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长,班长,就剩三个月了呀,你说要好好过完这一生,说想考大学,”不只是泪水,李智楠的口水鼻涕全在往下落,他已经崩溃到快要瘫软在地,他说,“我们还等着看未来的嫂子长什么样,等着喝你的喜酒呢。”
宿舍里只有两个人在,却像是有两个世界,一个悲情又哀叹的,一个寂静也沉默的,蒋杰翻开了刘丰年的日记本,扉页上写起始日期和买本子的地点与缘由,第二页就是正文了,用的是蓝墨水,字比笔记上略潇洒。
刘丰年的世界里,仿佛很少有什么愁思,要么就是理想,要么就是思考,要么就是抱负,他甚至记下了班里每一位战友的生日,也写了每次联谊、聚餐的趣事,写文艺汇演的时候有哪些节目,还写探亲之前为母亲准备了什么礼物……
甚至写:和排长一起去街上买了个蛋糕,是给伤员准备的,我也很想买个蛋糕,倒不是因为多嘴馋,而是想让妈妈在过生日的时候也吃到蛋糕。排长对我很好,请我喝汽水,还问我缺不缺钱花,我说我从小就攒钱,所以从来不缺钱,他又问我今后想做什么,我说我还没有打算,他说让我以后当他的领导,这样他就可以像我欺负他一样欺负我了,但我根本没欺负过他。
半张手撕的白纸露出来了,蒋杰翻开那一页将纸塞回去,那是大半年前的某天,日记的内容只有半首词,写的是: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再向后翻一页,没能看很久,蒋杰就把本子合上了,后来,他继续和李智楠一起收拾东西,把日记本也放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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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丰年离开的日期才是三天之前,他终于将拥有一直盼望的军功章。
那天的任务来得凶险又紧急,刘丰年饭碗里还剩没吃完的半块饼,他坐在车厢里打了个喷嚏,问李智楠:“我是不是在发抖?”
“没有。”
“我怎么觉得……我抖得这么厉害呢?”刘丰年又伸手摸了一把枪,他忽然笑了一下,说,“可能是昨天晚上洗澡感冒了。”
刘丰年的笑容,就此留在林荫道上遮了篷布的车厢里,再见他时,天已经黑了,李智楠的脸颊上还留着白天的血痕,靴底的泥土在医院走廊上留下星星点点的脚印,他跟随副排长,副排长跟随蒋杰,蒋杰就穿了脏破的裤子以及衬衣,他转过头来,只说了几个字:“在外面先等一下。”
冷白色的灯光照着冷白色的地砖,也照着冷白色的墙面,嫩绿色墙裙在角落处有了斑驳,蒋杰揉了一下眼角,当他低头的时候,才发现指缝里的血迹没有洗干净。
蒋杰慌张到不知道该做什么了,他把脏兮兮的手往衬衣上蹭,衬衣最底端那颗摇摇欲坠的扣子掉在了地上,蹦了两下,然后滚远了。
在从门外到门里的几秒钟时间里,蒋杰再次去不久前和刘丰年见面的场景,就是十几个小时之前,早晨,在食堂里,没说什么话,也没反常地多看他几眼,这只是连队里普通的一天,普通到天气称不上好也称不上坏。
似乎是气息过剩,也似乎是氧气不够,所以,蒋杰把呼吸的节奏换了几次。当他俯身去掀那张浆洗过后雪白的被单时,眼泪把眼窝和鼻翼弄得很痒,他轻轻皱眉,想缓解一下伴随着极端悲痛的紧张。
将被单翻开几十公分,在露出鼻梁时细致地折叠,蒋杰抬起通红的双眼,咬着牙,喊道:“李智楠,孙巍,你们进来看看吧,进来看看!”
语气不算是激昂的,只能算悲哀的,蒋杰拖着李智楠的领子就往前拽,他说:“你自己看看,看看你忍不忍心,你忍不忍心?”
李智楠不反驳没有缘由的责怪,更不可能生气,他只是哭,没进门的时候就在哭,进来了,于是哭得更狠,他趴在刘丰年的遗体上,一边哭一边大声喊着:“班长,班长……”
蒋杰继续将被单往下翻,刘丰年的整张脸都露出来了,他的面容平和,像是在睡觉。
“刘丰年是我见过最好的兵,”曾经,蒋杰这样对连长说,“他是有活力的,有理想的,什么都有,比我强太多了。”
出了门走远了,十几米之外仍然听得到李智楠的哭声,在墙裙斑驳的地方转弯,就是一处昏暗的楼梯间,蒋杰靠在墙上,然后蹲了下去,膝盖处的布料蹭得脸颊发麻,颤抖的胸腔中传来了气息振动的声音。
大约是几十天前,蒋杰和刘丰年说起那几条命运多舛的金鱼的故事,刘丰年紧张得抿嘴又皱眉,后来又承诺,说:“我一定要赔,等回家了给你买几条。”
“我可没时间养。”
“那我帮你养啊,”刘丰年躺在地上修连里的货车,他伸出半个身子从一旁够扳手,对蒋杰笑了一下,又钻回车底下,说,“到时候咱们都见不了面,我一看到鱼,就能想起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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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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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难说得清这到底是什么,或许真的是悲伤的一厢情愿,然后留下白纸一样连残局都不剩的结果。蒋杰对蓝小姐是真的,更是全心全意的,或许在他这儿,丰年原本比不上蓝小姐百分之一重要,可现在,他成为了他一辈子都会痛惜的人。金鱼从它出现的那天起就是错的,它死去,后来养鱼的人也死去。对于这条线,我并没有用太多的故事堆叠,它像是水墨中似断非断的一笔,我希望对这条线的理解是丰富的、朦胧的、没有限制的,不需要赞颂深刻的爱,因为或许原本就没有,只需要去感受,像是闭上眼睛触碰几滴雨,然后想象是白天或者黑夜,春或者秋。每个人的理解可能都不一样,这也是我想要看到的。
第59章 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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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处曾经幻想和盼望的千禧年,那么多遥不可及的事都成了真的,远大的计划变成现实,身边许多人来了又走……对陈淮水和祝富华来说,事业的转折点在九十年代中期,他们和许多有远见的人一样,抓住了经济腾飞的时机。
大概是早晨八点,公司里的人只来了小半,陈淮水下意识在文件的年份栏写下数字“1”,犹豫了一下,又改成了“2”。
还是这么普通的一天,入职没多久的打字员穿着细高跟鞋,一进门就跟陈淮水打招呼,她浑身沾染着芬芳,站在桌前,说:“陈总,早上好,该换夏天衣服了,你还穿这么多?”
“早晨起床挺冷的。”
“吃过了吗?楼下街口新开了一家西式早餐,要是你想吃,我明天可以帮你带。”
打字员年纪小,来了没多久,也不会察言观色,她栗色的直发在肩头晃动,心思太多,可也心思太少,因此弄得一旁早起上班的同事抿嘴咬牙,亦或是偷笑。
陈淮水把文件递给主管,转头看了她一眼,说道:“不用了,谢谢。”
作为企业的一把手,陈淮水倒也没那么不近人情,他总是耐心、亲切,都每个人都是如此的,秘书刘小姐拿着会议稿件进了办公室,她歪着头笑得了然,轻声说:“陈总,我是不是应该提醒她一下?这么做的确让人不舒服。”
陈淮水拿了放在桌脚的茶杯,打算去洗一洗,他摇着头,说: “算了吧,不知者无罪,她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更不是坏人。”
“好,我懂了。”
早晨的第一通电话是祝富华打来的,他还是在总店做主厨,那时公司初步成型,他却拒绝了陈淮水关于他职位的一切提议,他说:“我从小到大最相信的人就是你,我们不是两家人,不需要分得那么清楚,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喜欢做面包、会做面包,所以去店里我是最高兴的。”
总店的厨房没那么崭新,但处处明亮、一尘不染。面团中充斥气孔,在适宜的温度中沉睡、生长,然后苏醒,几百颗鸡蛋被敲进容器里,新鲜奶油搅拌至发泡,混合着高温之下黄油和糖的甜香……
这一切,进入人全部的感官里,近十位师傅在玻璃橱后忙碌,祝富华也在他们其中,他得空去更衣室给陈淮水拨电话,说:“露姐跟我说,最近有人勾搭你,我不知道怎么问,想了好几天,觉都睡不好。”
“露姐?她每天都在车间里忙,她知道什么啊。”
陈淮水把滚烫的茶杯放在了桌上,他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咬着嘴角细想了半天,这时,只听祝富华说:“她就是知道。”
“胡说,我待会儿去问她,”陈淮水围着办公桌走了一圈,然后,握着手机坐了下来,他说,“我中午去找你吃饭吧,你想怎么质问就怎么质问,反正我心里没鬼。”
“听说是新来的打字员,才二十岁出头,长得又高又漂亮?”
“她啊……那说‘勾搭’属实严重了,你放心吧,不是每个人都会喜欢我的,我也就是个普通人,还不至于。”
只是一句语气温和的、安抚的话,可谁知,午饭时候一见面,祝富华就往陈淮水背上跳,后来,又用双臂搭着他的肩膀,小声说:“你才不是普通人,以后不能说你是普通人了,我心里觉得难过。”
“行吧,行吧,”几秒的沉默之后,陈淮水只能轻笑,说,“我知道了,今后不这么说了。”
“你喝不喝咖啡?我去给你弄一杯,不加糖的。”
“不喝了,”陈淮水清了清嗓子,就拽着祝富华的手往外面走,他说,“早上喝过茶了,我本来不打算细说这件事儿,因为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刘秘书今天还问要不要告诉她一声,我说不用了,她以后知道了就好了,但你早上那么说,我怕你多想,所以又让刘秘书去找她了,说我已经结婚了。”
“没结婚啊。”
四周人没那么拥挤,可也是繁华的、喧闹的,这条街上有了越来越多的商店,有了更加密集的大型商场,天热了,门口的阳伞下有戴着墨镜的年轻人在喝冰咖啡,吃切块蛋糕。
“有什么不一样吗?你几年前就住进了我的婚房,现在还戴着我挑的戒指。”
“那我们现在和那些夫妻是一样的吗?”
“一样的。”
祝富华看来,陈淮水似乎永远那样笃定,他承诺过的一切都会兑现,懂化学、懂文学、懂管理,几乎是无所不能。因此,祝富华从来不认为陈淮水是个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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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姆每天做着清粥淡菜,完全顺应着王月香的口味,可即便如此,她还是逃不开王月香每天几句幼稚的数落。
当天就是端午,早餐却是一碟没有盐味的莴笋片,半块酱油拌豆腐,再加半杯牛奶和半个馒头,然而,馒头一口咀嚼半天,牛奶要人哄着才喝得下,买来的粽子放在冰箱里,哪怕是拿出来都会挨骂。
房子是祝富华买的,算是清净,两个不大的卧室,王月香和小保姆一人一间,过节的这天,祝富华和陈淮水到中午才进门,祝宝女和祝三女都回来了,两个人坐在桌前包粽子。
“嘘——”
祝三女示意进门的两个人噤声,她低声说:“睡了,不让做粽子,偏要吃元宵,我们偷偷地包粽子,跟做贼一样。”
祝富华脸上没有多少高兴,他把手里的水果放下,又去接陈淮水手里的东西,说:“不管她,咱们待会儿吃咱们的。”
“缺什么?”陈淮水说,“我再去买点儿。”
“不要,”祝富华皱着眉,直摆头,说,“买了也不吃,咱们一起包粽子,晚上跟大姐三姐一起吃个饭,还有,你别去惹她,我可不救你。”
陈淮水点了点头,就去厨房放买好的东西了,祝富华特地上前和祝宝女说话,他苦笑着说:“大姐,你不用每星期都来,妈现在不认识人,见人就骂,我不想让你受委屈。”
祝宝女迟缓地抬起了眼皮,她还是那样和蔼,那样热心,可明显地苍老了,她失去了刘丰年,也算是失去了在这世上唯一的期盼,因此,眼神里只剩下一种极致的落寞。
“你别管,”祝宝女说,“你跟一个病人计较什么,让她骂吧,我又不会放在心上。”
这时,祝三女忽然拽了拽祝富华的衣袖,小声地说,“富华,大姐离婚了。”
祝三女的嘴角绽开了笑,又有着万千的感慨,到后来,她甚至眼含热泪了,说:“虽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但刘二娃都快成咱们全家的仇人了,大姐终于拿定主意了,离婚了。”
祝富华有些惊讶,更多的却是高兴,他看着祝宝女的眼睛,问:“大姐,真的?”
“真的,”祝宝女点着头,将端正的粽子放在盘子里,说,“我跟他谈好了,这么些年,我住城里,他住村里,他早就有个相好的,他俩一起去过了,我一个人过了。”
祝宝女不是完全坚定的,她尚未从旧世界里完全走出来,因此,孤勇之后又有一些担忧,祝富华抓住了祝宝女的手,说:“大姐,我早就说过了,这套房子今后就是你的,等你老了,我和淮水都会照顾你的,我早就说过了,你要相信我。”
祝富华的眼眶红了,然后,就有水雾堵在了视野中央,他脑海中反复演绎着刘丰年入伍前辞行的一幕。
那时候,十八岁的刘丰年给二十岁出头的祝富华下跪,磕头。
他红着眼睛,说:“要是某天,我死在战场上,也麻烦你,还有各位姨妈照顾我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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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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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最终章哦~
第60章 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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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透过窗前的纱帘,落在了床脚处,王月香的这个午觉睡了数个小时,醒来之后,她不声不响地在床沿上端坐着,坐了快十分钟。
“小娟,小娟,”王月香低声喊着保姆的名字,然后,她转身趴在了床上,从薄薄的被子底下摸东西,她永远告别了年轻时代,成了一个真正的、羸弱的老人,她说,“小娟,我的元宝不见了,是不是出去玩儿了?你快去找找,天要黑了。”
小保姆摘了围裙,着急地从厨房里跑了过来,她一边揩手一边说:“老太太,元宝没出去,这就来,这就来了,我去把他抱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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