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肤褶皱苍老的人从表情到眼神都无比麻木,他说着自己家破人亡的经历,语气却如同一潭死水,好像是一个旁观者在叙述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悲惨故事,声音语调简直平淡得有些令人昏昏欲睡。
他绝对是世界上最不好的说书人,只能用故事里浓郁的血腥和饱和的泪水赚取听客的赏银,而这样惨烈哀恸的故事,也足以令每一个试图前来获得茶余饭后消遣的人心生戚戚掩面而走。
阿钩听了一半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悄然离开了这个角落,等他要出门的时候,鬼使神差地一回头,不知为何就怔了一下。
屋里只有一点柴堆燃烧发出的橘色火焰,被高温烫灼得发出通通红亮的木柴交错着,鬓发雪白凌乱的老人低着头颅,用十根布满疮口的手指编织草篮,眼帘麻木地垂落,视线像是投在篮子上,又像是投进了火里,死气沉沉地隐没在昏暗的屋子一角;他对面的年轻郎君同样垂眸端坐,穿着类似的粗布麻服,长发挽起,神情肃穆,手中竹片刀笔微垂,袖口破裂处有棉絮袒露,但这样的落魄并没有消减他身上过人的气度。
年轻与垂老,静默与麻木,温文秀雅与粗拙鄙陋。
火焰橘色的光为他们投下了过于醒目的明暗,坐在粗陋破屋里的谢三郎君竟然丝毫不显得格格不入,这让阿钩有种……有种说不出的胆战心惊。
他头一次对自己的选择感到了后悔。
老人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渗着血的枷锁,牵系着无数的冤魂,要把云顿之上的风流仙人拖拽下凡尘,滚在污泥里,去直面最为惨淡可怖的人世之恶。
而他……而他当初下跪哀求的举动,就是在仙人身体上拴上锁链的第一步。
薄薄的竹片再次断裂时,他们到达了漠北边城定州,官差向定州分管流放刑犯的官吏报备之后,再向谢琢辞别,踏上了返回京城的路。
小吏长得人高马大,自带一股军中行伍的气质,皮肤是长年风吹日晒的粗糙,打量了谢琢几下,似乎对这样的世家子弟没什么好感,但也没多说什么,冷冷淡淡道:“你来的巧,冬季要到了,垦荒备田的事都结束了,倒是修城墙的活儿还有一些,就跟着你的老前辈们去修城墙吧。”
阿钩的神经一下子紧绷起来。
修城墙?!这可是一个要人命的苦差事!几十上百斤的大石沙土都要人扛,稍有迟缓便会得来监工斥骂鞭打,三郎君这样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人,上了城墙岂不是要被活活打死?!
“这位差爷……”阿钩上前一步,那名小吏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拿眼一觑阿钩,眼神里有种恶狠狠的锐利,这种坦白的凶狠一下子把阿钩吓住了,后头的话都没来得及讲。
谢琢抬手将阿钩拨到身后,对那名小吏点点头:“实不相瞒,我自幼读书,未曾做过卖力气的活,修城墙的活儿我怕是做不好,恐怕还会拖累他人进度,唯一的长处就是认点儿字,做些案头工作也还便宜,能否通融一下,替我安排点合宜的工作?”
小吏闻言,嘴角扯了扯,大概也没少听见犯官们五花八门的求情话,对这样的说辞自带免疫力了,正要讽刺几句,谢琢不紧不慢继续道:“漠北府衙人员一向吃紧,军营中能写会算的人更是数不出一两个,前几年战乱,流放到此地的人都已死得七七八八,去年和今年流放到漠北的人大半死在了路上,敢问一句——京城今年送来的军粮军饷可核算分派完毕了?”
这话一出,小吏脸上的嘲讽就变成了惊疑不定。
他不知道什么军粮军饷的事情,只觉得面前这人好像和其他请求去做轻省活儿的犯官都不太一样。
谢琢敢这么笃定地自请流放漠北,就是因为对这里有了大致的了解,不至于稀里糊涂死在这里,他流放漠北可不是来干苦力修城墙的,遇赦不赦又怎么样呢……
他迟早要回京城去的。
回到那个大夏的帝都,搅弄起裹挟天下的风云漩涡。
小吏不知怎么被说动了,将谢琢带到了一处工地,指指前方弓腰驼背带着镣铐的工人们:“这些都是府衙抓到的囚犯,趁着地还没完全冻上,抓出来修整城墙的,一应杂事都缺人管理,你暂且就在这里跟着主簿做活吧。”
漠北远离京城,天高皇帝远,对于朝廷明文判下的刑罚都不怎么在意,更别说谢琢的处刑文书上只提了流放根本没写流放漠北要干啥了,就算明令要他去修城墙,府衙若是觉得他有别的用处,那变通一下也不是不行。
尤其是漠北原就文风衰弱,不似江南向学之风鼎盛,漠北因为邻近北蛮,时刻要防御外敌,能认得两个字的人在这里就是先生,会写字的更是了不得的才子,文人稀缺得不得了。
谢琢这番话实打实地敲中了小吏的心思。
其实把犯官提去干别的活儿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前提是……
小吏转了转眼珠,将阿钩带到一旁:“你家主子到底犯了什么事儿?我听说,是诬告上官?”
阿钩犹豫了一下:“我……我不知道这个是不是真的……但是我觉得郎君不会做这种事。”
他说着,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和主簿说话的谢琢:“郎君想整倒一个兵部尚书,哪里用得着以身犯险呢。”
小吏没有听明白这句话:“好大的口气!尚书可是了不得的大官儿!能和皇帝说话的!”
阿钩一言难尽地看了小吏一眼:“你知道郎君是什么人吗?算了……”
“郎君想给六年战役修史,但是朝中的大人们不愿意,弯弯绕绕了一阵子,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郎君就被判处流放漠北了。”
阿钩原先是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可是一路走来,他隐约似乎知道了点什么,甚至有些怀疑……被判处流放漠北这事,是不是郎君本来的打算?
那些大人们不愿意他修史,他就自己看、自己走、自己写。
小吏听见这句话后眼神一变,神情诧异莫名:“给六年战役……修史?”
停顿了一会儿,他点点头,声音低沉:“我知道了,让你家主子等着吧。”
他说完了转身就要走,走出两步忽然又扭过头:“你家主子叫什么来着?”
阿钩莫名地看看他,还是回答了:“郎君谢氏行三,讳琢。”
小吏皱起眉头:“这么长的名字?”
阿钩可疑地顿了半晌,简洁道:“姓谢名琢。”
小吏这回听明白了,恍然大悟地将“谢琢”两个字翻来覆去念了几遍,颠着步子慢慢走远了。
就算干的活轻松了些,谢琢得到的待遇也不会更好,他住在和其他犯人一样的破草屋里,主簿还特别照顾了这株会写字的苗苗一点,动用特权让他和阿钩单独住,屋顶的破草席也只破了边角,勉强能遮风,其余的功能就大可不必妄想更多了。
谢琢正趁着天边霞光尚未散尽的最后一点时间奋笔疾书,将路上听到的事情一一罗列记录下来,屋内没有桌椅,只有一张用稻草堆起来的床,他就这样坐在床边,弯着腰将竹片垫在膝头,就着昏黄微弱的光线刻字。
一个人站在门边看了许久,没有惊动屋里的人,默不作声地后退离去。
转天,谢琢就得到了来自定州军主簿的调令,要他去定州军军需官麾下做书记官,帮忙整理各种军需物资。
这活儿听起来麻烦琐碎,但对于谢琢这样过目不忘的人来说再容易不过,上头的主簿也没有苛责人的意思,安排的事务都寻常简单,他于是就有了大把的空余时间。
再加上军需整理需要大量纸笔,那些多余无用的纸头竹片可任他们拿取,倒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去处。
不出半个月,定州军上下都知道了一件趣闻:军需营来了个怪人,喜欢扯着老兵聊天。
他不和年轻新兵聊天,只找那些在军队里待了好些年的老兵油子,一聊就是大半天,聊的什么没人知道,那些老兵油子平常笑嘻嘻的嘴上不把门,唯独问到这件事时会变了脸色,骨子里透出点凶悍的人气来。
“谢大人……是个了不起的人。”一个老兵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而后对帐中的谈话守口如瓶。
这才多久?竟然有人得到了这群兵油子的尊敬?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越来越多的人对军需营的那个怪人感到好奇了,但对方基本不走出帐篷,像是一尊石像长在了里头一样,定州军上下竟然没多少人见过他的样子!
渐渐就有人拿他开起了下流玩笑,军营里的兵,嘴上都不留口德,说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难听,可是谁都没想到,最先急起来的竟然是那些和怪人聊过天的老兵们。
他们成群结队,逮着说坏话的人就是一顿狠揍,揍到对方抱头求饶保证以后再也不乱说话了为止。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讲坏话的人是没了,众人对那个从头到尾不露脸的怪人的好奇却是压也压不下去。
这难道是个成了精的狐狸不成?怎么就聊聊天,就把人的魂儿都钩去了?
第144章 为君丹青台上死(九)
但任凭他们如何好奇, 后勤军需的营帐也不是能让他们乱走的,于是各种好奇疑惑都只能埋在肚子里,等着有机会的时候一吐为快。
谢琢不是聋子瞎子, 军营里悄悄传的闲话又没法避着人, 被他听见是迟早的事, 不过他并不关心这些,阿钩被他三令五申不许惹事, 也只好当这些传闻是耳旁风, 自顾自生上一段时间闷气就罢了。
等到了最寒冷的十二月, 谢琢才渐渐忙起来——冷冬到了, 北蛮不会在这种时节来大夏边境打谷草,得了闲暇的军队也开始休整猫冬, 顺便把豁了口的兵器盔甲之类修修补补,上头则会趁这个机会下发军饷。
谢琢做的就是发军饷的活儿。
那场倾覆半个大夏的战役已经过去了五年, 北蛮虽然被打回了草原上,但大夏也失去了趁胜追击的力气, 于是只能恢复到六年战役之前的拉锯场面, 只能说幸好周边没有什么得力的国家,不然现在就是他们渔翁得利的时候了。
为了安抚这些长期驻守边境的将士, 朝廷发军饷发得很是痛快, 可以说,就是这些实打实到位的军饷, 才让大部分军士都咬着牙撑过了最困难的六年战役——不是所有人都有一腔不计生死保家卫国的决心,能够让自己、让家人活下去才是他们从军的初衷。
帐篷里像学堂一样排开了十数席矮几,每桌后头都坐着一个疯狂拨弄算筹的书记官, 在这群焦头烂额不修边幅的书记官中间, 将算筹推在一边, 袖着手思考片刻,便能在竹简上刻下几笔的谢琢就显得分外醒目了。
主簿抓着短短的胡须在他们中间转了一圈,最后停在谢琢身后,眯着眼睛瞅了一会儿桌上的竹简和算筹,胡须下的嘴得意地翘了起来。
他也是读书人,这名自京城流放而来的青年第一次自报姓名时他就意识到了点什么,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他更是确定无疑,此“谢”定然就是彼“谢”,他不会蠢到去关心这位谢家郎君为何被流放至此,只是不动声色地关照了对方一些。
事实证明,这样的关照百利而无一害,漠北缺少人才,更缺少这样的全才,可不是么,谢家钟灵毓秀培养出来的子弟,就是登朝上殿经纬天下都使得的良才,放在漠北就是个大宝贝疙瘩。
谢琢一来,一团乱麻的军需粮饷瞬间有了章程,不仅如此,可以一心二用的谢琢还独自担起了四五个人的活,把那团陈年旧账梳理得清清楚楚,让主簿顿生知己之感。
虽然他也很好奇为什么这位谢郎君啥都不看,非要先把那堆旧帐本挖出来理清楚,不过既然对方说了这是他的做事习惯,那也不必深究太多。
看看,往年里要折腾一个多月的军饷发放,这才不到半旬,已经在谢琢的手下有了完整的雏形,只要照着营号队标发下去就好了。
主簿捋着胡子,笑眯眯地又看了一会儿,迈着四方步悠悠回到了营帐门口那个摆着火盆的小角落,坐着烤火去了。
他坐下不到半个时辰,谢琢就放下了手里的笔,定定看着手里的竹简,面上浮现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过了一会儿,他卷起那叠竹简,随手塞进袖子里,起身往懒洋洋烤火的主簿走去,然而不等他开口,帐篷的帘子就被呼啦一声卷起。
来人动作粗鲁,外头的风雪裹着寒意猛地吹进来,几乎是一瞬间,就将账内积聚了多时的热气赶了个干净,拨弄算筹的书记官们顿时抬头对来人怒目而视。
读书人的怒气不如武人凶狠,却自有一股威力,来人霎时怂了下去,讪讪地将厚重的帘子小心翼翼放下,对整个定州军的账房老爷们拱了一圈手:“那个,将军遣我来寻一个姓谢的先生……”
谢琢的视线移到他身上。
主簿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名魁梧的传令兵,忙不迭站起来:“可是赵将军的令?”
传令兵颔首,主簿神情里出现了一丝凝重。
赵将军是定州军的掌帅,不如说整个定州军就是赵家人一手拉拔起来的,一门忠烈义勇传世,六年战役里定州军连着换了三代掌帅,整个赵家都死的差不多了,这面军旗到最后还是死死握在赵家人手里。
确切地说,是在最后的赵家人手里。
现在这位赵将军是赵老将军的幺孙,原本怎么算定州军也不可能到他手里,于是这位小赵将军就整日里招猫逗狗,整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靠着家族的荫庇在定州军里混了个挂名的偏将头衔,领上一份薪水就日日承欢老夫人膝下,做个撒娇卖乖的好孙儿。
哪里知道,六年战役,打死了赵家上上下下提得起枪上得了马的儿郎,赵老将军领军死在阻击北蛮的草原边境,接下定州军军旗的长子紧随其后死在保护民众南下撤退的路上,从兄长手里携旗整军的二子被伏击死在定州城外,死后戮尸悬首十三日,前仆后继前去收尸的将士、民众逾百,尽数被斩于阵前。
其余赵家子弟没有一个去救过人,他们陆续都死在了抗击北蛮的路上,到最后,整个定州军扒拉来扒拉去,能扛起定州军军旗的竟然只剩下了一个以招猫逗狗为己任的纨绔。
纨绔是被奶奶用拐杖打出赵家大门接下这面浸透了父兄血液的沉重军旗的。
“既是我赵家儿郎,就要死在这面旗子下!”赵老夫人将不肯出门的孙子打出家门后,站在门口说了这句话。
纨绔不知是运气好,还是因为死去的父兄给他留下了一班忠心得力的助手,最后几年战事,他竟然跌跌撞撞多次死里逃生,硬是活着带定州军把北蛮赶回了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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