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惊春虽然不知道徐素梅在想什么,却也觉察出大嫂有些异样的眼神,他想了想,拍了拍桃娘的胳膊,“桃娘,我要与大嫂说些事情,先出去陪着沅泽顽好吗?”
桃娘眼巴巴看着莫惊春,然后点了点头,将手里揣着的东西递给莫惊春。
莫惊春看了看,露出个淡淡的微笑,“这是桃娘想送给阿耶的吗?”
徐素美在旁边笑着说道:“这可是她做好的第一条,就眼巴巴等着来送你。谁曾想出了这样的事情,你连着好些天都不回来,可叫她伤坏了心。”
莫惊春摸着桃娘的小手,也看到了几处痕迹,语气变得更加轻柔,“多谢桃娘。”
桃娘于是高兴起来,跟着莫沅泽出去了。
莫惊春低头看着桃娘绣的手帕,其实那绣出来的花非常粗糙,就连花瓣跟叶子都走了形状,那粉嫩的色彩经过不规则地绷紧而变得粗细不一,深一块浅一块不甚好看。
可这是桃娘送给他的。
莫惊春笑了笑将这块手帕小心叠了起来,塞进了怀中。
徐素梅就在旁边看着,眼底流露出欣慰的神色。现在的莫惊春可比几年前枯燥乏味,了无生趣的模样好了许多。
生活的时间久了,彼此也当真就成了亲人,不在有什么内外之分。所以徐素梅想说的话便也没那么遮遮掩掩,而是直截了当地问。
“你与陛下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徐素梅之所以会问,并非因为外界的传闻,而是发自本心。
这个问题,从多年前,徐素梅就已经藏在了心里。
莫惊春顿了顿,尽管他已经猜到了大嫂想要问什么,但是徐素梅直接这么说出来,却也让莫惊春吓了一跳。
莫惊春沉思了片刻,慢慢说道:“……陛下对我应当是有些情面,若是……也的确能够安抚一二,免得再次发作。”
徐素梅脸色微变,不自觉的,她的手指就抓紧了手帕,隐约有些痉挛。
莫惊春笑了笑,“大嫂莫怕,也没什么……”
他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徐素梅打断了。
“我只问你,陛下是不是威胁过你?”
徐素梅不用想都知道,莫惊春是绝对做不出什么与帝王断袖的事。他这一生循规蹈矩,从不出格,如说有什么能诱他走向错道,那只有可能是陛下做了什么!
莫惊春一瞬思及从前至今的种种,有些事情,不过数年,就如同在前世,已经朦胧不清。
他这一刻的沉默,已经足够。
徐素梅气得站起身来,那桌上的账簿都被她带得飞乱,她几步走到莫惊春的身前,“陛下如此折辱你,子卿为何不早些说?不管是父亲还是你兄长,都不可能任由你……”
莫惊春感受到徐素梅的震怒,露出苦笑的神色。
“从前是有些坎坷,只是事到如今,再说没有我之过,倒也显得轻飘飘了。”莫惊春不是想给自己揽错,只是从前那种种惩罚确实吸引了一开始就自趣味而来的公冶启。
他只不过面上看着是个人,实则从一开始的时候就展露了疯狂的本性,是莫惊春没看透。
问题在于公冶启。
莫惊春和公冶启的纠葛,不是简简单单的强迫能够概括。
尽管老太医什么都没有说,可是莫惊春在冥冥之中,还是感觉到一种无名的压力。在正始帝发疯的时候,能够拦住他的人,似乎只剩下莫惊春了。
那一夜,在正始帝骤然住手的一瞬,莫惊春就已经感到莫大的痛苦。
太后莽撞,与陛下生隙。
先帝已死,再如何追思,也是不再可能。
那……莫惊春呢?
满朝文武,王公大臣,值当公冶启上心的还有几个?
无一可靠。
莫惊春蓦然有种天大地大,无处可逃的错觉。
他能逃吗?
即便莫家真的有能力自保,莫惊春抛下一切离开后,那公冶启……会变得如何?整个朝廷天下,又会如何?
有些时候,莫惊春痛恨自己想得这么深,却又不得不想得那么深。
徐素梅是在关心他,可是这份关心,在莫惊春本就紧闭的脾性下,来得太迟了些。恍然回首,莫惊春再看他做过的所有事,却发现每一桩,每一件,都在朝着一条既定的道路上在走。
耳边是徐素梅担忧的问话,“……还是说,你对陛下……”
他对陛下,又是如何?
——“我知子卿仍有迟疑,不过此乃人之常情……子卿回去后,若能思之再思之,我便心满意足。”
脚踝本该早就习惯了的地方蓦然刺痛起来。
莫惊春疲倦地说道:“……从前,我或许该是恨他的。”
徐素梅看他。
莫惊春说话的时候很是平静,更有些不喜不悲的神色,“我并不喜爱男子,更不想和皇家扯上关系。陛下是朝廷的未来,只要他能一直那么才德兼备下去,无人会不簇拥在他身侧。可他偏偏……”偏偏有了这样的心肠,偏偏是个疯子!
莫惊春如何不恨他?从前经历过的那些,难道是他甘愿忍受的?
他如今这幅身躯变得如此淫靡不堪,难道是他乐意见的?如果不是因为精怪一逼再逼,莫惊春不会步步走到这般地步。
莫惊春如今的手指,方才是痉挛不已。
“子卿……”
徐素梅的脸色难看,在莫惊春身旁坐了下来,“今年入秋,父亲和他都会回来。到时候……你就走吧。”
莫惊春轻笑起来,摇了摇头。
“大嫂,天下皆是国土,能到哪里去?”
方才那一瞬破碎的神情,已经再度被莫惊春包裹起来。他就像是坚韧的面团,外表看着无甚大碍,其实却比顽石还要坚强韧性。
“我离开后,要是陛下再度发疯……到时候,我还是不得不再回来,折腾这一出,又有什么意思呢?”
莫惊春看得比谁都远。
公冶启的病症无药可解。
如今莫惊春是他唯一的良药。
不管是任何人,在意识到这点的瞬间,都不可能让莫惊春离开。
……就连莫惊春自己,也做不到。
公冶启便是一个敲骨吸髓的疯魔。
在他自己还未意识到莫惊春重要性前,其贪婪恶欲的本性就已经将莫惊春牢牢霸占,绝不能离开。
徐素梅不解其意,却能从莫惊春身上感受到一种无名的恐惧,这种恐惧不是来自于莫惊春的情感,而是来自于对陛下的恐慌。
仿佛有那么一瞬,她在莫惊春身上看到了无形缠绕的丝线,让他无处可逃。
“可有朝一日,陛下他总是会再立后宫,届时……”
莫惊春抵着额头,听着这话竟然是笑了出来,喃喃说道:“若是有朝一日,他真的能再立后宫,那才是疯了。”
到时候他最先怀疑的,怕是这个陛下,还是不是原来的陛下。
这就是公冶启用这几年的胡闹深深烙下的印痕。
莫惊春已经很久不去思考那些沉郁痛苦的事情,若非被徐素梅触碰挖掘,他或许都体味不到自己曾是那么深沉的痛苦。
徐素梅见劝说不了莫惊春,心里已然有了自己的主意,却见莫惊春按住大嫂的胳膊摇了摇头,低声说道:“卫壹是宫里的人,整个莫府上下,陛下肯定还安排了人手。宫里的暗卫身法都比府内家丁好上许多,不管大嫂要做什么,都且按下。”
徐素梅猛地盯着莫惊春的眼,却只看到了一片平静。
莫惊春淡淡笑了起来,“大嫂莫怕,我不会累及莫家。”
徐素梅叹息了一声,“从十几年前,便是你在为莫家一再退让,家里怎可能让你继续如此。”
莫惊春似乎猜到了徐素梅想要说的话,“兄长那边,若是要说,还是等他们回来再谈。”算算时日,已经差不离了。
从主院出来,莫惊春沿着游廊走。
他走得很慢。
耳边仿佛还在回响着正始帝在离开前的那句话。
思之,再思之吗?
莫惊春下意识摩挲着手腕的纱布,那底下是愈合未好的伤口。左脚脚踝上的金环尽管已经没有感觉,可是每走一步都会有下意识的摩擦。
他恨公冶启吗?
或许没有从前那样怨怼了,各种情感混淆在一处,爱恨纠缠,莫惊春已经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情感。
就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又如何能给旁人道明?
那他爱公冶启吗?
莫惊春猛地顿住,望着还未走尽的长廊。
……爱吗?
良久,莫惊春才再迈开步伐。
若说不愿意见他死,也不愿意看他癫狂嗜血的模样,希望他长久平安地稳坐帝位,盼他生辰高兴,却又希望他离自己越远越好……如果这样复杂的情感,也能算是爱的话。
那他待公冶启,或许也有一些扭曲诡谲的情谊罢。
第五十七章
张家垮台的速度远超人想象。
张家大国舅, 二国舅都纷纷锒铛入狱,府上女眷暂时额外开恩,没有立刻受罪, 但是府上也被抄了一遍。
主持此事的, 正是薛青。
薛青是个刚硬的,从他手里经过的案子,除非确有隐情, 不然是决计不可能翻出身去。由他出面时,朝臣便晓得,这是陛下属意的。
不然如此之多的证据, 是怎么在短时间内收集完全的?
且, 这是张家。
是太后的母族。
如果不是陛下默许,薛青再如何想查办, 都不可能出头。
他是刚正不阿,但也不是傻。
大国舅和二国舅身上搜集到的罪证跨越了十数年, 薛青在拿到的时候就感慨, 陛下肯定从很早前就瞄准张家了。
只不过因为太后的缘故一退再退, 如今一朝入狱,却是被扒得连皮都不剩下。
那其中种种罪名, 还包括了卖官。
莫惊春在听到此事时, 就忍不住摇头。
公冶启前年因着军费紧缺, 确实还动过这个念头, 只不过后来考虑到朝臣本来都是一群头疼的货色, 卖官出来的家伙,怕不是来几个被他砍几个, 索性熄了这个心。可皇帝熄了, 反倒是底下卖官卖得欢, 实在是让莫惊春听了都觉得胆大。
更甚之,勾结宫内采买,将卖给宫里的东西置换价格,一转手就高出十两二十两,小额如此,大额叠加,再一二添作五一人对半开,岂非空头掏钱?
薛青麻溜地将事情捋顺,阖府流放,都送去百越和张哲作伴,遇赦不赦。至于张家女眷,因着太后出面,最终都关在明德寺内青灯古佛,清苦过日。
明德寺是皇家寺庙之一,虽然也清苦,到底比平常官家女眷去的要好得多。
此事处理的速度极快,不到半月就以雷霆般的速度处理完毕,足以见薛青的能耐和陛下的决心。
一个从开朝至今就扎根的大家,顷刻间都轰然倒塌。
尽管早有预料,但是这速度却远比想象中要快得多。
等张家的风头过去后,京城中又出了一桩稀奇事。
窦氏族人在光德坊状告族内欺辱其母,却又因为宗族势力强大,庇护族人,不肯为其母伸冤。
扶风窦氏是大族,突然爆出这样的丑闻,一时间京城上下都闻风而动,倒是忘却了之前皇族和张家的事情。
莫惊春在听闻消息的那一晚,席和方就主动登门拜访,他方才知晓,传闻中那位窦氏族人,居然就是席和方说过的那位对他不错的族兄。
彼时,莫府外院的书房内,灯火通明。
几个家丁守在庭院内,目光炯炯。
卫壹和墨痕就守在屋内,显得比从前要肃穆得多。
席和方来过几次书房,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架势,多少有些惊讶。
莫惊春抿唇,心道大嫂在那日后,对他总是紧张过头。不单是在他的院里添置了比寻常还要多的人手,更让墨痕不得和卫壹脱离,一定要两人一起行动。
这就让莫惊春哭笑不得。
卫壹和墨痕两人时常因着不同的事情被他派出去,如今这道命令,反倒是束缚了莫惊春的手脚。
毕竟卫壹虽然确实是陛下派来的人,可用到今日,却也是得心应手的侍从。
他时常忘却卫壹的出身。
莫惊春淡淡笑着说道:“最近京中事多,家中便布置多了人手。”
席和方深以为然,颔首说道:“前有高利百越,后有张家,如今再出了族兄这桩事情……唉。”
他深深叹了口气。
虽然席和方不喜欢扶风窦氏,但当他听到族兄状告窦氏时,也不由得浮现了淡淡的怅然。窦原一直待他不错,当初席和方之所以能够进京赶考,也是多亏了窦原给他说话,所以他在听到窦原的消息时,其实非常吃惊。
窦原的处境,其实和席和方有些相似。
只不过唯一不同的是,窦原的母亲是嫁进窦家,两人非常恩爱。
窦原的父亲,在他七八岁的时候因着意外落水死了,因着当时有窦原在,摔盆守孝都是他来做,族内也没有收回祖产,而是任由他们使。
但是在窦原十六岁的时候,窦原的母亲也死了。
听说是一个不小心,跌进水井死的。
莫惊春挑眉:“水井?”不是没听说过这种说法,但是水井口一般极窄,要跌下去可不是个简单事。
席和方苦恼地说道:“当时族内都是这么说的,而且也没起风波,窦原又守了一年孝,出孝后就结婚了。”
那一年里都非常平静,所以席和方一直以为是意外。
但是窦原居然会在京城状告此事,那就说明……从十六岁起,他就将这份仇一直隐忍到了今朝,整整八年的时间!
莫惊春想了想,“你也知道莫家本就是平头百姓出身,这等世家内的事情,我知道得并不多。世家大族内的族老……”
未尽之意,席和方清楚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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