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昧没反应过来:“什么香?”
裴折再未多言,意味深长地扫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钟离昧:“???”
往前走上一段距离,就能看到设下十里夜宴的长街,长街临淮水,两岸俱是围观之人,淮水上有画舫,有人弹奏高歌,沿岸人潮时不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曲音婉转,裴折没心思听,挑了围簇人群最多的位置,跟削尖了脑袋似的,一个劲儿地往里挤,丝毫没有读书人的端方气质。
在他身后,云无恙跟钟离昧悄声解释关于伙计的事:“方才公子是为了试探试探那伙计,他莫名其妙往公子身上凑,不知道揣着什么心思。”
钟离昧不明白这些弯弯绕绕,见他说得慎重,也跟着提起了一口气,屏住呼吸,问道:“那试探出什么了吗?”
云无恙浑不在意地耸耸肩:“是不会武功的人,那反应看着不似作伪,应该没什么问题。”
被众人围拥的原是一座格外大的描金画舫,其上四周都摆了花灯,昏红灯光像一圈华丽又旖旎的火,在淮水的黑夜中烫了个大洞,缓缓流出琵琶声,弹奏之人技艺高超,似有大珠小珠相继崩落平静的水面,只待一个高调的回势。
调子是唱烂了的老曲,裴折跟着琵琶声哼了两句,隔着人群冲云无恙二人喊话:“这儿,你俩快点。”
他家公子耐心有限,云无恙不敢耽搁,上手拽着慢悠悠踱步的钟离昧往里挤。
马嘶声被喝彩声覆盖,角落里掉光了叶子的树枝凑出一点斑驳的阴翳,伙计躬身哈腰,盯着面前织云锦上的一段金丝线,道:“他带着两个人,身上有血腥气,腰间挂着的东西没看清,确实拿了一把折扇,打人可疼哩,还说要挖人眼睛。”
那段金丝线随着迈步而游动起来,仿若一条金龙,游弋在乌黑夜色之中,只留下一声饮冰嚼雪的冷淡哂笑:“多赏点。”
织云锦从视线中撤离,一袭黑衣的人将一袋子银两砸进伙计怀里,嘱咐道:“明日就离开,走得越远越好。”
那伙计目瞪口呆,心里一阵发凉,抬头时面前之人早已不见踪影,他在空茫黑夜中抱紧了怀里的钱袋,慢慢平静下来。
裴折废了老大劲挤到岸边,刚瞄了一眼,画舫上的花灯就相继熄灭,破空声响彻长野,如箭矢飞掠而过,随即沿岸的花灯全都灭了,四周陷入一片漆黑。
须臾之间,惊呼声还未出口,船上忽然升起一道焰火,将四周照得透亮,琵琶声骤然拔高,似是山雨欲来。
画舫中走出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站在焰火旁,朗声道:“上元夜宴,起。”
莺歌燕舞,锣鼓喧天,一派热闹欢腾。
裴折额角抽搐,被陡然响起的锣鼓声震得耳鸣,身旁人还挤来挤去,吵得他头疼,捏着折扇在心里一个劲儿地骂。
他来此处参加上元夜宴并不是心血来潮,之前与钟离昧所说也不是虚言,确实有人邀他来下一盘棋。
只不过那人是个神经病,胆大包天肆意妄为,绑走了太子殿下,还留下一枚染血的棋子和一封书信,信上只邀请他来上元夜宴,其余什么都没提。
裴折自然不甘心顺着对方的意思,因而有了与林惊空同往知府大人住处一行,只是甫一见着那大开的门和惊慌失措的钟离昧,他心里就隐隐有了猜测,对方怕是早就摸透了他的脾性,连他的后路都断得彻彻底底。
知府大人不是什么好东西,若是平时,裴折定要抚掌大笑道一声“报应”,但知府大人偏偏死在今夜,太子失踪,他既然在淮州城,势必要查明案件真相,所有事都赶到一块去了,他被拘在了淮州城,势必要赴这上元夜宴。
杀死知府的人与绑走太子留下书信的人脱不了干系,敌在暗我在明,现在还摸不透对方究竟要做什么,裴折垂了眸子,倒也没多忧心,看到那棋子的时候他就有所怀疑,直到钟离昧的出现,更令他确定了幕后之人想借他之手搅动风云。
既然如此,太子殿下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裴折在被牵着鼻子走的烦闷之余,又有一种微妙的跃跃欲试,他很期待对方会给他布下什么难解的棋局。
不过现在他手上掌握的信息太少,几乎都是对方刻意为之,从棋子到钟离昧,看似不相关,又隐隐有所联系,显而易见的蹊跷。
钟离昧表面上是对方算计来的替罪羊,但其存在实在有些多此一举,裴折心下了然,此人身上必有特殊之处。不过钟离昧疑心太重,连读书人的身份都对他隐瞒,之前的试探已经打草惊蛇,替罪羊肯定不会轻易将其隐瞒之事和盘托出。
裴折正思索着如何撬开钟离昧的口,忽然听到一声惊呼,紧接着连连尖叫声响起。
画舫上的焰火照亮了江水,赤红的血色荡开一圈圈涟漪,从水底浮上来什么东西,有鼻子有眼,有三分像是一张被泡发了的人脸。
“有血,有血啊!”
“水里有尸体,死人了!”
……
不知哪里喊出来两声,呆愣住的人们瞬间回神,画舫上歌伎的吟唱变了调子,上一秒还是婉转的小曲儿,这一秒就变成了凄厉的惨叫哭嚎,画舫一侧登临靠岸,一众人吓得连忙往岸上跑。
夜风荡起画舫上的珠帘,裴折本来在眯着眼看那水里漂浮的东西,猝不及防被珠帘后的人吸引了注意力,心口一颤。
那是一张用再多赞誉之词来形容都显得枯乏的脸,轮廓很深表情冷淡,荧荧火光忽闪,愈是朦胧之中,愈发令人无法忘怀。
此后裴折数次回想,都觉得那一刹那的心悸太过恍惚,像是他……臆想出来的。
一瞥而过,他与那人对上了视线,对方勾唇一笑,糅杂了山川风露的冷感顿时消融,若春水初盛,秋叶回青。
之前与林惊空说什么“佳人有约”不过是一时戏言,都赖那幕后之人留下的信上有股挥而不散的寒梅冷香,熏得他神思恍惚脱口而出。
却不曾想一语成谶,今夜真遇上了一个“佳人”。
岸上看不清水里漂上来的东西,裴折给自己找了个借口,足尖一点,当即便踏着岸边石头跃向画舫,如此佳人,不会一会可惜了。
云无恙与钟离昧慢了一步,逆着人潮刚挤到岸边,就看见一角凌空荡起的大氅,长发舒展,被大氅裹住的衣袍迎风狂舞。
在裴折即将落到画舫上的时候,点燃的焰火陡然炸开,焰火是用木炭和少量火/药制成的,温度高,虽不致命但也具有一定杀伤力,足以烫伤皮肤。
云无恙目眦尽裂,一心想追着裴折一跃而下,被旁边反应过来的钟离昧抱着腰往后拖去,他伸出的手抓了个空,只能眼睁睁看着裴折撞上大片迸溅的火炭。
“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攻先露个脸,会“佳人”,道阻且长。
第4章
“公子——”
大片的火炭袭向裴折的脸,一时间焰光流转,正是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然而这美景醉人,却无法抵消事态的危急。
木炭烧得红透,火星跳跃间带来灼人的热度,隔着一段距离扑在脸上,云无恙的惊声呼喊从背后灌入耳际,裴折眯了眯眼,抬手吊腕,捏着手中折扇,利落地将几乎要擦到脸上的火炭击开。
他右手执扇,趁着一隙空闲,左手迅速抽开大氅的带子,踏着画舫边栏旋身,用手中的大氅将若干火炭尽皆扑下,然后踏着火炭与鸦青大氅的“残骸”,看向画舫珠帘后的人,手中折扇展开,露出龙飞凤舞的泼墨大字。
裴折站在画舫边缘,簪白玉,一身锦衣广袖猎猎,若是忽略胸前折扇上疏狂的题字,称得上是位温文儒雅的公子。
珠帘后的男人挑了挑眉,视线在裴折的扇子上打了个转,他滚着金线的袖口轻晃,长指一松,被扯断的一串珠子线从指间滑到地上,线上剩余的两颗珠子碰撞发出叮咚的脆响。
裴折循着声音看去,视线在圆滚滚的琉璃珠上定了一瞬,神色不明地踢翻旁边烧着焰火的底盆,翻出一颗被烧得黑乎乎的圆珠子。
与珠帘串上的琉璃珠如出一辙。
岸上云无恙见裴折脱了险,放下心来,同时又有些惊诧。
他自幼跟着裴折,知道他家公子除了名满天下的才情外,武艺上也是个有能耐的,打小嚷着文要第一武要第一,还有个纵游江湖的侠客梦。
但自从大漠之行归来,裴折再不肯提自己习过武,他曾问过其中缘由,只得到一句“懒得动手”。云无恙知道这是在搪塞自己,他们曾多次遇险,裴折宁以身接刃都不肯出手,他不知大漠里发生了什么,但人再懒,哪能懒到连性命都不顾?
钟离昧一心抱着云无恙往后拖,他比少年高大,力气却抵不过,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也不过使两人僵持着,根本顾不得去看画舫上发生的事,这也导致了他没有及时收力松开手。
云无恙还没想明白是什么让他家公子突然不懒了,就被腰上的大力拽得向后倒去,与身后的钟离昧一齐摔了个结实。
“哎呦,我去他娘的!”
云无恙苦着一张脸,揉着自己摔麻了的屁股,哼哼唧唧骂出了声。
在身后做了人肉垫子的钟离昧倒吸一口凉气,他们摔的地方是青石阶,落地处不知为何翘起了一块,钟离昧的尾椎骨正好磕在那上面,又痛又麻,跟被人往屁股上狠狠敲了一棍子似的,疼得他眼前一黑,通呼声都发不出来。
云无恙利落地爬起来,他打小练功,内力一催活血化瘀,摔麻的地方很快就缓过来了。
此时他才发现钟离昧的异样,旁边有棵树,树上挂着稀稀拉拉的花灯,在橘红色的光下,钟离昧那一张惨白如鬼的脸格外明显,阴瘆瘆的,像刚从坟里爬出来一样。
云无恙膝盖一软,民间犯忌讳敬鬼神,前半夜刚见了吊死的知府大人,现在猝不及防见着这一幕,若非他认得眼前这张脸是钟离昧,早就一脚踹上去了。
“你,你怎么了?”
“没……事。”钟离昧缓了半天才恢复,虚弱道,“摔着了。”
云无恙哭笑不得:“吓死我了,还以为是那不要脸的老玩意找你来了。”
不要脸的老玩意?钟离昧用眼神表达疑问。
云无恙:“吊死的知府老东西。”
“……”钟离昧陷入深深的疑惑,温文尔雅的第一探花,怎么会带出这么个言辞粗鄙的仆从?
云无恙摸了摸鼻子,看着瘫在地上动弹不得的钟离昧,颇为感慨:“你刚才不拉着我,咱们也不会摔着不是。”
钟离昧没好气道:“我要不拉着你,你不就上赶着往火堆里跳了。”
见他气不顺,云无恙讨好地笑笑:“咱们刚认识,你就顾着我的安危,果然是个心地善良的大好人。”
钟离昧背在身后的手一顿,垂了眼皮没说话,他和知府大人同流合污,算哪门子心地善良的大好人,会那样做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没控制住自己。
云无恙自说自话,见钟离昧在地上起不来,略有些慌神,下意识转身去看裴折,谁料画舫上早没了人影,只余一件烧了好几个洞的大氅。
他家公子呢?那么大一个公子怎么就没了呢??
夜风吹动珠帘,画舫内镂空的木窗将月光切割成明明暗暗的纹样,桌上的花灯滚落地上,竹架与绢纸被踩成一团。
裴折用扇骨抵住男人的喉结,意味不明地笑:“卿本佳人,出手怎如此泼辣?”
两人相距不足半米,裴折单膝压在软塌上,从背后看,好似两人交颈相拥,他使了蛮力把人禁锢在身下一般。
烧黑的珠子略有余温,裴折瞥了眼指腹上的灰渍,恶劣地往男人干净整洁的衣袖上蹭,身下人一动不动任他施为,狭长锋利的眉目微眯,掩下一丝不悦。
“阁下邀人前来,又一直不说话。”裴折将那颗珠子塞进男人掌心,折扇往前一送,“哪有这般道理?”
“你是谁?”男人问道。
裴折像是听了什么笑话,嗅着空气中似有若无的香气,突兀问道:“你点的什么香?”
“普通熏香。”
裴折冷笑一声,用扇骨锋棱在玉白的脖颈上轻划:“秦楼楚馆多有传言,美人一贯口是心非,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他往下俯身,拉近两人的距离,贴着男人耳语:“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还是欲擒故纵?”
许是被“秦楼楚馆”几个字刺激到了,男人眉头微蹙,抬手去推颈旁的折扇。
裴折眼中笑意冷却,捏着那抬起的手腕狠狠扣在榻上:“终于忍不住——”
“咳咳……”
连串的咳嗽声打断了他的话,裴折神色微怔,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
男人咳个不停,薄薄的唇上沾了血,裴折摸了摸自己脸侧的湿处,果不其然,蹭黑的指腹又多了点血色的红。
“九爷!”
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一股大力将裴折掀开,身着黑衣的人扶起榻上咳血的男人,对裴折怒目相视。
裴折用袖子抹掉脸上的血,收起了脸上的嬉笑,冷声质问:“掳走殿下杀死知府,又在上元夜宴作乱,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引我至此意欲何为?”
外面马蹄声与叫嚷声连成一片,由远及近,打破了沉默的氛围,忽然间火把激增,盛大的火光照亮了四周,恍若白昼。
“咳咳……阁下怕是误会了。”男人放下掩唇的手,用帕子细细擦拭上面沾染的血迹,“我等应邀来赴淮州城的上元夜宴,听不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声音很轻,夹杂着病态的虚弱气息,像是经雨梨花,簌簌落了一船。
裴折拧紧眉头。
画舫的门突然被推开,林惊空带着官兵和画舫里的人大眼瞪小眼,他似乎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裴折,脱口而出的话硬生生截断:“九公子,出什……裴大人,你怎么会在这里?”
九公子?裴折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没搭话。
男人扔了手中帕子,对林惊空略一颔首,权当打了招呼,他抚了抚袖口上被裴折弄脏的地方,笑意微冷:“这位裴大人突然跳上画舫,对我动手动脚,末了又说我掳人杀人,在夜宴作乱,桩桩件件说都说不完,林统领,烦请你为我……洗刷冤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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