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晓之以理、再是威逼利诱,徐有冥始终挡在洞府结界前,没叫他们如愿,直至乐无晏突破渡劫,自己打开了结界。
乐无晏不知道这是否仍是一场梦,可若是梦,不会这般真实,突破了渡劫的他自己是真实的,一心一意护着他的夭夭也是真实的。
乐无晏试图问他:“那你想起来了吗?你真是太乙仙宗的弟子?当真不打算回去了?”
“记得一些,不回去了,”徐有冥道,手指擦过乐无晏略显苍白的面颊,“你我结契道侣,你在哪,我便在哪。”
乐无晏看着他,生平第一次真正尝到了难过的滋味,在被明止剑洞穿身体,以为自己即将魂飞魄散之时,他都没有这样难过过。
他并非不恨这个人,只是不想去恨,不想显得自己太过失败,只能苟且偷生、怨天尤人,所以他宁愿不恨。
如果这真的不是一场梦,孰为真、孰为假,他已不愿再去想。
经这一场浩劫,逍遥仙山满目疮痍,那些依附乐无晏过活的低阶魔修和小妖修全都跑了,唯小牡丹一个留了下来。
乐无晏骂他是个傻子,小牡丹笑笑无所谓道:“我修为低下,跑也不知能去哪,不如留在尊上身边,大不了便是一死,说不得下辈子投胎还很换个天资更好的壳子。”
从来看他不顺眼如徐有冥,也难得改了态度,送了他一本剑法,让他以后跟着自己练剑。
那以后逍遥山中仅剩下他们三人,日子过得愈发逍遥。
被玄门中人摧毁的殿阁和洞府重建起,乐无晏与徐有冥日日在其中双修,不过半年,徐有冥也突破了渡劫,天下再无敌手。
徐有冥进境出关那日,太乙仙宗的宗主怀远尊者亲自登门,徐有冥只在山脚下见了人,无论对方如何苦口婆心,甚至以早已飞升的师尊之言规劝,徐有冥始终沉默不语。
最后他将明止剑递还,那是当年他结丹之时师尊亲赐给他的本命剑,如今他将之还给他的大师兄,从此恩断义绝。
他不但叛出了宗门,更叛出了师门。
怀远尊者痛心疾首:“你宁愿与整个正道为敌,也要为了他义无反顾地堕魔?”
徐有冥却问:“何为正,何为魔?”
怀远尊者握紧手中明止剑,提醒他:“即便他有苦衷,但他所作所为,天道不容,你当真以为你们能轻易这般双双飞升?”
徐有冥闭了闭眼,再不多言,后退一步,弯腰最后与怀远尊者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乐无晏在山门口等他,徐有冥的神色始终平和,从正道楷模沦落与魔头为伍,为天下人不耻,于他却仿佛无半分触动,唯有在看到乐无晏的笑脸时,他的眼神里才有了柔色和光亮。
乐无晏问他:“若当真为天道不容怎么办?”
徐有冥看向他:“人定胜天,总能有办法。”
乐无晏怔了怔,那个徐有冥不是这样说的,那人说“在人心与法礼之上,还有天道,谁都逃不掉”,那时他目光沉黯,像压抑着某种极其痛苦的情绪,绝不是面前这个自信满满,说着“人定胜天”之人。
为什么?
“别怕,”徐有冥的声音拉回了乐无晏的思绪,他道,“会有办法的。”
乐无晏并不怕,生生死死,经历过一次,还怕什么,他也从来不觉天道可怕。
那以后正道还围剿过他们数次,以极上仙盟为首,始终不放弃针对他们。
乐无晏与徐有冥联手,从不落下风,再未让人破开过逍遥山的护山法阵。
世间传言逍遥山中藏了凤王骨,乐无晏问徐有冥,徐有冥却摇头,说他从未见过此物,不知流言蜚语缘何而起。
徐有冥提起这些时目光格外坦荡,眼中唯有疑虑,不是遮遮掩掩一时说“未见过”,一时说“没有了”,他是确实不知道。
乐无晏闻言深吸了一口气,也罢,或许这确实只是一场梦、一场无上的美梦,他既愿在梦中不复醒,又何必追究太多。
他们如今追求的,唯共同飞升而已。
修为至渡劫期后,离成仙便只差最后一步,一旦得天道感召,便能渡雷劫飞升,这一过程少则十数年,多则上千年,盖因各人所悟之道不同、道心纯粹与否,所需耗费时间不一。
怀远尊者说他们想双双得到飞升不会那般轻易,乐无晏信,徐有冥也信,他们想一起飞升,要做万全的准备,乐无晏比徐有冥更难,魔修者飞升所渡雷劫要比玄门修士多整整二十七道,渡劫时陨落者十之六七,甚至这万年以来,已久无魔修之人成功渡劫。
但乐无晏是不怕的,他有绝对的自信,徐有冥遍翻上古古籍,搜罗魔修者成功渡雷劫的旧例,其中亦有双手遍布血腥、十恶不赦之邪魔修者,天道并非不容他们,只是加诸在他们身上的雷劫威力更强,但总有能耐之人,能成功破劫。
他们可以,乐无晏必也可以。
无论阵法、符箓,又或灵器、法宝,只要是能助乐无晏抵挡雷劫之物,他二人都能从上古流传下的只言片语中,自行钻研出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这个地方和徐有冥一起生活了太久,久到乐无晏已快忘了从前被他剑杀之事,甚至将那才当做自己的一场噩梦,再不去想。
他如今只愿能与徐有冥一同得道飞升,从此做一对神仙眷侣、长生永乐。
斗转星移,百年时光倏然而过。
他们再没下过逍遥山,玄门中人也从未放弃找他们麻烦,护山法阵一阵叠加一阵,将那些恶意的窥探挡在山外。
尽管一再压制修为、拖延时间,他二人还是到了不得不渡劫之时。
小牡丹的修为已提升至金丹中期,有了足够的自保能力,乐无晏抹去他周身沾染到的魔气,将自己与徐有冥日后再用不上的法宝尽数送与他,将人放下了逍遥仙山。
最后山上只剩下他与徐有冥二人,他们一起登上了山顶至高峰。
乐无晏先渡劫,待二十七道天雷过后,徐有冥再跟上。
“我先去山腰。”徐有冥道。
乐无晏笑着点头,徐有冥看他片刻,上前一步,将他纳入怀。
安静相拥许久,徐有冥放开他,一步三回头退去了山腰。
乐无晏回身看去,那人的身影笼在日光下,仿若不真实。
心底没来由地生出了几分不安,他没有多想,屏除杂念、放空思绪,开始施法。
闭眼又睁开时,乐无晏察觉自己的视角变了,惊愕看向前方。
那里是另一个他,仍毫无所觉在全力做法,他想上前,脚下却仿佛被禁锢住,不得动弹。
徐有冥在山腰上,一瞬不瞬地盯着即将召唤天雷的另一个他,一样未有所觉。
乐无晏心底的不安急遽扩大,他看到另一个他已将灵力全力打出体,直冲九霄。
下一刻,天雷降下。
是整整一百零八道天雷,同时降落,处于雷劫之下的另一个他甚至做不出任何抵挡的动作,肉身一瞬间已被打散。
魂飞魄散、元神俱灭。
第39章
乐无晏愕然当场。
眼前情境迅速转换,又是逍遥仙山的洞府,面前仍是另一个他,正在全力进境中。
乐无晏试图上前,始终被困在原地不能动。
他心里已生出了直觉,这与前一次他看到的情境并不一样。
一切如他所料,尚未等到另一个他灵力出体,洞府结界突然被剑意洞开,大批玄门修士涌入。
乐无晏下意识握紧拳头,身体竟不自觉地开始微微颤抖。
他看到另一个他周身灵力还在高速运转,紊乱无章地在体内横冲直撞,再被强行压回丹田。
另一个他不可置信地睁开眼,吐出一大口鲜血,徐有冥手持明止剑,正一步一步走近。
周遭人在叫嚣着“替天行道、魔头必死”,另一个他强撑起孱弱的身体,嘶声问那人:“你是谁?”
那人没有作答,墨色眼瞳里结了寒冰,沉着最深不见底的情绪。
有人大声喊:“他是我们太乙仙宗的明止仙尊,是他带我们上的山,今日便是你的死期,魔头你受死吧!”
另一个他却只问那人:“你要杀我?”
徐有冥始终未出声,手中明止剑已抬起,破魂之剑瞬间洞穿了面前人的身体。
另一个他似全未反应,半晌,眼睫才缓慢颤动了一下,慢慢低下头,望向插入胸口的那柄剑,灵力正在自那一处急遽流失,元神一点一点散去。
手掌覆上明止剑的剑刃,想要拔出,却已无力回天。
徐有冥闭了眼,再不看他。
“你骗了我。”另一个他自喉咙里滚出声音,再是笑,带出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哽咽。
至阴之火很快包裹住他的身体,处于其中之人也闭了眼,肉身终被烈火吞噬。
乐无晏眼睁睁地看着,绝望情绪排山倒海而至,将他吞没其中,或许是之前那场梦太美,现实才更显得恶意昭昭。
悲愤涌上心头,身体也仿佛被撕裂,他崩溃大喊,眼前的情境幻化成一片虚影,逐渐模糊,直至彻底回到黑暗。
昏昏沉沉再睁开眼,已不知过了多久。
刚一动,便察觉有灵力靠近,且浸满恶意。
乐无晏立刻抬手回击,两方灵力猛撞在一块,他的灵力很快碾散了对方的,便听有重物落地的声响,再是痛苦地咳嗽和闷哼。
乐无晏皱了皱眉,发现身上的乾坤袋重新出现了,当即放出了照明灵器,这才看清楚眼前情景。
也是一片黑暗空间,却非那八门阵中,其他人都不见了,这里唯有他,和方才试图偷袭他、此刻已趴在地上爬不起来的向志远。
乐无晏阴了脸,想起之前的事情,他被那道白光拖进阵眼中,之后应是进了幻境,直到这会儿才破了幻境而出。
至于幻境中的场景,到底只是他臆想出来的,还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他却辨不出来,更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入了那样的幻境,总归是与这里诡异的阵法有关。
幻境百年,其实只是一瞬。
乐无晏按下心头思绪,暂不去想。
向志远艰难抬起那张焦黑狰狞的脸,恶狠狠地望向他,咬牙切齿:“你果然是魔头转世,你方才入了幻境,我看到了,你就是他,你没死,我要告诉仙尊,啊——”
向志远话未说完,乐无晏手中红腰已朝着他猛抽过来,本就已无一块好肉的背上顿时又皮开肉绽,他痛得大声哀嚎,在地上连滚带爬地躲避。
乐无晏这会儿正不痛快,面前恰好有个给他泄愤的,不由冷笑:“是又如何?你能奈我何?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如今这样,以为你还有命活着出去?”
再道:“你既知道了我是魔头转世,新仇旧恨,我又如何还会放过你的狗命?”
闻言,向志远眼里终于流露出惊惧之色,挣扎着想要往后退:“你要做什么,你不能杀我,我是太乙仙宗的弟子,我师尊是泰阳尊者,你若敢动我,太乙仙宗和我师尊必不会放过你……”
“那便试试吧,反正今日先死的必是你。”乐无晏上前了一步,不耐听他这些废话,红腰卷着散魂符,第二次抽下去。
散魂符,他亲手画的,只能用于修为比他低下者,这向志远刚好便是。
他已打定了主意要杀这人,不但要杀,还要抽散他魂魄,使他再不能投胎转世。
向志远惊恐尖叫,危急关头拼着一口气,咬牙扔出了件灵器,尽全力一挡。
那看似不起眼的灵器中,竟藏着一道大乘期修士的绝强攻击之力,乐无晏反应极快,也当下释出了徐有冥给的护身符箓,以藏于其中的明止剑意抵挡。
符箓祭出,对方的灵器瞬间被剑意碾压至粉碎,向志远勉强躲过这一下,却再无还手之力,喉咙里只剩“嗬嗬”声响,浑身都在打颤,抖如筛糠。
红腰还在他面前耀武扬威地伸展着,其上阴火滋滋作响。乐无晏轻眯起眼,望向那碎成粉末的灵器,问他:“方才那件灵器,是你师尊泰阳尊者之物?”
向志远艰声道:“与你、与你何干?”
乐无晏:“看来是了,泰阳尊者不喜你这个弟子,我却不信他会给你这样好用的护身灵器,这是你师兄的东西吧?是你将他们杀了,还夺了他们的法宝,那艮山剑派二人果然没有冤枉你。”
向志远大瞪着眼睛,不肯承认:“你胡说,不是、不是我……”
虽如此,他眼中的心虚和惶恐却已然出卖了他。
乐无晏冷嗤,这人当真,死不足惜,他将人杀了又如何,不过替天行道而已。
红腰再次甩了下去,出手的瞬间,却风云突变。
整个黑暗空间开始高速旋转,一股极其庞大的力量将他二人吹卷起,再迅速往两个方向扯去,处于这股力量裹夹中的二人完全做不出任何反应,瞬间便已失去了意识。
乐无晏不知自己被抛向了何处,头疼欲裂再次醒来时,周遭的景象却又变了,仍是一片漆黑,他拿出照明灵器,却发现自己此刻身处一处山洞里,只有他一人,连向志远那厮也不见了。
这山洞不大,只有几丈深,一眼能望到头,唯一的出口被巨石封堵,灵力打过去,无一反应。除此之外洞中并无它物,只有洞岩上满布着壁画,看起来似虚似幻,仿若不真实。
乐无晏的脑子里仍是昏昏沉沉的,手掌心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勉强撑起身体上前去,从左侧第一幅画开始看。
“天地交泰、日月祥应,瑶池绛阙、阆苑蓬丘,桃树花芳、千年一谢,云英珍结、万载圆成,鸾凤群集、瑞云亘天,鼓乐天音、凤笛龙箫,……此长生国土无变之乡。”(注)
这壁画中描绘的竟是仙界之景,游宴之上,泰平祥乐、春和景明,这样的长生永乐之所,便是当世修行之人所向往的极致。
乐无晏盯着看了片刻,无端生出了些许惆怅和唏嘘,尤其想到在幻境之中,自己被一百零八道天雷在一瞬间抽散元神,更觉这样的情境如梦幻泡沫,离他过于遥远。
可心底又似有几分模模糊糊的熟悉感,仿佛他曾在哪一次不经意的梦中,见过这般场景。
脑子里仍晕眩得厉害,乐无晏下意识摇了摇头,走向下一幅画。
这一幅画中,却是群魔乱舞、光怪陆离,竟是魔界之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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