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时辰,许先生听着钟声长鸣,睁开了眼。
兴许是忙了几日考试,又忙着新生入学,那位许先生比前几日还没精神,眼皮耷拉着,声气不足地说了一番恭喜入学的场面话。
接下来,他又慢条斯理道:“还有一位同学,要介绍给你们认识。”
谢长明对这些本没什么兴趣,正在后面无聊地剥松子。
这是他从前的习惯了。谢小七喜欢吃这些,但一张钝喙,两只笨爪子剥不动,只能求着谢长明。但它虽不会剥,吃得倒快,嘴还馋。谢长明手上有空闲的时候便要剥一剥,即使现在小秃毛还不知道在哪儿,影子都没有,他也习惯成自然了。
只是随着那位同学的出现,周围哄闹得太厉害,谢长明抬起头,看到椅子前站了个人,赫然是昨日远远见到的长明鸟。
今日离得近了,谢长明才看清他的脸,不过也只是半张,眉眼都被遮住了,只露出个尖尖的下巴。
长明鸟单站在那,不言不语。
许先生介绍他的名字叫盛流玉,又说他从小修行闭口禅,不轻易说话,让同学不要打扰他修行。
大家赞叹:“没料到神鸟小小年纪,已经开始苦修老和尚才能修下来的闭口禅了。”
这里的学生大多十五六岁,是比麻雀还吵闹的年纪,不能说话对他们而言是比割肉还要可怖的酷刑,所以此时对盛流玉是真正的佩服。
谢长明觉得有些奇怪。
不说话尚且可以说是因为要免遭口业,修闭口禅。但没见谁修什么禅,把眼睛也蒙住的。
他又看向了盛流玉。
谢长明与一般人不同,修过魔,修为又高,几眼便看出来,这小长明鸟哪是在修闭口禅,而是魔气缠身,七窍被堵了四窍,眼不能视物,耳不能听言。
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小聋瞎。
第5章 松子
许先生是个波澜不惊的人,他轻描淡写地介绍完盛流玉的来历,本应接着介绍书院的情况,但似乎是方才站起来被累到了,又吹了风,咳嗽了小半刻钟。
谢长明揣测,这位许先生若不是有洞虚期的修为,以这副病入膏肓的模样,看起来大约是没有两年活头了。
但幸好他是洞虚期的修士,离大乘期只有一步之遥,可以长命千岁。
从竹林后面的屋舍里走出个小姑娘,手上拿着一件毛边袍子,凑上前要给许先生添衣裳。
谢长明的耳力好,隔着嘈杂的喧闹声,听到许先生长叹一声,推拒道:“这穿起来,有失我为人师长的风度。”
很明显,病秧子是没有拥有风度的资格的。
许先生喝了盏茶,被迫穿上毛边袍子,继续介绍书院的情况。
书院里有数十门课,有些课大家都要学,有些课则是自己选择。譬如有人自小学的是剑法,总不能叫人在书院里念几年书就改学拳脚。
剩下的还有平日生活方面的事宜,许先生长话短说,之后给每个学生发了新玉牌。
这个玉牌比原先那个要大上一倍,谢长明翻到背面,看到上面有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地方凹陷下去了,可以往里面灌输灵力。
许先生道:“我身体不大好,平日里需歇在三德舍静养,如果不是什么大事,不用来找我,就用这块玉牌传消息便好。”
说完,他演示了玉牌的用法。将灵力灌入那个凹陷处,玉牌上方便会浮现出半透明的方形水镜,他在上头写了几个字后,所有人的玉牌同时亮起,也浮起了那句话。
许先生笑了笑:“不仅我可以用,只要是同在我名下的学生,都可互相传信,十分方便。但传信之前要看好了,是要传给谁,不要传错了。”
大家纷纷研究起了玉牌,许先生也终于坐下,安静地闭上了眼。
周围人要么在议论盛流玉,要么在研究新奇的玉牌法器,吵闹极了。若是有房顶,此时都能掀翻。
而一大一小两个病秧子坐在众人面前的椅子上,大病秧子许先生歪歪倒倒,小病秧子盛流玉正襟危坐,即便众人议论纷纷,也屹然不动。
旁边一人道:“盛公子不愧是从小修行闭口禅,这份定力,在下自愧不如。”
谢长明在心里回他,不是这样的,盛流玉应当只是听不见。
那小长明鸟如此从容不迫,想必是这样待惯了的。
这样想想,谢长明又觉得他有几分可怜。十五六岁的年纪,眼睛与耳朵都不能用,原由也不能为外人所知,只能被迫修行闭口禅,口不能言。
世上凡人有生老病死的痛苦,即便是修仙,也各有各的苦楚。
谢长明并没有多余的同情心去怜悯别人,不如继续剥松子。
大约由于盛流玉太正经,又高不可攀,与在场的其他人仿佛不在一个空间,他们聊了一会儿便不再说了,反而相互介绍起了自己。
虽说麓林书院对考生一视同仁,但与散修相比,宗门子弟大多自小修炼,从各方面而言都要优秀些,所以入学的也占多数。
大家虽来自不同的门派,在一处学习修道,无论身份如何,在麓林书院内都没有高低之分。
但,别的还是要比一比的。
自古以来便有一条非明文规定的鄙视链。譬如,大多数名门弟子都用剑——剑法高雅,使出来漂亮,剑修的名头也最响亮。琴瑟等乐器稍次一些,再往后便是刀,以及别的十八般武器。
旁人歆羨时,只会说,某某前辈的剑法高深,一剑之势能劈山裂海。总不会说,某某前辈的锤法深奥,一锤子下去,山都给锤扁了。
这样不雅。
所以,若是学别的,旁人也总要问问:“你的剑学得怎么样?”
总之,即便不是练剑的,也要会舞些剑法,才能在论道会上有所展示。
可不是所有人都认同这条鄙视链的,聚在一起总要辩一辩。
坐在旁边的人似乎与人争辩什么,辩不过,急着找帮手,赤红着脸朝谢长明问道:“不知谢兄使的是什么?”
谢长明专注地剥松子,偶尔也同他们说几句话,与同学间的关系很和谐,此时便道:“我是用刀的。”
那人如释重负,虚情假意地问:“谢兄这样的人物,竟不是用剑的。当初为什么学刀?”
谢长明剥松子的手顿了顿,回想起当初的情景,看了一眼掌心上的茧:“刀用得趁手。”
那人叹了几声“可惜”,转头便与人高声辩道:“谢兄用的也不是剑,可见剑道也不是那么好。”
谢长明并不参与,他是个活了快五十岁的人了,虽然现在年纪是十六岁,但内心已经十分苍老,也格外平和。
若他还在当初十六岁的时候,倒是有可能提刀与人在练武台上一比,懒得动嘴皮子的功夫。
旁边的人似乎是辩急了眼,推推搡搡,几乎要动起手来。
谢长明正将剥了一半的松子往袋子里装,被旁边的人撞了一下胳膊,袋口朝前边歪了,右手松开的几粒松子一落,纷纷往胳膊上掉了下去。
他的左手手腕戴了两串木珠串,两串一疏一密,木珠大小相同,颜色都是乌沉沉的黑,上头刻着些看不清的暗纹。疏的那串时常随着动作摇摇晃晃,此时间隙处又落了几粒松子。
松子捡到一半,周围人忽然也不吵闹了,都安静下来,急匆匆地往两边移。
谢长明抬头一看,原来是盛流玉坐不住了,要往回走。
那些同学刚刚还偷偷腹诽盛流玉性情太过冷淡——即便是修行闭口禅,也可以用纸笔交流,总比在上头一言不发强,可见是个不好相处的鸟。
但他一往下走,大家虽都席地坐在青石地板上,还是迅速地空出了条宽敞的路。
盛流玉是神鸟,必然有些不可为外人所知的神通。耳朵和眼睛都不灵便,在人群中行走也很自然,看不出差错。
此时,他从椅子上起身,走到这条宽路的正中央,两边都不挨着,衣裾没碰到任何一人。
不知为何,盛流玉忽然停了下来,正停在谢长明面前。
其他人的目光也都聚集在了此处。
盛流玉抬起脚,鞋底粘了颗松子,往青石板上一跌,清脆的一声。
他低下头,朝周围看了过去。
最后看向了谢长明所在的方向。
谢长明抬起眼,离得近了,才看清楚原来盛流玉眼睛上蒙着的不是普通的绸缎,而是一块烟云霞织成的轻纱。
烟云霞是扶桑树旁的一片彩云,受太阳日日照耀。将其裁下来,织成的轻纱与火灵根最为相宜,一小片便可提供源源不断的灵力,十分珍贵。烟云霞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特点,便是覆在皮肤上即可细致地感知冷暖。
这世上人与人、物与物之间温度总有些微不同,因为散发着不同的热量。
难怪小长明鸟能行动自如。这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看到了。
两人对视了片刻,盛流玉皱着鼻子,想必遮掩在烟云霞下的眉眼也是蹙起的。
不过是踩了一个松子,又不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至于嫌弃成这样吗?
不至于,所以谢长明不退让。
他不是会惯着坏脾气小孩子的那种人。
盛流玉却慢慢偏过头,一会儿看着谢长明,一会儿看着地面。
他抬起脚,很是嫌弃地朝松子的方向踢去,却落空了好几次。
大概是松子在青石板上待久了,温度也差不了多少,所以瞧不见,也踢不着。
谢长明终于移开目光,不再看盛流玉了。
但并不是认输。
只是看在盛流玉是个可怜的小病秧子的分上,谢长明不与他多计较。
他不知道的是,盛流玉方才只是想——不能吃,就离我远点。
作者有话要说:
鸟:想吃QAQ
第6章 舍友
盛流玉走后,许先生大概认为大家也认识得差不多了,将屋舍的安排分发下去,勉励了几句大家要努力读书,专心修行,便让学生们都回去找自己的屋舍,整理东西,好好休息,明日有要事要做。
麓林书院很有钱,但并不奢靡,反而提倡苦修。所以屋舍也不是一人一间,而是两人同住一间长屋。屋舍中间隔了两道墙,分出一个待客谈话的前厅,两边各住一人。
很好,至少不是通铺。
谢长明住在朗月院,在青临峰山腰上的一个僻静角落。传送阵是送到山脚,上来还要颇费一番功夫,谢长明走到山腰的平坦处,穿过竹林,远远地看到一片屋舍纵横交错,按照舆图上的位置,找到了朗月院。
推开大门,里面种了几株老梅,没到冬天,也不开花,郁郁葱葱地长在那。
谢长明走到自己的屋子,前厅里的椅子上坐了个人,穿了一身白衣,头戴玉冠,满脸堆着笑,似乎在等舍友的到来。
直到看见了谢长明,他低下了头。
他装作若无其事道:“道友,我是陈意白。”
谢长明打量了陈意白一眼,几乎立刻认出,这人他见过。
在三年前的万法门。
三年前,谢长明装作资质不佳,被当成人丹的材料和十几个孩子一同被带入万法门,看管他们的就是陈意白。
万法门也不是人人都知道门派里隐秘生意的。掌门和长老几乎是人人都参与,再往下能知道实情的弟子,要么是收入门下多年的心腹,要么是与那些长老沾亲带故的。
总之,看门这样的苦活计,轮不上那些弟子,守门的陈意白也不过是个才入门不久的小道士。
不过那时候谢长明才醒过来不久,与现在相比,模样差别很大,又过了三年,陈意白也不一定能看出什么。
谢长明不想多生事端,同陈意白敷衍了几句,陈意白同样敷衍回来,但笑得十分真诚,说接下来的几年要好好相处。
最后,他忽然如恍然大悟般:“谢道友,我行李还没收拾完,咱们明日再聊。”
说完,忙不迭地往靠左的自己那间屋子走去。
谢长明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没有说话。
谢长明带的行李不多,不到一刻钟便收拾完了,准备去吃晚饭。
食堂在青碧峰的山脚,即使修仙之人的脚程快,一来一回,也要半个时辰。刚吃完饭,走回来就饿了。
为此,住在山腰的学生特意抗议过,要布个传送阵。书院认真考虑了学生们的诉求,提出了两个解决方案。
第一,多吃点,多走点路也不会饿。
第二,如学生们所言布个传送阵。但维持传送阵所需的灵石要学生出。书院的食堂可以多做点饭,出灵石是万万不可能的。
在这上学的,一半是贫穷的散修,另一半是和散修相比之下十分富有的门派子弟,但除了背后有爹有妈有爷爷有祖宗的这种,其他人也掏不出维持传送阵的灵石。
于是,大家选择多吃点。
谢长明到食堂的时候,里面坐满了人,同窗们一见他来,纷纷将他围住,开口长明鸟,闭嘴盛流玉。
看来,他和那小病秧子对峙的事,已传遍了青临峰,甚至是整个麓林书院。
一个同学忧心忡忡道:“你一来就得罪了长明鸟,不仅是我们知道了,高年级的师兄师姐也知道,都对你很好奇。”
“那些门派子弟,本来就铆着劲想要结交神鸟,你得罪了长明鸟,要是那位盛公子说些什么,以后如何是好!”
另有一人大义凛然道:“那些人自许名门正派,还不是一天到晚想着讨好神鸟。我们同为散修,当然是站在你这边,同仇敌忾。”
谢长明在吵闹声中屹然不动,直到吃完,放下碗筷,不紧不慢道:“诸位道友不必担忧。”
谢长明想叫他们不必好奇,也不必忧心,以那小病秧子冷淡的性格,想来闭口禅修得不错,不会和外人多话,那些宗派子弟也一样。长明鸟明面上是在这里读书,应当也就是做个样子,给麓林书院充场面,日后不会多见。
到底是没将这话说出口。
吃完饭,谢长明谢绝大家邀请他一起商量对策的好意,原本是想往藏书院看书,挂在腰间的玉牌却忽然微微发烫。
是许先生传来的消息。
谢长明用灵力点了点玉牌,上头浮现一句话。
“方才陈意白说与你相处不来,要换间屋子住,最好不在青临峰,最好马上就搬。量你们相处不过一两个时辰,应当闹不出什么大矛盾。我又问了旁人,你们也没将屋子打塌了,可见还是可以相处的。不如与他谈一谈,有什么不妥之处,相互退让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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