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
他狠狠啐了一口,心里暗骂,死老头真是会给他找事。
薛闻笛被巨蟒吞入腹中。
在丹田之内,他见到了一片黑色的海。海中有无数张人脸,或者狰狞的,或是哭泣的,或是胆小怯懦,或是愤怒冷笑,百态横出。
有人抽噎着向他求救,哭喊着“救救我,救救我”;有人怒发冲冠,大骂他假仁假义;也有人不声不响地盯着他,冷冷低笑:“小楼,差一点,你就是我的了。可惜啊,真可惜。”
是钟有期的脸。或许不应该叫他钟有期,这不是他的本名。
薛闻笛回忆起薛思年少时的梦呓,问道:“你的真名,是叫小眠吗?”
那张脸仍是笑着:“不重要了。”
薛闻笛也喟叹:“挺重要的,至少下辈子我见到这名字,就会记得绕道走。”
他铿然出剑。
“轰——”
那些个人脸纷纷惨叫着,从他面前坠落,火星溅到他的衣袖上,烧了个不大不小的洞。薛闻笛也被强大的灵气震开数丈远,从高空坠下。
有一朵红蕊白梅随他一道落下。
他见到了几张尚且稚嫩的脸,约莫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薛闻笛忽然很清晰地记起,宴时斋曾经说过他投奔魔都的理由,大抵是魔君许诺他,会将他门下弟子的魂魄如数归还。
也许,可怜天下父母心吧。
薛闻笛猛地握剑,藏于横雁剑身中的封山大阵锋芒毕露,如这黑色汪洋里升起的一轮金日,光照万里。
大阵中央发出强大的灵气,大大超出了薛闻笛所能承受的范围,甚至向下波及到了孙夷则他们。曹若愚一度以为自己幻听了,他努力静下心,终是在这一片混乱中,听见了有人在叫他。
“小友,能送我去小楼身边吗?”
是孙雪华在与他说话。
曹若愚握着剑,寸步难移:“我离开这个位置,剑阵就毁了。”
他左右为难,只好高声嚷着,“师兄,帮帮我,我要到前边去!”
“你在说什么屁话!”施未第一个回应了他,曹若愚一下噤了声,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剑阵中,除却长鲸行,所有人的剑都在不断颤抖,仿佛下一刻,脆弱的剑身就会被轻易折断。施未提心吊胆,松了一只手,抓住了背上的斩鬼刀。
握紧的那瞬间,掌心猛然出现了不同寻常的征象,犹如血脉鼓动,不停贲张。
这把刀,好像活过来了一样。
施未想起,何以忧说过,自己的命格被老头子刻在了这把刀上。是命,是他自身。
施未有了个大胆的念头。
“死老头,等我回家,给你买点好酒,你可得,保佑我啊。”施未低吼一声,将斩鬼刀立于剑阵中央,一时间,所有的灵气都转了个方位,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森罗万象。
“扑通——”
施未没能承受住剑阵的反噬,一下跪倒在地。
“层澜,你还好吗?”离他最近的傅及十分担忧,施未抹去嘴角血迹:“没事,死不了。”
他站起身,以最快速度跑到曹若愚的位置上,踹了他一脚,直接将人踹出了剑阵。曹若愚踉跄着,扑倒在地。
“快去啊!”施未用破夜顶替了剑阵残缺的一角,曹若愚慌忙爬起来,朝着聚魔池狂奔。
灵压之下,整个封山大阵都呈现出耀眼的金色,流金黯淡下去,井口也停止喷发。薛闻笛就悬在二者中央,横雁因为承受不住这等力量,已经出现了裂纹。
薛闻笛痛到麻木:“好横雁,到此为止了。”
通身紫气的古剑应声而碎。
阵中尘土、井水、魔气、鳞片、碎肉等等,皆拔地而起,被吸入阵中。薛闻笛亦不例外。
“大师兄!接剑!”
曹若愚拼尽全力将明曙朝灵阵中央扔去。
刹那间,长鲸行也爆发出一声巨响,剑阵轰鸣,深渊毕现。孙夷则拽着傅及躲到一边,张何也被何以忧拉了一把,施未却是感到肩上一沉,有个滚烫的东西烫了下他的头顶。
“好小子,不愧是我儿子。”
轰鸣之中,仿佛有个熟悉的声音在笑他。
施未回头,看了眼屹立不倒的斩鬼刀。不知是不是眼花了,他像是看见自家那个死老头,叼着烟斗,翘着二郎腿坐在刀柄上,烟雾缭绕,笑得一脸褶子。
施未从悬崖下边爬上来的时候,就知道死老头没了。
那么大个茅草屋,好吧,也不算大,说没就没了,那么个活蹦乱跳,一巴掌能把他从山这头扇到那头的老烟枪,也没了。
施未出发前只来得及在一片废墟上插了三炷香,简单磕了两个头。
好像也不是特别悲伤。
施未当时这么想的。
只是这会儿,望着那把刀,他忽然很想说些什么,就低低地叫了一声:“爹。”
刀柄上那人似乎看着他笑了笑,就消失不见了。又或许,这一切都是他的幻觉。听说,人在气力耗竭的时候,都容易产生幻觉的。
施未撇了撇嘴,又叫着:“爹,等我回家,我再给你买点酒。下辈子你记得,别抽烟,酒也少喝。”
他像是累极了,往地上一趴,哽咽着:“爹。”
孙夷则紧紧拉着傅及,望着天边云雾错愕不已。
灵气恍若天上而来,鲸出沧海,雁过九州,声扬四海。
薛闻笛在封山大阵中迷失了方向,他置身于这片海中,不断搜寻着,不断失望,不断朝前走。可是这汪洋大海,他如何能过?他在浅滩,在海的这一端。
他快崩溃了。
他找不到他要找的人。
他心爱的,想要厮守一生的那个人,真得像一条归海的鱼儿,再也找不到了。
薛闻笛攥紧双拳,向这片浩荡汪洋走去。
云的尽头,站着一个人,一个他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的人。
“小雪?”
薛闻笛愣着,怀疑自己在做梦。
“走吧,我带你去找他。”孙雪华向他伸出手,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冰山也是会笑的,也会在日光之下融化。
薛闻笛哽咽着:“我找不到他。”
“我知道。”
“我怎么会找不到他呢?”薛闻笛在挚友面前,卸下了自己所有的伪装,“是我没用。”
孙雪华静静地注视着他,没有言语。
“对不起,小雪,我应该早点想起来的。这样也许你就不会以身殉道,临渊也不会元气大伤了。”薛闻笛怔怔地落下泪,孙雪华温声说道:“守护临渊,本就是我的道。无论你是否想起,我都会选择这条路。”
他笑意深了些:“小楼,你是我这一生最好的朋友,我希望你平安。”
时间恍惚中又回到了数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十六岁的孙雪华极为郑重地对自己说:“你一定要平安,这是我的心愿。”
薛闻笛泪流满面。
孙雪华再次伸出手:“走吧,我带你去。”
“你怎么事事都有办法?”薛闻笛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因为我是小鱼的舅舅啊。”
孙雪华还是会开那种,只有他本人觉得好玩的笑话。
薛闻笛掩面而泣。
瀚海层云,鲸波万里。孙夷则望着那云蒸霞蔚的壮阔景象,喃喃着:“是大师伯回来了。”
傅及也抬头,隐隐的,天上飘了雪,一片两片,渐渐变大,落满了整个视野。
雪霁初晴,天方明也。
作者有话要说:
我好喜欢小雪的!
第109章 正文完
夜城的雪下了足足有三天三夜。
积雪成海, 骨河冰封,惨烈的打斗痕迹被尽数抹去。天地茫茫一片, 落了个干净。
薛闻笛伤重昏迷,对此后的事情一概不知。一切原委都是在他醒后,曹若愚一点一滴告诉他的。
他约莫昏睡了有小半年光景。傅及将他带回了岁寒峰,文恪也去了那边。顾青则是要和赶来的正道盟友斡旋,处理后续事宜,施未也被迫担起了鬼主的责任,哪怕他万分不情愿。
“怎么这种事也要我干?”
施未暴躁地原地打转,沈景越规劝着:“斩鬼刀如今与你血脉相连,你不干谁干?聚魔池被重新净化,先前吞噬的魔物都成了游魂,不送他们入轮回,待到七七一过, 就会退变成恶鬼, 到时候还是我们鬼道遭殃。”
施未沉着张脸:“超度的事情, 仙道也能干,我不管, 我要回家去了。”
话音刚落, 他就挨了何以忧重重一击,那弦音比长鞭更利, 背上直接起了一道火辣红肿的血痕。
“去, 还是不去?”
何以忧轻声问着, 白皙的指节还按在琵琶弦上。施未跌坐在地, 摸着自己的背, 欲哭无泪, 只能欺负对方看不见, 瞪了她一眼,极其敷衍说着:“哦,知道了。”
他慢吞吞地爬起来,带上那把斩鬼刀就跟人去了。沈景越哑然失笑:“还是何姐姐有办法。”
施未回头,也甩了一记眼刀给她。
“瞧瞧,这长相,就是今天恩公亲口跟我说这是他亲生的,我都不信。”沈景越笑得开怀,施未一个头两个大。他了眼一边的黄二狗,问道:“狗哥,她真得是一脉之主吗?”
黄二狗脚步一顿,沉吟片刻,道:“狗哥不知道,但罗脉主应该知道。”
“啊?”施未愣了愣,“罗脉主是谁?这里谁姓罗啊?”
黄二狗笑而不言,何以忧淡然开口道:“后面的,走快些。”
“是。”施未耷拉着脑袋,完全提不起干劲。
这种沮丧,在见到顾青后,转化为了紧张。
施未没有跟顾青打过照面,但是他知道,有这个人。原因是小的时候,他见过自己老爹去另一座山峰上送饭。他想偷偷跟过去看个究竟,结果被他爹发现,提着领子给扔了回来。
“你在外边有人了?”
年幼的施未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腔调,屁股挨了施故好几巴掌,当场就哭了。可惜嚎了半晌,他爹都没理他,他只能自己从地上爬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跟了过去。
那座山有个结界,是年幼的他无法僭越的。因此,施未只能又跑过去问他爹里面关着谁。
“临渊来的一个朋友。”
施故叼着烟斗,在朗朗晴空下吞云吐雾。施故就仰面躺着,学他爹的样子翘着二郎腿,又被人唬了一下:“瞧你那样,站没站相,坐没坐相!”
“这不都随你吗?”施未一点都不怕的样子,“你那个朋友,叫什么呀?”
“阿青。”
“什么青?”
施故灭了烟斗:“哎,这段时间可能还要来个人,你最好有些礼貌,免得人家不喜欢你。”
施未有些奇怪,对方又继续说道:“那可是锁春谷谷主,仙道大家。”
做父亲的一直都知道小儿子的心事,可他偏偏又喜欢话只说一半。当过往烟消云散的那一刻,施未忽然发觉,他似乎一点都不了解他爹。
顾青见到他的时候,也愣了愣,看了他好一会儿,才问道:“是新任鬼主?”
“不不不,在下岁寒峰长宁剑派,施未。”
年轻人客气地回答着,顾青莞尔:“是你啊,一晃都这么大了。”
施未望着她,有些无措,只是微微点了个头,就岔开了话题。顾青也不曾多说什么,一行人各司其职,虽说忙碌中还有些混乱,但好歹顺利收拾好了烂摊子。
待到秋来,总算是天下太平,无所大风大浪了。施未也终于逃脱了何以忧的魔掌,被允许回去岁寒峰。
“孙掌门记得来玩啊,我们山门随时为你大开。”
施未喜上眉梢,完全管不住嘴。
孙夷则也笑着:“好,一言为定。”
施未万分高兴,拜别了临渊与鬼道诸位新朋旧友,就独自踏上了回山的路。
顾青到底没有告诉他父亲过去的事情,因为她看着自己的时候,似乎总有那么点伤感。施未很聪明,他不想顾青伤心,索性也不问。
他先是去买了几坛好酒,回秋夜山给他爹上坟,一个人在秋风里喝了半坛子酒。那酒烈,从喉咙一直辣到胃里,施未一边喝,一边流眼泪。最后实在不想喝了,就全洒在了那抔黄土上。
“我走了,老头子,等我名震一方的时候,再给你修个大点的墓碑。”施未掸掸裤腿上的泥,给施故磕了好几个头,直到脑门那边红了一片,他才抹了下眼角,背着破夜与斩鬼刀离了这片养大的群山。
山边一轮红色的落日,就悬在两座山峰之间,那身简朴的衣袍在风中打着卷儿,消失在了光的尽头。
薛闻笛在秋日的某天悠悠转醒。
他本是在梦里浮沉,可总是听见薛思在叫他,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秋风从竹窗外飘了进来,拂过青花瓷碗里澄澈的清水,带了些湿气落在他鬓角上。
薛闻笛睁开眼睛,入眼就是熟悉的陈设。他一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锁春谷,还是在岁寒峰。但他又很快想起,横雁碎了,谷中入口想是再也打不开。
他回不去那个地方了。
薛闻笛怅然若失。
他缓缓坐起身,还是习惯性地去摸自己的佩剑,掌心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摸到,惆怅之感愈发深重。
彼时正好入夜,天黑了,但也没有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屋里点了灯,他身上也是干净,想来这段时间被照顾得很好。薛闻笛念及薛思,便起身下地,不知道是不是躺的时间太久,他脚跟发软,差点跌坐在地。还好他及时撑住了床沿,才没有真得摔下去。缓了好久,薛闻笛终于能慢慢悠悠走上两步了。
窗边那个青花瓷碗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这是他从前都没有见过的,不知是谁放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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