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长老本名叫作秦籍,已有两千多岁,因活得太久,已经没几个人知道他名字了,连出身也鲜为人知。在小重山中,身份大多依托血脉而定,血脉越纯粹,越接近长明鸟,修行速度便越快,地位也越尊贵。而秦籍的本体是一只绿尾鸟,血脉稀薄到几乎要被族谱除名,但他在修行一道上颇有天赋,数百年后,终于进入了真正的小重山。
当然,他从未向任何人提及自己是一只绿尾鸟,甚至在当上长老后偷偷篡改族谱,添了一支血脉纯粹,却生育困难,只余自己一只鸟的支系。
而这二人是绿尾鸟的族人,也是秦籍豢养的死士。出身是秦籍绝不能提及的隐秘,而他又需要有人来做事,最终还是选择了绿尾族。借由绿尾鸟的出身以及长老的身份,还有带领绿尾族进入真正的小重山的承诺,他得到了大多数族人的信任。
秦籍挑选了其中的一部分为自己做那些不能放在明面上的事,而绿尾鸟的血脉稀薄,于修行一道上十分艰难,能幻化成人形已经极为难得了,所以,他便喂给那些人大量易筋洗髓的丹药,让他们飞快地获得金丹、元婴,甚至是更高的修为。
谢长明猜测,那种丹药大约和他当初给自己吃的是一样的,不过他只吃了一枚。
而这些修为并不是凭空而来,是要以寿命当作代价的,催生到元婴的绿尾鸟活不过短短三十年就会衰竭而亡。
可绿尾鸟连这些都当作恩赐,心甘情愿地为秦籍卖命。
至于过于短暂的寿命、不能见光的身份,他们将种种怨恨全都归到了长明鸟的身上。
谢长明将两人的神魂翻了个遍,发现了两处禁制。
一个是盛流玉的母亲与他的出身。谢长明尝试触碰,那人的神魂直接炸得灰飞烟灭。
另一个则是他们为什么要在此时寻找盛流玉。
这次谢长明没再试了。
他想了好一会儿,也没记起来谁施过这样的法术,能够封禁神魂。
如果说是秦籍做的,却有许多不合常理之处。他最该封禁的记忆应该是关于他的出身的,除此之外,谢长明还找到了关于秦籍要他们做的另一件事的记忆。
秦籍一直在找一个人,是他妻子的弟弟。
谢长明摘下两串不动木,重新尝试解开那人神魂上的禁制。
不出所料,神魂又是直接碎裂开来,消散在这个雪夜。
谢长明并不失望,如果连大乘巅峰的修为都无法解开这禁制,即使再找别人也是无用功。
更何况他也不可能去找别人。
一片即将消失的碎片落在谢长明的手背上,他读到了那只绿尾鸟临死时想的最后一句话。
“长老一定会替我等报仇,振兴绿尾一族。”
又很可笑。
秦籍若是对这些绿尾鸟有一丝怜悯,也不至于无节制地将他们当作工具消耗。
绿尾鸟的祖先是一只未开灵智的凡鸟,生着一丛漂亮的绿尾,因爱慕长明鸟的尾羽而请求交配,最后诞下五枚蛋,这便是绿尾族的始源了。
因为母亲是永远不能修行的凡鸟,所以即使同样是混血,绿尾鸟却仿佛低人一等,没有别的鸟愿意同他们联姻,同族间成亲生下来的大多是死蛋,而从外面找的鸟类灵兽只会让血脉更加稀薄。
他们希冀着长明鸟的血,却又怨恨憎恶着长明鸟。
谢长明并不怜悯他们,只是在想,他们要从盛流玉身上找到什么?
还是,小长明鸟只是饵,他们要钓什么?
那两人的尸体渐渐被白雪掩埋,化成水,融入土中,回归大地,再也寻不到一丝痕迹。
谢长明站起身,收回刀,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回到朗月院时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
谢长明解释道:“有点事。”
没说是什么,因为不想骗他。
盛流玉抬起头,金色的眼瞳冷冷地注视着谢长明。
就在谢长明以为要被质问时,他低下头,忽然道:“替我擦头发。”
半个时辰过去了,屋内又这么暖和,盛流玉的头发早就已经干了。
可能是好心地施舍给犯错的人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谢长明笑了笑,正准备拿起毛巾和梳子,却先顺便用盛流玉洗过澡的水洗了手。
水是热的,因为浴盆下面镶嵌了灵石,水温和盛流玉才洗过时没什么差别。
盛流玉:“……你做什么?”
谢长明道:“嗯?不小心碰了脏东西。”
盛流玉“唔”了一声,偏过头,脸有点红,似乎对这个答案不怎么满意,却没再问下去。
谢长明拿起梳子。
方才轻易拧断别人脖子的手,现在正在温柔地为小长明鸟梳理长发。
鸟安静地坐着,歪着脑袋,任由谢长明摆布,很乖的模样,忽然问道:“从前,三年前,我记得你没有相熟的小师妹,现在是有了吗?”
谢长明不紧不慢道:“哦,三年前,你还记得陈意白是什么时候误以为我有个相熟的小师妹的吗?”
盛流玉:“……”
然后,他就当作没听到这句话,自然而然地略过这个问题,又问起下一个,语调平静:“那你和那个陈意白的关系很好,兄弟情深,经常在一起擦头发。刚才是去安慰他受惊了,所以去了那么久吗?”
果然,陈意白又随口乱说话。
而鸟又对饲主有十分的占有欲,以至于没认出来之前,谢长明连他的临时饲主都没当。
他解释道:“他一贯信口胡言,你从前不是听过很多?”
盛流玉点了下头,但看起来并不怎么相信。
谢长明思忖片刻,认真道:“他这么乱说话,不如让他闭嘴。下毒容易被思戒堂发现,可以给他下个禁咒,就当作让他修炼闭口禅。”
小长明鸟闻言笑了笑:“真的?听来不错。”
“真的。”
盛流玉又道:“算了,他上次玩骰子输了那么多次,也算提前讨回来了。”
梳理完头发,盛流玉抱着猫,躺进被子里,只露出脸,眉眼舒展着,很天真的模样。
谢长明问:“今天怎么想起来去留影峰?”
盛流玉被温暖和柔软的被子团团裹住,轻轻道:“我在外面看书,听人说你赢了石犀。”
“你知道他?”
盛流玉点头,恢复视力和听力后,他的消息也比从前灵通很多:“他们家的祖先中有一位飞升的灵兽,灵异之处在于可以进行天人感应。”
谢长明不轻不重地“哦”了一声,问道:“那他很厉害吗?”
盛流玉解释道:“虽然后辈不能再化形,可天人感应的能力却随着血脉流传了下来,不仅可以逢凶化吉,平日里的修行也极快,在同辈人中无人能出其右,所以石犀才会被燕城城主选中当弟子。”
谢长明居高临下地看着盛流玉,而小长明鸟什么也没看到,对此一无所知。
猫似乎察觉到什么,从暖和的被子里钻了出来,往窗台上跳了上去,它宁愿忍受冰冷的窗台。
终于,谢长明道:“可我赢了他。”
盛流玉似乎很想看着谢长明的脸与他说话,便努力扬起脖颈,扭成了个很费力的姿势,闻言道:“本来就是你更厉害,你赢过他两次。”
谢长明久违地感觉到了一种陌生的情绪。
就像是很久之前,他还是十五岁,为小秃毛拿到了一份很珍稀甜美的果子,那小东西在他身边扑腾了半天,用很短的钝喙轻轻啄他的脸颊时他感受到的那样。
于是,谢长明道:“石犀算什么?”
在谢长明接近一百年的人生中,他很少,或者说几乎没说过这样的话。
在这种莫名的情绪驱使下,也可能是饲主的自尊心作祟,谢长明轻描淡写道:“上次是春时令,这次夏时令,再给你摘一枝桂枝。”
而在过去的三年里,石犀未尝有过败绩,每一枝桂枝都是他的。
第105章 耍赖
第二日,秦籍以丢了很重要的东西为借口,又要搜山。
秦籍来了不足十日,将整个麓林书院的人指使得团团转,事情太多。思戒堂大约也意识到了他们要找的与魔族无关,而是这位小重山长老要办私事的借口,办得便很不用心,多托词应付,也没认真找。
秦籍不可能说出实情,只好让自己的人也找了几日,没什么结果。秦籍急得焦头烂额,也顾不上盛流玉,谢长明便把小长明鸟扣留在身边,没让他回去。
终于,秦籍没有借口再留下去了。
于情于理,盛流玉该去送他。
谢长明不想让他去,小长明鸟自己却想去。
最后是许先生陪他一起去的。
许先生是个病秧子,又是个老油条,小重山的人在他手中也占不到便宜。
送走秦籍,还有几天考试。考完后,连下了十几日的大雪终于停了。
鸟是生活在树上的,不喜欢总待在屋子里。
谢长明是个有钱的散修,便每日在书院里别的山峰上租院子。那些偏僻的,灵气不足的山峰都是人烟稀少的,除了他们,没有别人,整个世界都是安静的。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大多是翻些闲书,偶尔也下棋。谢长明赢的多,输的少,但盛流玉的棋品实在太坏,会纵容猫在棋盘上打滚,把自己将要输掉的局毁掉,弄得分不出输赢。
谢长明看着乱成一团的棋盘,抬眼看着对面的盛流玉。
小长明鸟有点心虚地避开他的目光,将落在地上的棋子捡起来,指尖沾了点雪,又轻轻道:“猫还太小了,不太能待得住,总要蹦蹦跳跳的。”
谢长明替他递上擦手的热毛巾,默认了他的耍赖。
这样算下来,谢长明顶多只赢了一半。而猫着实会看人脸色,知道自己是猫仗鸟势,有了特权,着实嚣张,有时候刻意把谢长明手边的棋子全打翻,获得捉弄谢长明的快乐。
看在鸟的面子上,谢长明放过它几次,后来也不惯着它了,让它把每一个棋子用爪子捧回去。猫敢怒不敢言,费力捧回棋子的模样像是作揖,十分滑稽,被可恨的人类和不护着它的主人嘲笑许久。
猫生了大气,恶狠狠地喵了几声,恶从胆边生,连主人的命令都敢违抗了。
盛流玉拽了一下怀里猫的尾巴,胖球闭着眼,一动不动,宛如一只死猫。
谢长明挑了挑眉:“盛流玉,你把猫养死了,它不能再乱蹦乱跳,也不能搅乱棋局了。”
盛流玉轻轻哼了声,没回答。
接下来的一局,盛流玉寸步难行,他踌躇半晌,犹豫许久,终于吹来一阵邪风,大得将棋盘上的棋子都吹飞了好几枚。
谢长明撑着额角,似笑非笑道:“猫还小,你也小吗?”
盛流玉捡起棋子,放回原来的位置,装模作样道:“我……你不是说过我作为一只长明鸟还是幼崽,那应当不大吧。”
谢长明低头,看他重新摆好的棋局,有几个棋子被移了位置,将原来将死的白子又盘活了。
人不大,胆子倒是不小,才开始只是想搅成流局,现在却要赢了。
谢长明终于忍不住笑,问他:“你和别人下棋也这样?”
盛流玉恍若不知,只是指尖颤了颤,白玉的棋子险些掉在棋盘上:“怎样?”
谢长明站起身,从他怀里抱起装死的猫,举起猫爪,将棋盘打乱。
盛流玉扔下棋子,发出清脆的一声,他恼怒道:“我不和别人下棋。”
他说这句话时还是很傲慢的,像是能被这样对待是谢长明的荣幸。
实际上也确实如此。
下棋也不光是为了下棋,为了玩,为了有趣,更为了谢长明在他做这些耍赖的事时看自己的眼神。
那是很安宁,含着笑意,闪着光,比纵容更多一分温暖,盛流玉从未在别人那儿得到过的眼神。
盛流玉将棋盘推开,夺回猫,很明显是拒不承认的,最后远远地留下一句:“反正你输的那些局也是放水。”
之后两人依旧下棋,猫依旧搅局,风依旧突如其来,还有盛流玉懒得用猫或是用风的时候,便会直接说是下错了,要悔棋重下。
谢长明很纵容他,在饲主过度的纵容里,小长明鸟的棋艺大约没什么长进,倒是耍赖的技巧有了长足的进步。
晴天的时候,盛流玉也会飞到温暖的,更接近太阳的枝头睡觉。
这样平静的日子,在十数日后被一个不速之客打破。
石犀提着剑,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知道谢长明在此处,要来和他比试。
谢长明放下手中的书。
他们两人一贯井水不犯河水,除了三年前的折枝会和不久前的比试,几乎从未打过照面。
石犀道:“三年前被你打败后,我就一直在想自己输在什么地方。毕竟动手的时候我不觉得你有多厉害。”
对于石犀这样顺风顺水的天之骄子而言,被人打败一次是很难忘的。
可对于谢长明来说,输了的经历则要惨烈得多。
他活了三世,只输过两次,第一次是在第一世十多岁时,路遇劫匪,仓促捅死一个人后跑到山中,阴差阳错进了万法门。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也是在第一世,他惨败于追杀自己的正道之人的手中,跳入深渊献祭。
谢长明不知道石犀要做什么,暂且沉默地听着。
石犀继续道:“后来你也不再参加折枝会,我几乎将你忘了,直到前些时日的比试,你又赢了我,我还是没觉得你有什么厉害之处。”
他顿了顿,又道:“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你并未发挥出真正的实力。”
谢长明放下书,猜到了他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大约是盛流玉口中所言的天人感应。
石犀又咬牙切齿道:“怎么,我还不配你用真功夫与我比武吗?”
仿佛对方放水比输了还令他难以接受。
石犀今年大约是加冠之年,生得丰神俊朗,穿一身紫衣,扎高马尾,甫一拔剑,更添了几分少侠的风范。
他站在谢长明身前,用剑遥遥地比着。
谢长明本来是不会接受这些无关紧要的比试要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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