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颜低头一看,手中的钥匙串上钥匙大大小小不一,要说小一些的,少说也有七八把,“有好几个,你要哪一个?”
“全给我吧。”
“好。”
谢颜打开西厢房门后,没有朝里看一眼,把衣物连带钥匙顺着门缝塞进去后,又关上门,站在一旁等待。屋内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会儿像在开锁,一会儿像在穿衣服,一会儿又像在找东西,约莫五六分钟后,西厢房的门被从里打开。
谢颜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才敢朝门口看去。
从门内走出来的少年果真与谢颜有三分相似,脸色煞白,瘦的几乎能与房檐上的积雪融为一体,西瓜帽的衣服搭在他身上,就像搭在一个空架子上,绰绰约约四处透风。
“你……”谢颜张了张嘴,“我们是不是认识?”
少年没料到谢颜会这么问,眸子凝了凝,目光在院中的几个人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轻轻点头,“见过。”
“你是谷诗谩?”
“是。”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谢颜觉得喉咙痒的难受。
“刚刚我好像也这么问你了。”谷诗谩答非所问,他的年纪看上去比谢颜还要小些,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漠然与狠劲。
“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来这里,是我自愿的。”许是谢颜的神情让谷诗谩想起了什么过去的回忆,他勾了一点唇角,转瞬即逝。
“什么?”谢颜没反应过来。
“李天维刚走,你们是跟着他过来的吗?”谷诗谩换了个问题。
“是。”
“他很谨慎,看来你有几位有本事的朋友。”谷诗谩点头,眼神因为长期处于黑暗的环境中,还有些放空,“虽然我现在这个样子,也不知道该和你说些什么,但是看到你还活着,我真的很高兴。”
“……”谢颜没有接话,严格意义上,谷诗谩认识的原本的‘谢颜’,已经死在了几周前汉口城郊的柴房之中。
“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不记得了?”谷诗谩神情难测。
“……”谢颜不知该怎么解释,生怕说错一句话刺激到眼前少年脆弱的神经,还是一旁的李泉回过味来,意识到这个少年可能是阿颜过去认识的人,走上前替谢颜回答。
“阿颜是去年冬天被我们班主捡回戏班的,来的时候得了失魂症,到现在也没记起以前的事,你要是阿颜的亲戚,就和我们一起走吧,无论你们家里出了什么事,这年头有位血亲总归多一个照应。”
“原来是这样。”谷诗谩的手紧了紧,自言自语。
“那个,我能叫你阿谩吗?李天维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这里并不安全,阿谩你先和我们说说这里的情况,然后和我们走吧,其他事都可以回头再说。”谢颜吸了口气,想将事情拉回原轨。
不料谷诗谩却摇头,“他今天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谢颜一愣。
“他今天来的时候,生了好大的气,我估计是外面出了什么问题,所以我试着激了一下他,发现——”
“你激了一下他?”谢颜打断谷诗谩的话,震惊地看着眼前瘦弱到一阵风都能吹走的少年,“你疯了?”
李天维是什么性格的人?谷诗谩被关在这里,不明哲保身不说,居然还刻意去激怒他?
“我发现他晚上还有急事要做,应该是要去见一个人。”谷诗谩没管谢颜眼中的不赞同,兀自说下去,“那个人对他来说很重要,但他又很厌恶与害怕对方,所以才疯狂发泄自己的不安情绪,如果你要查他,不妨今晚盯紧一些。”
谢颜没有接话,他看着仿佛什么都无所谓了的谷诗谩,心中涌起一个推测,声音不自觉颤抖,“阿谩,你不会是……为了扳倒李天维,才故意来这里的吧?”
谷诗谩没有说话,谢颜明白自己猜对了。
“你疯了吗!你才多大,有十四了吗?你,你有大好年华,你有那么多选择,你未来还会有无数机会,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谢颜两辈子以来,第一次情绪如此失控,身体里仿佛有两股来自不同人的情绪在激烈交汇碰撞,原主的悲哀与自身的愤怒混杂在一起,让他几乎咆哮着问完这些话。
“阿颜!”温珩心中一惊。
“别管我。”谢颜无视了温珩的阻止,他的大脑一片混乱,眼前浮现出一阵阵陌生的画面,似乎有鲜血,有大火,还有不知是谁临死前最后的哀嚎,“你为什么要选这条路!”
谢颜一把拉住谷诗谩的手腕,西瓜帽的衣服对他而言太大了,猛地一抬,袖子直接顺着胳膊堆到腋下,露出其内伤痕累累的白皙手臂。
刀伤,鞭痕,棍迹,牙印,几乎找不出一块完好的皮肤。
谢颜身体一震,猛地移开眼睛,声音戛然而止。
“我没得选。”谷诗谩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我从小就没有你聪明,家里人都走了,我什么都没了,我知道这些事背后的人我一辈子也惹不起,可就这么死了,我也不甘心,老天多给我几天日子活,我总该咬下他们几块肉来。”
“我可以活着,但是我心里不允许我这么做,大家都走了,凭什么是我苟且偷生,和害死他们的人一起活在这事上?我想不通,所以我来了这里,纵然身陷地狱,也是我心所愿,你不必替我难过。既然你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为什么不好好活着,非要来趟这趟浑水?”
谢颜低头看着谷诗谩拉着自己的手,心一点一点静了下来,原主的情绪在高涨之后慢慢退潮,让他终于可以用成年人的理智处理眼前的一切。
你放心,他在心里默默说,拉起谷诗谩冰冷的手,“这是我的事,全都是我的事,我还没沦落到活得好好的,要一个孩子替自己承担责任。”
“你——”谷诗谩想反驳,却被谢颜直接打断。
“你没有听明白吗?我说了,你,我,还有谢家,谷家以及其他所有相关的人,全都是我的事,我受人恩惠,自当忠人之事。”谢颜说到这里,解下自己身上的斗篷搭在眼前的少年身上,轻轻抱了抱对方瘦弱的身体。
“我不管你通过什么方式知道李天维,后续有什么计划,背后还有什么人,从现在开始,这些事全都由我接手,你和我回家好好养伤,然后读书也好,做生意也好,学手艺也好,做点自己喜欢的这个年龄该做的事。”
“他拿命换我来救你们,别糟蹋自己了。”
他拿命换我来救你们——
在场其他人都没有听出谢颜这句莫名其妙的话里的深意,只有谷诗谩愣了愣,呆呆地看着眼前与记忆中天差地别的人,突然意识到什么。
“‘他’去了哪里?!”谷诗谩的瞳孔不停颤抖。
“‘他’走了,但他也在一直注视着你。”
谷诗谩张了张口,恍惚间似乎真的看到记忆中那个有些羞涩的小少年笑着冲他挥了挥手,不等他说句好久不见,便蓦地消失不见,只余神情难测地看着他的谢颜。
“我知道了。”谷诗谩低下头,那天之后,第一次落下眼泪。
第74章 药物
谢颜向谷诗谩暗示了自己的来历, 做出这个决定,并非一时冲动。
从种种迹象来看,谷诗谩与原主的关系绝不简单, 谢颜没有把握日后相处不露出破绽,更没有把握在向谷诗谩询问原主过去的事时, 不暴露自己的来历。
谷诗谩是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和极端的孩子,与其冒着日后被他发现钻牛角尖的风险,不如最开始就把事情暗示清楚,虽然残忍, 但谷诗谩之前已经接受了“谢颜”死去的事实, 倒不至于过于伤心。
李泉等人都不明白谷诗谩为何突然落泪,温珩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谢颜, 最终什么都没说。
听懂谢颜的暗示后,谷诗谩的情绪不再起伏不定,他把身上的斗篷往紧裹了裹, 低下头,向谢颜几人诉说自己所知的情况。
“这个院子里加上我一共有九个男孩,都是李天维从各处收集来的,最大的超不过十六岁, 平时关在屋里不给衣服穿,要出屋子就裹块棉布,脖子用锁链锁着,防止逃跑。”谷诗谩指了指自己的脖颈,苍白的皮肤上紫红色的勒痕十分醒目。
“除此之外,他还会定期给他们喂大烟, 所以时间长了, 这里的人都不怎么会说话, 你做什么他们都没反应,不用担心告密。”
“那你——”
“我还没有吃大烟,李天维这些日子很忙,今天是他把我买回来后第一次过来,喂大烟的事,他不放心别人做,都是亲力亲为的。”
谷诗谩看到谢颜明显松了口气的表情,紧绷的眉眼轻轻舒缓,似乎心情微霁,“我这些天在这里,做了几件事,或许对你们有帮助。”
“什么事?”
“你们的钥匙和给我的衣服是不是从对面院子的人手里拿来的?”
谷诗谩见谢颜点头,接着说道,“他叫富云海,是李天维私底里的得力手下,帮他做过不少脏事,此人利字当先,不信礼义,李天维这段时间手头紧张,对富云海有所亏待,让他心生不忿,我在他每天来送饭的时候旁敲侧击地挑拨引诱,让他起了背叛李天维另寻出路的心思。”
“我想,如果你们仔细搜了他的屋子,可能会发现我的卖身契。”
“我们在地板下的盒子里找到的。”谢颜点头,拿出那张写着汉芳的卖身契,“他为什么会偷你的卖身契?难道他想带你一起跑?”
“我刚才说了富云海无利不起早,他就算背叛李天维,最后也要捞一笔才甘心,李天维最近手头没什么钱,好东西都在李家收着,一时半会儿拿不到,富云海能偷到的最值钱的东西就是我,至于其他的男孩,喂了大烟神志不清,身体损伤也比我大,显然倒卖起来不如我值钱。”
谢颜听到这里,已经想明白了谷诗谩的计划。
“你挑拨富云海背叛李天维并偷走你自己,在富云海看来,自己只是随手带走了一个值钱的娈童,但其实,他整个人已经落入了你的圈套。富云海绝不会想到自己一把就能捏死的小娈童还有别的心思,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你有很多机会轻而易举地套出他身上的情报,如果你还有接应的同伙,甚至可以再设计几个仙人跳,里应外合,让富云海赔的血本无归,也无法回到李天维身边,只能靠出卖情报换取金钱。”
“差不多如此。”谷诗谩轻轻点头,“李天维就像一只阴沟里的耗子,本事不大,却极其谨慎且阴毒,想要查出他的秘密,就必须把他的爪牙分割下来,再逐个击破。他们或许会防备警惕外界的人,但绝不会相信一个已经任己施虐的娈童有能力对自己造成威胁。”
谢颜赞同,“人对自己已经征服过的对象总是抱着潜意识里的轻视,这是人性中无法克服的弱点。”
他说到这里,突然话锋一转,“谁教你的这些?”
“没有人教我。”谷诗谩低头道,“只是从北边一路到汉口,见识的事多了,自己慢慢就懂了。”
“……”谢颜看着眼前的少年,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逢乱世多出人才,是一个在很多方面很多领域都适用的真理。
抛开私人感情与关系不谈,谷诗谩这个年龄的孩子,拥有这样的思维,简直是为玩弄人心的情报工作而生,人不被逼到绝境,永远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样的潜能。
谢颜还有很多问题想问谷诗谩,但现在显然不是合适的时机,他思索片刻问,“如果我们带走你和富云海,把现场伪装成富云海带着你背叛逃走的样子,你觉得可行吗?”
“你的意思是?”
“富云海若是叛逃,不仅给了我们挖出李天维秘密的机会,对李天维本身也是一个极大的打击,他现在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温家终止了与李家的合作,谢记米行的事在暴露的边缘,白落秋来到汉口造成威胁,背后的势力也可能不满……在这个时候,用惯了的手下富云海的背叛一定会让李天维露出破绽。”
谷诗谩听明白谢颜的打算,没有反驳,“我之前试过,这个院子里的其他人都已经傻了,你们只要处理好富云海,其他的都不是问题。”
谢颜方才一直没有朝屋内看过,听谷诗谩再次提到宅子内其他男孩的情况,作为一个有同理心的正常人,难免感到不适。
“你可以找到李天维给他们喂食的大烟吗?”温珩突然问。
“可以治好吗?”谢颜听出温珩的言下之意,脱口而出。
“普通大烟不可能有这么强的控制力和破坏性,我之前听说一些国家在研制某种可以短时间内摧毁人类精神的类大烟制品,只是一直没有证据,如果李天维使用的是这样的药品的话,我必须尽快拿到样本。”温珩的神色有些凝重。
谢颜也被这个推论吓了一跳,一种可以短期内摧毁人的精神的成瘾性药物到底有多可怕,只要学习过中国近代史的人就不会不知道,要是外国人将这样的药物批量生产,并向华夏社会广泛投放,深入到城市底层与农村,那将是整个国家不可控的灾难!
谷诗谩对这些了解不深,本来以为只是普通大烟,见温珩与谢颜二人都一脸严肃,才意识到问题的严峻。
“李天维从不把大烟给别人,也不放在宅子里,一直随身携带——是了,如果只是普通的大烟,他不可能如此小心。”谷诗谩喃喃自语,抬头问道,“他身上的大烟我拿不到,但是这里有他喂食大烟的器皿,一直没人洗过,可以用吗?”
“我取个样。”温珩说着,掀开风衣,从里侧的一列口袋中拿出几支密封试管和细针管。
谢颜还是第一次见温珩这个放东西的地方,好奇多看了几眼,发现对方的风衣内侧缝了十几个大小不一的竖式口袋,里面整整齐齐排列着试管,针管,试纸,小刀还有其他一些谢颜叫不上名字的小实验器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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