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衡嗯了一声。
在当初恋爱的那三年里,纪家父母的鼎鼎大名没少在蒋衡耳朵里进进出出——高文化知识家庭,福书村,门当户对不说,还是自由恋爱。本来应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但家庭气氛就是差得要命,好像永远开心不起来,于是连带着纪尧一起遭殃。
“其实他们本来感情很好。”纪尧说:“我妈也不是从一开始就那么严苛的。”
在儿时,纪尧曾经看过纪父纪母的旧相册,过年时也听长辈亲戚们讲过他们之间的事情。
听说他们俩本来是经由朋友介绍认识的,但见面之后一见钟情,很快就确定了关系。
纪父欣赏纪母的干脆利落,纪母倾心于纪父的稳重担当,于是他们很快陷入了热恋。
良好的学习水平让他们之间的话题范围颇为广泛,纪父是个博学的人,无论谈论起什么话题,纪父都能在自己的领域内提出独特的见解。在纪母为数不多跟纪尧提起这段日子的时候,她曾用“灵魂伴侣”四个字来形容过纪康源。
“那时候他们学历般配,工作稳定,于是很快就结婚了。”纪尧说。
纪母本来以为,结婚后是崭新幸福生活的开始,但没想到,婚后不久,她就渐渐发现,纪康源跟她认知里的那个男人并不完全一样。
婚姻是磨合两个人的过程,恋爱时,两个人有足够的时间和条件来向彼此展现最好的自己。但在成家之后,这种彼此的私人空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百分百的家庭时间,那些“缓冲”消失不见,彼此很难再调度所有的心里来替对方着想。
纪康源是典型的封建男人,对家庭和妻子的重视程度不够,活得很自我。在激情褪去之后,他宁可记得去记得所有金鱼饲料的种类和规格,也记不住回家的时候要顺便带一袋盐。
柴米油盐酱醋茶,恋爱和婚姻的反差让纪母接受不能,她试图让丈夫多放一些心思在自己和家庭身上,但每次都失败了。
纪康源永远记不住纪母让他帮忙带的东西,顺手关的灯,还有下楼要带下去的垃圾。
他总是说着好好好,然后转过头去依旧我行我素地忙自己的事情。
这都是一些非常非常微不足道的事情,但是长年累月地累积下来,就会变成骆驼背上的一根根稻草。
纪母是个要强的人,她的感情和对家庭的责任就在这种长久的消磨中变得失衡,她渐渐接受不了纪康源的这种无视和不上心,所以为了保证自己在这个家的存在感,她就开始设定各种严苛的“家庭规则”,然后以此作为自己存在感的佐证。
“在她设立规则之后,一旦我爸犯规,我妈就会大发雷霆。”纪尧说:“但是没用,我爸永远记不住。他甚至不会和我妈暴跳如雷地吵架,他只会说‘你现在越来越像个神经病’,然后一甩手走掉,等着下次再犯同样的错误。”
他这么一说,蒋衡好像隐约明白了。
没人天生就这么“神经”,或许就是在一次次连愤怒都被无视的境遇里,纪母才会变成最后那样偏激的性格。
“不离婚吗?”蒋衡问。
或许是受到萧桐的影响,蒋衡的第一反应就是及时止损。
纪尧摇了摇头,苦笑道:“离什么婚,谁能支持?我爸抽烟不喝酒,一辈子没有作风问题,下班就回家,不赌也不嫖,家里怎么吵架也不说离婚,谁见了都夸老纪是个好男人。就这样,我妈怎么能离婚——非但不能离婚,还得在别人面前都做恩爱模范夫妻才行。”
在纪尧模糊的印象里,他刚上小学不久,纪母曾经鼓起勇气闹过一次离婚。
但最后没有成功。
因为她的那些理由都“微不足道”,是“好日子过够了穷作”。所以她的离婚想法没有得到任何人的支持不说,还被纪尧的外公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于是从那之后,纪母再也没说过这件事。
在最后的抗争结束之后,他们的家庭气氛彻底滑向了互相折磨的深渊。纪母无法说服自己做个纯粹的贤妻良母,对丈夫的一切忽视不在意,但她又无力改变这一切,于是就变成了最后那副模样。
她以“家庭”为单位,一次次徒劳地试图树立自己的存在感,但除了纪尧在这张网下被越收越紧之外,好像什么作用都没有。
“其实我好多时候都想反抗,但我没办法。”纪尧说:“我爸已经伤害她了,难不成我也学我爸一样伤害她吗。”
想要反抗纪母的“暴政”真的很简单,只要像纪康源一样无视她就行了。反正纪康源只在乎纪尧的学习和未来发展,不会为了这点小事过多训斥他。
但纪尧真的做不到。
如果纪母是个纯粹的控制狂,那纪尧可以毫无顾忌地反抗她、跟她争吵、拒绝她的所有无理要求,而不用在意是不是伤害了她。
可问题就在于,她不是。
在纪尧很小的时候,纪母也曾经是个非常和善的母亲,会抱着他讲故事,在纪康源无故骂他的时候出来打圆场。
正是因为纪尧知道纪母怎么一点点变成这样的,所以他根本没办法反抗,也没办法斥责她什么。
受害者无法指责另一个受害者,所以就只能一力承担这个家庭的所有伤害。
“你知道我妈叫什么吗?”纪尧没等蒋衡回答,就自己给出了答案:“她叫孟雁。”
“或许我外公希望她能展翅高飞,但她最后没做成大雁,反倒差点把自己的婚姻过成一场梦魇。”纪尧说。
蒋衡长长地叹了口气,把纪尧搂紧在怀里。
纪尧没说过这些事,于是他曾经一度以为纪尧只是受不了严苛的家庭环境,才会那么抵触亲密关系。但现在看来,这才是真正的原因。
他身上那种矛盾的气质也终于得到了解释——因为他真的生了一身反骨,却又被自己硬生生敲碎了,所以他叛逆又懦弱,哪怕心里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却还是会在那样的气氛里保持沉默。
纪尧无法改变纪康源,于是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去徒劳地保护孟雁。
“你是因为这个才害怕成家?”蒋衡问。
纪尧嗯了一声。
“我不应该害怕吗?”纪尧轻声反问道。
“如果他们本来就感情不好,那就算了,只当都是婚姻制度下的受害者。”纪尧说:“但偏偏后来又告诉我,他们曾经一起有过那么幸福的恋爱时光。”
如果一切本来就是破碎不堪,一地鸡毛就算了,可这东西本来美好过,只是后来被现实无端打碎,好像听起来就要多出几分悲剧色彩。
纪尧很害怕走上孟雁的老路,也害怕所有美妙的感情最后都消磨于现实之中,更害怕把自己完全交出去后,自己也会变得面目全非。
蒋衡用掌心贴了贴纪尧冰凉的侧脸。
天色已晚,气温又悄无声息地下降了几度,但蒋衡背靠着栏杆,替纪尧挡掉了大部分寒风。
他想要安慰纪尧几句,或者对这件事评价两句什么,但蒋衡张了张口,什么都没说出来——家庭这样私密的东西,是印刻在每个人灵魂里的,别人轻描淡写几句话,没法抚平伤害,也没法让人释然。
“我爱你。”于是蒋衡只是说:“不用害怕,我可以永远爱你。”
“我知道。”纪尧说:“只有你说这句话我才相信。”
在跟蒋衡分手之后,纪尧想过重新开始,但他没能成功。
这世上好像不会再有第二个蒋衡这样的人,能把爱这种消耗品毫无保留地向外扩散,延绵不绝,仿佛永无尽头。
纪尧不相信毫无根据的承诺,在多巴胺的刺激下,人会轻而易举地许下自己做不到的承诺,本质都是为了求偶,不具备可信度。
但蒋衡是个例外。
正是因为在之前恋爱的那些日子里,纪尧体会过那些永无止境的爱,所以他知道,蒋衡说得出,就真的做得到。
第63章 “就两两相抵,刑期清零吧。”
爱人的温度可以支撑彼此蹚过坎坷和荆棘,但恐怕抵御不了冬季的寒风。
大约是在露天的阳台里站了太久,蒋衡脆弱的胃有点抗议,开始泛起丝丝缕缕的疼来。
不太严重,但很磨人。
蒋衡皱了皱眉,轻轻抽了口凉气,刚想调整一下姿势,就被纪尧察觉了。
“怎么了?”纪尧问。
“有点胃疼。”蒋衡说了实话。
他一般不会故意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除非是同时段内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现在面对着新鲜出炉的复合版“男朋友”,蒋衡觉得自己没有隐瞒身体状况的必要。
纪尧闻言皱起眉头,打量了他两眼,表情有点懊恼。
“你穿太少了,保暖不够,不该吹冷风。”纪尧好像被人按开了某种工作模式的开关,几乎是瞬间就从之前那种心绪起伏的状态里冷静下来,不由分说地拉住蒋衡的胳膊,把他往卧室里带。
“上床去躺一会儿。”纪尧问道:“疼得厉害吗?”
“没有那么严重。”蒋衡反抗无能地被他脱掉家居服外套塞进被子里,从被子里露出半张脸,哭笑不得地说:“我下楼去喝两口热水算了——也有可能是没吃饭?”
“都疼起来了,别乱吃东西。”纪尧有点微妙的职业病,他顺手摸了一把蒋衡的额头试了试温度,发觉没什么异常,于是掀开被子伸手进去,隔着衣服摸了摸蒋衡的上腹。
“这里疼吗?”纪尧说。
蒋衡不知道他一指头按到了什么地方,轻轻抽了口凉气,嗯了一声。
胃溃疡的并发症很多,如果不好好保养,说不定有恶化严重的趋势。蒋衡几个月前还有过胃出血的病史,纪尧不敢掉以轻心。
他不由分说地给蒋衡掖好被子,然后直起腰,下意识带了点查房一样的气势:“我去给你找点好消化的东西,你别乱动。”
男朋友和纪医生的气势不可同日而语,病号显然不敢贸然惹他,只能老老实实地答应了。
楼下餐厅里,桌上的菜已经凉了大半,萧桐独自一人坐在桌边等了半天,好不容易见到纪尧下楼,顿时眼前一亮,连忙迎过来。
“小衡呢?”萧桐往他身后看了一眼,纳闷道:“还不下来吗?”
“他胃疼。”纪尧说:“溃疡活动的时候吃正餐可能会更疼,我给他找点别的东西吧。”
“胃疼?”萧桐明显愣了一下,追问道:“怎么会突然胃疼?”
纪尧也没想到蒋衡连这事儿都没告诉萧桐,差点被问住。
“……他胃病有一阵子了。”纪尧想了想,还是决定尊重蒋衡,没说他手术的事,只挑拣了无伤大雅的说了:“律师的职业病,干这行的或多或少都有一点。”
纪尧说着走进厨房,取下热水壶烧了热水。
动作间,他从余光里发现萧桐站在厨房门口犹豫了片刻,忍不住跟了进来。
“严重吗?”萧桐问。
“还好。”纪尧说:“好好保养就行了。”
饶是纪尧说得这么委婉,萧桐好像依旧不太好受。她再一次发现了自己在蒋衡人生里的缺席之处,心里有点不好过。
“需要我帮忙吗?”萧桐说:“……比如要什么东西之类的?”
纪尧不太会跟家里人相处,但他擅长跟病人家属打交道。于是此时此刻,他居然诡异地从另一个角度明白了萧桐的心思。
她是觉得愧疚,所以才想竭尽所能地做点什么,来弥补一二。
“那阿姨,你能帮忙弄点好消化的东西吗?”纪尧笑了笑,有些难为情地说:“我厨艺不太好。”
“鸡蛋糕行吗?”萧桐眼前一亮,像是很开心能帮上忙似的:“他小时候还挺喜欢。”
“行啊。”纪尧笑了笑,说道:“少放盐。”
看得出来,蒋衡自己平时应该很少主动寻求萧桐的帮助或安慰,以至于只是这么一点小事,萧桐都做得很积极。
不大的厨房里仅能供两三个人活动,纪尧靠在水池边上等着热水,顺便看着萧桐手脚麻利地打着鸡蛋。
或许是先入为主的印象作祟,纪尧本来以为萧桐会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没成想她做起家务来也很利索。
热水器上的温度刚缓慢地攀升到四十三,萧桐已经把瓷碗放进了蒸锅里。
调好定时器之后,萧桐抽了张纸巾擦了擦手上的水渍,有些不好意思地冲纪尧笑了笑。
“五分钟之后端出来就行了。”萧桐说:“那之后的事儿就麻烦你了,尧尧。”
“嗯?”纪尧有点意外,他还以为凭萧桐现在对蒋衡的心情,会想要去亲自照顾他来着。
“阿姨,你不上去吗?”
“我等他好一点再去。”萧桐轻声说:“否则他一定会因为不想让我担心,所以强撑着表现自己很好。”
确实,纪尧想。
蒋衡和萧桐在这一点上很有亲母子的风范,彼此都好像守着某种不知名的顾虑,拼了命地想把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对方。
纪尧也不知道他们俩真就是这么互相着想,还是已经分开太久没了互相吐露难处的勇气,总之他们彼此明明都心知肚明,知晓人生不可能一帆风顺,永远顺心顺意。可饶是如此,他们依旧在努力地维持着自己百分百的完美风度。
“那好吧。”纪尧叹了口气,保证道:“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萧桐点了点头,目光柔和地看了他一会儿,最终什么都没有说,静悄悄地回了自己房间。
餐厅那桌中西合璧的大餐彻底凉了,纪尧看了一圈,最后想了想,没舍得全浪费,剥了两只虾球,把虾仁从脆壳里挑出来,放进了鸡蛋糕里。
纪尧上楼时,蒋衡整个人都陷在柔软而蓬松的被子里。他起了个大早又陪着萧桐跑了一天,现下大约是困了,只等了这么一小会儿就有点昏昏欲睡,眯着眼睛蜷在被子里,半梦半醒地往门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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