定,急速长大,失控发狂。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只是他和希尔太大意,或者说,是太过于信任朋友。
亲卫们将昏迷的火龙推进笼子上了锁,重新罩上了黑色绒布。赛琳拿回钥匙,低声吩咐几句便从后门回到了主宅,克拉远远看着那一行亲卫列着队,遵从赛琳的指示推着笼车回到广场亲卫团驻扎的地方。
地牢门前空空荡荡,竟是连门都没有锁。
所以,希尔呢?疑虑与不安浮上心头,克拉觉得腿脚有些发冷。
他摸黑推开建筑的门,悄无声息地潜入幽深的地牢,伸手不见五指,除了他轻缓的脚步和呼吸,地下层什么声音都没有。他摸到了墙壁上的烛火台却不敢点亮,只得一路摸着潮湿到冒出苔藓的墙壁找寻牢房。地形并不复杂,在闻到烧焦气味的同时,他触碰到融化至变了形的栅栏铁门。
克拉站在石室门口用力嗅了嗅,有血腥味,这里似乎的确发生过一场恶斗,就像那个上了年纪的老兵描述的那样。虽然这味道令人作呕,但克拉还是努力分辨着气味,此时此刻,他只希望自己无功而返,不要有任何发现。
克拉停在了墙壁前。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
可是,他的好运好像用光了。
克拉贴近墙壁,闻到了熟悉的味道。虽然摸上去血液已经干涸,但这味道他再熟悉不过,清新舒爽像雨后的森林,像扫过花草地微风。他一路摸下去,血迹从墙壁上蔓延到地面,克拉蹲在墙角,那里被血液浇灌过的苔衣毛茸茸的似乎比外面那些茂盛许多,旁边堆着一团棉布。克拉有些绝望地捡起那些手感熟悉的衣物摸索着展开,胸腹部被撕开,只剩下腰侧还有一丝布料连在一起,浸过血的布料不再柔软。
克拉双腿一软,抱着一团皱巴巴的衣服坐在那一片干涸的血迹里闭上眼睛,衣服上都是希尔的味道。什么有人被烧死有人被穿心,一听就是信口胡诌,希尔一定舍不得这样丢下他的。
他甚至想到了托辞,万一希尔埋怨他为什么这么久才来,他可以告诉他亲爱的小黑龙,我找到了母亲,她想见见你。
“希尔……是我来晚了么……”克拉想起那天梦里的心悸,想起希尔撕心裂肺的喊叫。
蜜月:
克拉:我的龙呢……谁看见我的龙了,那么大一只……
第51章 心跳
待克拉回过神,远处已经有嘈杂的喊话声。地牢里依旧漆黑,他恍惚着站起身,关节一阵麻木。
天已经亮了,他拎着希尔的衣服僵硬地走回地面,在黑暗里待得太久,刺目的阳光骤然落入眼中,泪水几乎是夺眶而出。他伸出手遮住了太阳。
即使离得很远,他也能听清楚广场上回荡着少年人略显稚嫩的声音,可他忽然没有了感觉。那些正义啊,公平啊,优雅啊,那些好奇啊,同情啊,责任啊,似乎都离开了身体。甚至连悲伤都感受不到。
克拉擦了擦眼角莫名其妙流个不停的眼泪,重新回到队伍的一角,与所有人一起沉浸在对于温莎家暴行的声讨中,15岁的少年迪兰.托恩手持利剑站在主宅面向广场的阳台,满腔义愤。而整个广场的士兵们,有人愤慨有人兴奋有人满面愁容有人单纯是凑热闹,大家各怀心事共同响应着号召。少年说,你们就是新世界的开拓者。
“龙,与我们同在!”
他话音刚落,笼车的绒布被一把扯下,沉睡的火龙就这样暴露在人前,风声静止,像是所有人都同时摒住了呼吸。
人们的颤抖不因为兴奋,巨大的恐惧像飓风一般,从广场这头席卷到那头,克拉平静地站在他们中间,看到人们眼神中的惊恐与拒绝。他们拒绝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龙疲惫地垂着眼睛,鼻腔吐息沉重,而人们本能地匍匐在地躲避着她并无焦距的视线,即使她瘫软在笼子里,即使她谁都伤害不了。赛琳轻声咏唱着什么,火龙支撑着爬起,金色双眸张开渐渐开始充血,在别人的眼中那是凶神恶煞的魔鬼,可在克拉的眼中,小家伙痛苦不堪。
如果还有什么是自己可以做的,那就是救下这只龙。至少,他还可以试着救下芙蕾。
赛琳在高处打了个响指,龙轰然倒下。所有人的目光中充满畏惧,他们看着赛琳就像在看一个自天堂而来的审判者。
正午的时候,笼车开路,迪兰与亲卫队骑马走在前方,后面跟着长长的队伍,新征召的炮灰们迈着沉重的脚步踏上未知的路途,从龙出现在眼前的一刻,那些轻松愉悦就消失不见。
“停下!都停下!”
连曼音城城门都没出,队伍便停了下来。
克拉抬起头只看到不远处亲卫团的马屁股,可他记得那个声音,是查理.温莎的声音。
所有人都踮着脚想看看前面发生了什么,克拉趁乱离开队伍,绕过几条巷子爬到屋顶,他看到迪兰下了马,扑进小托恩伯爵的怀里哭喊着哥哥,我以为你死了。
查理的背后跟着一队轻骑兵,经过长途奔波,连马儿都垂着头显得狼狈不堪。克拉认出了站在队伍最前方的骑士,正是在橄榄镇与自己交过手的莫格.卡佩。骑士毕恭毕敬将手中的丝绸卷轴递给查理。
“这是准婚书。”查理拉开卷轴展示给迪兰:“由泰伦温莎女王,大祭司以及您的父亲托恩公爵共同签章的,你和女王的婚书。”
“大,大祭司?”迪兰扬起脸,狐疑地接过柔软的卷轴,织金的丝绸反着光,少年摸了摸缝在卷轴内测的羊皮纸:“这是父亲的签章没错……”他瞪大眼睛看着兄长:“这是,我的婚书?”
“对,虽然我不争气,但总归还有你入得了女王的眼。”小托恩伯爵摸了摸弟弟的头顶:“婚期定在你成年的那天。”
“可是,大祭司……她不是……”少年转头看了看身后马车中带着面纱的女人,再次向哥哥确认:“你亲眼看到了么,看到父亲母亲还活着?你看到大祭司了?她在王都?在黎明城堡?”队伍开始扰动起来,所有人都在低声讨论。
“签订婚书的时候我也在场。这也是父亲的意思。”小托恩的声音很响亮,轻骑兵,托恩家的骑士团,与站在最前方的士兵都听得一清二楚,当然也包括屋顶上的克拉。查理清了清嗓子:“这个女人,冒充大祭司,意图哄骗未成年的托恩家少主对女王不利。”
克拉松了一口气,看样子是母亲和卡玛成功了。她们顺利揭露了赛琳的意图,而泰伦和托恩公爵也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队伍里的骚动逐渐扩散开,几乎所有人都见过小托恩伯爵,见过查理,可并没什么人见过大祭司,这个陌生的,以面纱遮脸的女人难道并不是大祭司?他们都被骗了?
少年盯着赛琳:“所以,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就是你们的大祭司,带着神的旨意而来。”她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对着长长的队伍说道:“没有人可以违背神的旨意。”
小托恩使了个眼色,托恩亲卫团将赛琳的马车围在中间,他们取出锁链,欲将这个冒牌货绳之以法。
赛琳微微一笑,张开了嘴巴。克拉听到飘渺的声音立刻捂住耳朵:“别听她说话!别看她的眼睛!”他飞奔过去冲人们大吼。
所有人同时抬头,他们看到克拉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动了动嘴:“见鬼。”
查理和小托恩转头看着年长的骑士,莫格显然也很震惊:“他,他不可能还活着……那把匕首捅穿了他!”
而赛琳和不死鸟也直直盯着他,不敢相信他居然从那片荒无人迹的远海回来了,好像每个人都认定他已经死掉了。
“不要听她说话,不要看她的眼睛,她会催眠术!”克拉顾不得这些质疑的目光,随便抢了一把看上去轻便的剑拿在手中:“赛琳,放弃吧。不会有人再被你蒙蔽了。”
“你要做什么,杀了我么?杂种,就凭你也配。”赛琳盯着克拉重复咏唱着什么。
克拉紧紧捂住耳朵大吼:“放弃吧!你无法催眠所有人!总有人清醒着!”母亲告诉过他,这个控制心神的催眠术同时只能对一个对象施展。
赛琳的笑容变得扭曲:“催眠你们?”她的声音很小,可克拉看清了她的唇形:“都去死吧。”
火龙骤然暴起,吐出一口巨大的火焰。龙车后方的队伍顷刻间燃烧起来,亲卫团半数化作挣扎的火球,发出凄厉的惨叫。他们身边的同伴拼命拍打着熊熊燃烧的火苗,可龙焰依旧无情将铠甲融化,金属黏在了人类的皮肤上,变成一副送别的棺。
没人敢靠近赛琳,她优雅地提起裙摆下了马车,不徐不疾走到笼门前,众人后退着,看着她掏出钥匙打开笼子。芙蕾怒吼着走到空地倾身,让赛琳一步跨上了她的后背。女人冷眼扫过四散奔逃的乌合之众,乘着龙缓缓上升。
莫格和托恩家的亲卫团站在原地没有动,他们将查理和托恩家的儿子们护在身后。
赛琳浮在半空,微微动动嘴唇,芙蕾便开始了无差别攻击。她从城池上方掠过,曼音城四处燃起了扑不灭的火焰。
“这就是背叛的下场。”赛琳在火龙背上站起身。
“莫格。”克拉转身:“请给我绳子和马。”
对方定定看着他,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克拉的耳中灌满人类的哭喊和火龙的咆哮:“我去阻止她。”克拉恳切地看着这个昔日的对手:“我想办法阻止她,你去救人,去灭火。”再拖下去,这个地方怕是要被彻底摧毁。
“让他去吧。”小托恩忽然开口,冲亲卫团发号施令:“你们去帮他。”
“不要帮我,不要靠近龙。去疏散平民,去灭火。”克拉翻身上马,拿过绳索,夹了夹马肚子向芙蕾的方向追去。路过街巷,他看到躲在其中的士兵,正是那个在玛格莉兹驿站打工的年轻人:“弓箭给我!”
那人毫无反应,克拉只得自己动手,掰开年轻人僵硬的手指取出弓箭,背在背后,虽然他并不擅长用这个。
火龙并没有飞高,她扫过半空用爪子掀起了大片屋瓦,尘土碎砖像瀑布一般泻下去,蜷缩在房子中的平民们爆发出惊恐的尖叫。克拉攀上屋顶追在芙蕾身后,闪身跳过缺损的屋脊,将绳索的一头系了个活扣。
他安慰自己,芙蕾毕竟还是只幼龙,除了龙焰的威力巨大,充其量就是只会飞的,穿着铠甲的,大型猛兽。
克拉不禁叹了口气,没有希尔,听上去的确不可战胜。想到这里,心口最脆弱的部分像被针板滚过,令人窒息的疼痛让克拉脚下一滑,滑落进屋子的缺口,他慌忙抓住屋瓦边缘,吊在了房顶上。
“小心!”屋子里的人拖了他一把,克拉感激地回头,又重新爬上屋脊。看准时机,克拉咬牙拉开弓弦,对着芙蕾的尾巴放出一箭。
大部分被鳞片包裹住的尾巴并没有那么容易得手,克拉看到箭矢被坚硬的龙鳞弹飞出去,掉在地上。
“芙蕾!停下!是我!”眼见着小家伙又张开嘴深吸一口气,克拉不抱希望地大喊一声。没想到火龙身形一顿,居然回了头。
金色的虹膜因为充血变了色,芙蕾的眼泪从混乱的眼眸中涌出,她竟是一直在哭。
“是我!芙蕾!是我!不要怕!”克拉张开手掌,想要靠近她。火龙在半空中颤抖挣扎,发出痛苦哀嚎。赛琳没有给他机会,她俯身在龙的耳旁动了动嘴,那口悬在喉中的龙焰轰然而至,克拉绑在脑后的金发被炙热的气息吹散,向后飞扬起来。
她一定很痛苦。克拉看着那双流泪的眼睛。她被迫杀了希尔,现在又要杀掉自己。
她还要杀死更多的人。
克拉温柔地注视着芙蕾,希望她不要自责,这根本不是她的错。
就在龙焰即将引燃他的刹那,侧面有什么东西将他猛力撞开,羽毛的触感很熟悉,也很恶心。克拉带着一身鸡皮疙瘩斜飞出屋顶,又被一双爪子拽住,缓缓落地。
菲尼松开他径直飞到火龙身旁:“赛琳,计划行不通,我们不要继续了。我们回去好不好!我陪你回去!”
“滚开。”
“你可以让她烧死一百个人,可以让她烧死这一城的人,可她烧不死所有人类!你看看她的样子,她坚持不了多久的,赛琳,我们回去好不好!我陪着你!”菲尼挡在火龙前:“这样下去她很快会死掉,你会被他们抓住的!现在还来得及,我们回去,从长计议?”
“我说滚开。”
不死鸟被龙爪一巴掌拍飞。
扑哧一声,火龙片刻的松懈中一支凤尾箭从地面适时射出,准确穿入了芙蕾尾巴中间那细细一条没有鳞片覆盖的皮肤。她尖啸着,挣扎中撒下了大片鲜血。小托恩持弓站在正下方,被淋了一身骇人的红。
克拉一愣,没有浪费这次机会,立刻重新攀上屋顶,向芙蕾丢出了绳索,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那一圈绳索一起落到了火龙的颈上。克拉拽住绳子的另一头,纵身跳下屋顶。绳圈收紧,芙蕾的脖子被紧紧勒住,虽然有鳞片保护她不会被勒死,但呼吸受阻她便再喷不出龙焰。眼看着亲卫团和轻骑兵从四面八方围上来,大大小小的绳索向龙的四肢,尾巴抛过来,赛琳迅速倾身对火龙说着什么,芙蕾刹那间暴起,拖着克拉向天空猛冲,所有的绳索都扑了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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