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乐无晏确实有一瞬间的意动,他盯着这人玩世不恭的笑脸,像在评估他这话里的可信度。
但很快又冷静下来,这人嘴里不定有几句话是真的,且修为高自己太多,信他说的不定被他卖了。
“够了,”徐有冥先开了口,再次警告对面坐的谢时故,“我有软肋、你也有,不必一再出言挑衅。”
乐无晏一怔,似没想到徐有冥会当着谢时故说出这样的话。
谢时故“啧”了声,终于收敛了些态度,仿佛被徐有冥说中了。他身旁的道侣却始终神色淡漠,对他们之间的暗潮涌动丝毫不关心。
乐无晏已不太耐烦,直言问谢时故:“所以盟主究竟为何执意要去逍遥山?”
说是因为邪魔修频出,所以去逍遥山一探究竟,他是不信的,谢时故这人,分明别有目的。
“好奇啊,”谢时故笑笑道,“好奇这么些年过去,逍遥山变成什么模样了,夫人若不好奇,又怎会答应同去。”
乐无晏心里不痛快,逍遥山是他老巢,跟这厮有个屁关系。
他的语气也不客气:“盟主若是好奇,直接去就是了,何必非邀仙尊一起,怎么,是没有仙尊,你一个人没本事上逍遥山吗?”
“啊,”谢时故却痛快认了,“上不了。”
乐无晏眉峰一挑,谢时故继续道:“你夫君没跟你说?逍遥山的禁制,须得我与他联手才能打开,否则便是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乐无晏闻言下意识转眼看向身边人,徐有冥没说什么,像是默认了,再示意乐无晏:“走吧。”
乐无晏本也没打算继续待下去,尽听面前这人说废话。
他二人起身便要走,谢时故也没拦着,只道:“明早寅时正出发,西边码头见。”
徐有冥不置可否,与乐无晏径直离开。
自酒楼出来,乐无晏问:“逍遥山上的禁制是你和谢时故那厮共同设下的?为什么?”
徐有冥看他一眼,淡道:“逍遥山魔气横生,设下禁制,以免再有魔修之人和心怀不轨的玄门中人上山,禁制由我与他联手设下,是为彼此制衡,此事由玄门百家共同商定。”
乐无晏听着更不痛快,分明是他的地盘,轮得到这些玄门修士指手画脚吗?
“所以这么多年你们都未上过逍遥山?”他问。
徐有冥道:“没有。”
乐无晏:“那你今次怎就答应了跟那厮一起去?”
徐有冥:“你想去,那便去。”
乐无晏没话说了,所以他回自己老巢还得感谢这狗贼?呵。
徐有冥也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往前走吧。”
之后那一整日,他们就在这银月岛的街市上闲逛,傍晚再找了间客栈歇脚,休息了一夜。
转日寅时三刻,他二人到达海岛西边的码头时,谢时故已等在这里,只有他一人,一个随从未带。
乐无晏略略意外,暗想这人竟这般大的胆子,敢单独与他们上逍遥山?
“盟主就不怕二对一,落了下风?”
谢时故不以为意地摇着扇子:“怕什么?打不过我还不能跑吗?”
乐无晏:“……”
脸皮也是真厚。
徐有冥已在水中放出灵船,牵着乐无晏上船。
没人再搭理谢时故,他自己跟了上去。
灵船起锚,徐有冥示意乐无晏:“外头风大,先去船舱里。”
进船舱乐无晏随意一坐,徐有冥走去桌边给他倒了杯热水,乐无晏双手捧着杯子,斜眼睨向跟进来的谢时故。
谢时故半点不觉自己讨嫌,也坐下自顾自地倒了杯水:“这船小,船舱只有一间,仙尊夫人总不能让我一个人在外头吹冷风。”
乐无晏懒得理他。
徐有冥伸手过来,轻拨了拨乐无晏发髻间被风吹得有些歪了的红枝,乐无晏抬眼看向他。徐有冥的手指擦过他鬓边,停了一下,再又收回。
乐无晏似笑非笑,轻哼了声。
他二人旁若无人,被彻底无视了的谢时故忽然插进声音:“明止仙尊和夫人这样,真真叫人羡慕。”
乐无晏瞥他一眼,却见这厮难得语气正经,像是感慨,神情里竟似还有些落寞。
……稀奇。
徐有冥闻言却不易察觉地微拧起眉,抬了手,在自己和乐无晏周围设下结界,将谢时故的视线挡在了外面。
乐无晏问他:“做什么呢?”
徐有冥道:“他不怀好意,小心一些。”
乐无晏:“不用你说。”
之后一路无话,徐有冥的灵船行得快,天大亮时已隐隐能看到逍遥山的影子,远望过去,仙山耸立于云海间,岚烟氤氲,似幻似真。
乐无晏伫立窗边,平静看着,心绪翻涌终被他压下,深吸了一口气。
肩头微微一沉,他回过头,是徐有冥,一手搭上了他肩膀,正沉目看向他。
乐无晏不自在地笑了笑。
徐有冥没说什么,只提醒他:“你在船上等。”
那边谢时故已在催促他们:“别磨蹭了。”
乐无晏朝后退开,徐有冥和谢时故同时飞身掠出了船舱,往前方云雾最浓之处去。
不多时便有无数金黑交替的灵光浩荡释出,笼罩于山川云海之上,乐无晏明显感觉到身下原本行得平稳的灵船颠簸起来,海浪一浪高过一浪,前方有地动山摇的震响声,不过半刻钟,那渺渺茫茫藏于云雾之后的逍遥山,渐露出了全貌。
乐无晏心情复杂,但无暇多想,徐有冥已回到船舱,揽过他的腰带着他重新飞身而起。
几息之后,他三人一起落地在逍遥山下的海岛上。
禁制已开。
徐有冥和乐无晏皆未出声。
谢时故手中扇子收起,先道:“上山吧。”
第48章
既说了是来一探逍遥山现状的,他三人便没有立刻飞身上山顶,而是沿着曲折泥泞的山间小道一路走上去。
山中无大路,从前乐无晏特地以灵力凿出的平整天阶早已被毁坏殆尽,沿途精雕细琢出的山川景致也尽皆损毁,唯余杂草丛生、密林遮顶。
越往上走、越显荒凉。
乐无晏不动声色地看着,心下万分不是滋味。
从前他闭着眼睛都能回来的地方,竟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连他自己都快认不得了。
一只手被身边人忽然握住,乐无晏抬眼,对上徐有冥微沉的目光。
“做什么?”乐无晏心有不快。
徐有冥没说别的,温声提醒他:“注意脚下,别摔了。”
乐无晏懒得理他,想挣开手,被徐有冥握得更紧,试了几次只能算了,别别扭扭被他带着继续往前行。
山林中格外安静,一丝虫鸣鸟叫都无,当年热闹喧嚣的逍遥仙山已变成了一块死地,唯余魔气横生……
乐无晏紧拧起眉,不对,连魔气都不对!
从前逍遥山中魔气浓郁非常,但是方才他们这一路走上来,他竟快感知不到四周的魔气了。
为何会这样?
徐有冥他们竟有这般大的本事,将这整座山上的魔气都封住?
徐有冥回头,见乐无晏神情怪异,问他:“怎么?”
乐无晏略一犹豫,没忍住问了出来:“这山上,似乎不如世人传言的那般魔气充裕,是我修为太低所以没感知到吗?”
走在前方的谢时故停下脚步,回身摇着扇子冲他们笑:“仙尊夫人也发现了?我也正觉奇怪,怎的不过二十年,这地方魔气竟仿佛跟散尽了一般,明止仙尊以为呢?”
徐有冥冷淡道:“不知。”
谢时故微眯起眼,沉目瞅向他,徐有冥不为所动,镇定如常。
僵持片刻,谢时故收起扇子,一声轻哂。
乐无晏心头疑虑更甚,看徐有冥和谢时故这反应,这里的魔气减弱却与他们设下的禁制无关,他二人竟也不知到其中原由,……至少表面上不知道。
谢时故没再纠缠这个话题,继续往上走了。
乐无晏看向身边人,眼中盛着疑问,徐有冥只道:“往前走吧。”
乐无晏心知这人不想说时,便绝对撬不开他的嘴,只能生生将一肚子疑问暂且压下。
之后一路无话,到达山顶。
一如乐无晏所料,山顶上从前的殿宇楼阁、亭台水榭只剩断壁残垣、破败不堪,放眼望去,一片萧索。
饶是早有准备,眼前的景象依旧叫乐无晏失望不已,更郁愤难消。
谢时故的神识四处探了探,顺嘴感叹了句:“这地方除了草木,果真连个活物都没了。”
言罢他转头对上神色沉冷的乐无晏,问他:“仙尊夫人看着这般不高兴,可是触景伤情了?”
乐无晏没搭理他,沉默片刻,和身边徐有冥道:“我想四处看看。”
谢时故也道:“那便分头行动吧,我也想四处看看。”
这人分明别有目的,乐无晏此刻却没心情多盯着他,谢时故也不过知会他们一声,话说完很快便没了人影。
乐无晏安静往前走,茫然四顾,竟不知自己想要看到什么。
偶尔有拂面过的风轻微的响动,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声音,整座山头一片死寂。
他曾经的洞府就在前方至高处,洞口已被巨石和蔓延而生的野草彻底封掩,或许一丝光都再进不去。乐无晏远远看了片刻,轻闭了闭眼,始终没有走近过去。
徐有冥沉默跟在他身后,没问他去哪,也没问他想做什么。
乐无晏忽然停下脚步,回身看向身后人,拼命忍耐住声音里的情绪,道:“仙尊别跟着我吧,我想一个人到处看看。”
他们隔着几步的距离,徐有冥的神情在初生的刺目日光下看不分明,低声道:“我就在这里等你。”
乐无晏转身继续往前走,明知自己这样会叫徐有冥起疑,此刻他却实在不想再面对这个人。
靠着地上的残垣分辨方向,乐无晏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他想去的地方。
没了叫他心里不痛快的那个人紧跟着,他这会儿终于能冷静思考,并不是他的错觉,整座逍遥山上的魔气都在消散,在这山顶上感觉愈发明显,剩下的这点只怕连寻常的低阶魔修都看不上。
但是,为什么?
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不觉间他已走到了山背面,这里也有另一座洞府,同样被耸立而起的巨石封住,是他父母曾经的修炼之所。
乐无晏绕着洞口走了一圈,目光落向了几丈之外一株不起眼的花树。
树已枯死,只剩一截被不知什么尖锐之物削断的树桩。
乐无晏的目光落过去,微微一滞。
很小的时候,有一回他在这边玩,他娘过来找他,顺嘴提过一句从前就是在这棵树下捡到的他。
“无晏是从蛋里出来的,我跟你爹在这里捡到你时你只有这么点大,蛋壳就在这树下埋着呢。”他娘说这话时笑嘻嘻的没个正经,手上比划着给他看。
魔修之人大多如此,性子跳脱,十句话里不定有两句是真的,乐无晏从小被他娘这样逗到大,类似的话听得多了,从未当真过。
他走上前去,一簇灵力自指尖送入那树根之下,触到什么时,灵力出现了轻微的震荡。
深吸一口气,他接着释出真灵,真灵直入地下,几息过后,那赤色真灵包裹住一样东西自树根下钻出,渐浮近他面前。
是一枚完整的蛋壳,五彩呈赤色,拳头大小,蛋壳中间横亘着一道裂缝,与他在凤凰族传承的记忆里看到的凤凰蛋,一模一样。
乐无晏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之物,脑中一瞬间闪过无数模糊不清的画面,最后定格在他在北渊秘境山洞里看到的那幅壁画上。
成千上万的凤凰,比翼迎飞向红日的凤王凰后,和跟随其后的,那只青鸾。
目送乐无晏离开后,徐有冥在原地坐下,闭目打坐。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身后忽有一丝不易察觉、极微弱的灵力波动袭近,徐有冥侧身后仰,偷袭而来的灵力擦着他面颊过,他一抬手,剑意释出,藏在暗处之人现了身,猛挥开扇子,挡下这一击。
谢时故勾起唇角笑,眼神却是冷的:“明止仙尊好本事。”
再“唰”一声,用力合上扇子,他道:“或许我该叫你,扶旴天尊?”
徐有冥手中那柄剑陡然分化成千百柄,剑意撼天,齐冲向谢时故。
谢时故站立着仰身快速后退,不紧不慢地再次挥开扇子,刹那间无数冰刀被带起的飓风裹夹着回击向徐有冥,徐有冥一动不动,那些冰刀齐齐停在了距离他身体寸于处,仿佛被一道结界挡住,再不能近身半分。
剑意消弭的瞬间,徐有冥身前的冰刀也尽数落了地。
谢时故站直起身,沉声问道:“你什么时候记起来的?”
徐有冥并不答他,剑在手中,随时准备再次出手。
谢时故冷笑,薄唇轻吐出三个字:“聚魂阵。”
徐有冥眼中有倏然划过的黯光,仍未出声,手握得剑柄更紧,戒备着面前人。
谢时故道:“聚魂阵当年掉下凡界恰落在此处,所以这逍遥山魔气丛生,盖因聚魂阵借的是整个魔界的魔气所炼成的邪阵,从前是我疏忽了,竟从未想到这一层,你就是利用了这个,重新聚拢了他的魂魄,骗过了天道,如今这里魔气几近散尽,是因你将聚魂阵封印后藏了起来。”
徐有冥的回答只有四个字:“无稽之谈。”
谢时故哂道:“你自然不会承认,若是认了,便是前功尽弃、功亏一篑,所以宁愿让他误会你背信弃义、杀妻证道,也不肯跟他透露半个字,扶旴天尊这般情深义重,当真叫人钦佩得很。”
嘴上说着钦佩,谢时故的语气却很有些咬牙切齿,只恨自己终究棋差一着,不能得到他想要的。
他接着道:“当年他放丹田火自焚,玄门中人措手不及,被那把火波及到,只能后退,待到大火焚尽,他的洞府里已片草不生,什么都没了,你取走了真的凤王骨,留下一根假的给我,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的目的,为了骗过天道,骗过我,骗过天下人,谋划了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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