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伦佐看了一眼国王手里的浆果,又看了一眼面前的植物,摇摇头:“不要。”
想了想,他状似无意地问:“醋栗和颠茄……小陛下会区分吗?”
颠茄在欧洲历史上有着非常漫长的历史,这种凶名赫赫的果实永远摆脱不了沾满鲜血和死亡的谋杀,许多死在床榻上脸色发紫眼睛凸起的大人物都栽倒在这种小果实的威力下,在王室记录草药的图谱上,颠茄是位于第四位的毒药,排在它前面的就是大名鼎鼎的曼陀罗。
不过除了用作毒药外,这种果实还有麻醉镇静的作用,贵夫人们最喜欢将颠茄汁滴入瞳孔,使得瞳孔放大,营造出楚楚可怜的动人感。
而这种威名远扬的小东西,除却花朵和植株外,几乎与人们最喜欢食用的浆果醋栗长得一模一样,如果一大盘醋栗中混有两三颗颠茄,就是敏锐如鹰隼的人也很难将它们分辨出来——而颠茄要置人于死地,只需要一两滴的分量。
小国王看着手里的几颗醋栗,将它们一颗一颗填入口中:“和颠茄长得很像是吗,不过除非是我自己动手摘的,我并不会吃别人送来的醋栗。”
洛伦佐点点头,犀利地指出:“所以您不会区分。”
小国王无语地侧过脸看了看这个不会说话的近卫队长,又被他开朗的笑容给惊了一下:“我的伯爵,您真是不会说话。”
洛伦佐无所谓地晃着他柔顺如绸缎的头发:“您的总管艾登先生也是这么评价我的,而您的导师斯图亚特公爵——”
撒丁刺客轮廓锋利立体的脸上出现了生动的嫌弃神色:“我们都恨不得往对方身上来一下。”
小国王笑了一下,没有说什么调解的话,再次伸手摘下了一小串醋栗:“你们平时会用颠茄来……完成任务吗?”
洛伦佐双手背在后面,兴致勃勃地说:“不不不,这么无聊的方法太没意思了,只有那些磨磨叽叽的贵族才喜欢用毒药,哦,比如波吉亚家族那群泡着毒药长大的家伙——要我说,我觉得他们比我像个刺客多了。我们习惯用刀剑,利落快速,毕竟我们拿钱办事,和被害人又没仇,为什么要在死前还折磨人家一通?”
……好一个有道德有素质有同理心的良心刺客。
爱德华瞧了洛伦佐一会儿,发现他居然不是在开玩笑,而是真的这么想的,于是就将“用刀剑弄死人就不痛了吗”给咽了下去。
走着走着,洛伦佐忽然咳嗽了一声,吭哧吭哧了一会儿,试探性地问道:“小陛下这几天,都是自己一个人睡的?”
爱德华似笑非笑地看他,撒丁刺客有着高大的身躯,十三岁的小国王不得不抬头才能看见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我很多次想说了,为什么要在陛下面前加个‘小’?”
洛伦佐挑起眉头一挺胸:“尊重事实!”
他还想顺口说些诨话,被国王一瞬间凶恶起来的眼神逼的闭上了嘴:“好吧……我不说了。”
“不该你关心的不要关心。”小国王话中有话地警告了他一句,洛伦佐举起双手,笑得一脸无辜,眼神里却还是有一些不以为意。
爱德华也不再多说:“北方有什么动静?”
洛伦佐提起正事不再嬉笑:“您的那群亲戚真是了不起,我收到的消息是,有七千人的军队即将汇聚在伦敦以北,不过现在被您的好王叔挡住了,我的人赶到的时候,他们已经打了一场,您的王叔目前为止是赢家——啧啧啧,陛下,您的王座可不怎么稳当,他们都打仗了,居然没有人来跟您说一声。”
爱德华闻言沉默了一会儿:“因为我手里没有属于我的军队。”
“可是您有斯图亚特呀,就算是我,也听说过北高卢斯图亚特军队的名声。”
“你也说了那是北高卢斯图亚特的军队,是要驻扎北高卢防止叛乱的……”爱德华说到这里,忽然停下了话头,脸上露出些许若有所思的神色。
向斯图亚特借兵的话,倒是能和格罗斯特打个旗鼓相当,可是兰开斯特和北高卢呢?
如果斯图亚特和格罗斯特打得正欢,转头被兰开斯特端了伦敦,又或者北高卢再次举起大旗闹起了独立……
是先解决内忧还是解决外患……
“我会和斯图亚特公爵谈一谈的。”爱德华最终这么说,而谈一谈的结果是,威廉·斯图亚特同意抽调一半的北高卢驻军,前往伦敦以北的战场,明面上是帮助格罗斯特打兰开斯特余孽,不过实际上……就是个趁机捡漏并且背后捅刀的好伙伴。
斯图亚特听爱德华说完他的要求,眼神奇异地打量了小国王很久:“您不怕我变成第二个格罗斯特?到时候您绝对找不到第二个斯图亚特帮您了——我不会像格罗斯特这个蠢货一样,给您搬救兵的机会。”
怕啊,怎么不怕,反正再怎么做也只有一个月不到的时间,爱德华甚至怀疑到这个世界崩溃的时候,伦敦以北的战事能否有个结果。
“有时候我觉得您很奇怪,明明可以想到后果,但是却一点也不顾及长远的境况,只顾眼下,不在意以后会怎么样,简直就像是……命不久矣所以不管身后洪水滔天。”
斯图亚特审视着坐在高背椅上身板笔直的小国王,斟酌着字句道。
“您给我的感觉……非常、非常的奇怪,我突然有些记不清了,以前您是这样的性格吗?”
小国王不慌不忙地与他对视,好脾气地问:“我以前是怎么样的呢?我记得我以前似乎并没有与您交流过。”
威廉·斯图亚特过了一会儿才颔首微笑,将毒蛇似的冰冷黏腻的视线从国王身上移开,语气轻柔:“您说的对,可能是我太喜欢您,以至于出现了错觉,我总感觉我见过您很多次了,很多、很多次。”
爱德华笑容没有丝毫变化:“是的,我的公爵大人,这是您的错觉。”
斯图亚特离去后,坐在高背椅上的小国王交叉双手,眼神冷静,看来这个世界的崩溃已经开始了,作为重要角色的斯图亚特关于剧情和之前多次重启的记忆正在慢慢复苏。
不过也没什么关系,目前已知的剧情已经被他搅合得一塌糊涂,被指控先王和王太后婚姻无效的剧情没了,原本算是合作者的斯图亚特和格罗斯特被他彻底拆成了对立者,而现在本该进伦敦塔的爱德华五世和约克公爵都好好地在威斯敏斯特宫里住着。
当然最简单的破坏世界的办法就是举办个宴会然后在宴会上大开杀戒,搞死一打半打的重要贵族,那这个世界一定立刻完蛋重启,可是这样没有趣味的通关方法与开外挂玩游戏有什么区别?
斯图亚特拿到国王的手令后就启程回了北高卢调兵,多疑的斯图亚特家族血脉压根不信任别人,涉及军队调动分派这样的大事,他非得自己出面才行。
而洛伦佐也在第三天向国王汇报,闭门几天不见客的坎特伯雷大主教果然如国王所说,又开始参加各种宴会,接受别人的邀请,其中也有几次来自格罗斯特,但是具体的对话却不得而知。
经历了书房被窃书信遗失后的坎特伯雷大主教对自身的安全重视到了病态的地步,晚上就连屋顶都要守着人,更别说出行时前呼后拥的阵仗,就是洛伦佐看了这架势都忍不住要挠头。
不过大主教本人很识时务,转头就把格罗斯特的军队动向和兰开斯特的军队动向统统透漏给了国王,爱德华将写有详细说明的纸卷叠好,压在手腕下,问底下垂头站着的大主教侍从:“我会将大主教阁下的贡献铭记于心。”
侍从一板一眼地回答:“大主教对您的信任感激涕零,他不需要您任何的嘉奖,只恳求您原谅他曾经的过失,能让他死后安然归于主的怀抱。”
“我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小国王安慰道,“假如他还是心中忐忑……”
国王沉吟了一会儿:“明天晚上王宫将会召开一场宴会,我请求大主教阁下为我献上一道菜,这道旨意也会下给其他几位大臣,请他不要顾虑过多。”
能在王宫晚宴上献菜是了不起的殊荣,爱德华四世时经常用这种方法表达对臣子的信任和喜爱,但到了爱德华五世这里却是首次。
侍从也知道这是怎样的荣耀,一脸激动地告退了,理查从遮挡着厚重帷幕的凸肚窗里走出来,不满地看着门口的方向:“你还真是擅长这些东西,但是可别把自己也栽进去,万一在晚宴上被毒死了……”
爱德华失笑:“在晚宴上下毒?这也太蠢了,就像是直接带着军队冲进来将我砍头。”
理查没有笑,他严肃地凝视着自己的王兄:“也可能是将我们扔进伦敦塔。”
虽然这么说了,但是无论是提出警告的理查还是听了警告的爱德华,都没有想到,就是有人行事这么粗暴简单,干坏事也不避着人,大庭广众之下让这句话成真了。
威廉·斯图亚特在带领军队踏上返回伦敦的路途上,接到了来自伦敦的报信:爱德华五世陛下在晚宴上中毒,至今昏迷不醒。
第62章 玫瑰战争(十三)
数千人的军队卷着旗帜, 在风雨里与泡烂了的泥坑搏斗着,缓慢艰难地蜿蜒前行,没有特殊加工过的山路本来就难走, 更不用说雨天路滑,乳白色的雨雾几乎遮蔽了视线所能及的一切东西,听不见长官的呼喊喝令,只能死死盯着前面那个人的背影麻木地跟着走。
在这样连人都要畏惧的狂风暴雨中,一只雪白的鸽子如闪电般穿透了风雨一头掉在队伍前方,两匹马拉着的车辇停下,很快有人抓起这只鸽子,辨认出了它翅膀末端的纹路, 将它递进了温暖的车厢中。
车厢里只点着一盏煤油灯, 玻璃灯罩圈住了这点橘色的火光,小小的可怜生灵下意识地靠近了这点热度, 舒展着翅膀用红红的喙梳理凌乱潮湿的羽毛。
坐在煤油灯边的男人披散着乌黑卷曲的长发, 肩头一件乌沉沉的斗篷一路拖曳到了地面上,深蓝色的眼睛困倦地半阖着,他看起来无害得像是一只打盹儿的大绵羊, 见到这只眼熟的鸽子, 他挑起了一边眉毛,困倦的神情如水洗般从他脸上消失。
鸽子右腿上绑着一只半个指节长的小圆管, 斯图亚特家族的大家长轻柔快速地用特定手法旋转了两次,抽出里面一张折了两折的纸条, 神情有短暂的空白,旋即就是扭曲的暴怒。
“狂妄自大的悖逆者!愚蠢的狂徒!该下地狱流脓的恶臭混球!他怎么敢背着我——”
守护在马车边上的骑士们隐约似乎听见了车厢里传来愤怒的咆哮, 夹杂着某个绝对显贵之人的头衔, 但是噪杂的大雨遮蔽了大部分的声音, 让他们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听见了那些充满诅咒的语句。
不过很快,车厢里就传来了动静。
他们誓死效忠的主人从里面探出半个身体,脸色阴郁地朝自己的骑士长发令:“把我的马牵来!拨出三十人跟我回伦敦,其他人加快速度行军。”
骑士长想劝阻这个危险的行为,在这样的暴雨天气策马狂奔是很容易摔断脖子的,但是有着北高卢暴君之称的执政官冷冷地注视着他,让他不得不咽下了后面的话:“是,公爵大人。”
威廉·斯图亚特粗暴地推开了想帮助自己的侍从,翻身上马,暴雨瞬间就将他从里到外浇了个透湿,执政官拨转了马头,从那双蓝色的眼睛里散发出了冷酷狰狞的可怖神采,连跟随他最久的骑士长都被这个眼神给吓坏了。
“公爵阁下……”
骑士长试图说点什么平息他滚沸的怒火,却被毫不留情地打断了。
“那头自以为是的鬣狗背弃了和我的盟约,他最好祈祷国王陛下没有死在他手里,否则我会把他吊在威斯敏斯特宫的塔楼上,让他在那里风干成一挂腊肠。”
话音未落,一人一马便如离弦之箭而去,他身后的三十名骑士面面相觑两秒,都从彼此眼里看见了某种震惊的神色,国王陛下被谁谋害了?
————————
两日前
威斯敏斯特宫水晶厅
罗勒和迷迭香、紫苏叶、肉蔻等组成的香料冰激凌盛放在一个巨大的银盘里端了上来,雪白的奶油上冒着令人舒适的寒气,磨碎了的坚果颗粒洒在雪山似的冰激凌上,煞是可爱。
站在宾客们身边的侍从用大大的浅口银勺舀起冰激凌放在银杯里,端给这些绅士淑女们,而国王理所当然地拥有了第一勺的品尝权。
坐在国王左手边的王弟约克公爵获得了第二勺冰激凌,年幼的孩子都喜欢这种冰冰凉凉的甜品,更别说上面还不惜成本地浇透了厚厚的蜂蜜,足以让任何一个挑剔的人心满意足。
格罗斯特公爵并没有出席今天的王宫晚宴,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讯号,贵族们互相用眼神私下交流,而获得了为国王献菜特权的大臣们则昂首挺胸地命令侍从端上他们精心挑选的奇珍。
一只肚子里塞了鸭蛋、鹌鹑、火鸡、豌豆的天鹅,足足有半个人那么长的火腿,滚圆油汪的烤乳猪,还有用钻石点缀的中看不中吃的蒸鱼……
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被送到国王面前,有些国王只是尝了一口就命令分给下面的宾客,有些则放在了国王和王弟面前——当然,是体积比较小的那些。
而最后一个上来的坎特伯雷大主教,他送上来一盘巨大的点缀着各色浆果的烤羊羔,小羊羔肚子里塞满了各种配菜,边缘是香酥滴油的焦黄色,内部则是柔嫩的淡粉,滚烫的油脂配上香料的味道,令国王都忍不住多看了它几眼。
这一看,他的表情就微微凝固了一下,不过很快就变得毫无异常。
那些层层叠叠的浆果中,有一大半是黑紫色的滚圆果实,正散发着被高温和油脂烫熟了的甜腻香气。
醋栗。
国王神情温和地用银刀切下一条羊羔肉放在盘子里,额外用勺子舀了上方一大勺配菜和浆果,快速吃完了,对坎特伯雷大主教点点头,得到了对方一个感激的表情。
但是没等国王举起酒杯对宾客们说话,门外又走进来了一个托着银盘的侍从,他体型高大健壮,手臂肌肉贲张,比其他人都高上半个头,与其说是侍从,不如说是训练有素的骑士。
“我记得坎特伯雷大主教是最后一个?”小国王放下酒杯,问站在他身边的艾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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