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这传言是真是假,反正方贤博也没敢把人明目张胆地抬回景阳侯府去,也置了个宅子,养了起来,去了几次也就忘了。谁知年下,景阳侯世子心血来潮去看的时候,才知道这个外室已然有了身孕。已经六个多月,这么大稍不注意就要一尸两命,也就只能生了。
这下景阳侯世子也有些不高兴,这纨绔归纨绔,血脉子嗣上向来是谨慎的。莫名其妙地被个女人摆了一道,这心情可想而知了。可孩子作不得假,思来想去,在京外二十里处买了个庄子,连同稳婆仆妇奶嬷嬷一并打发过去,想着就这样瞒一日是一日吧。
不知怎么的,这消息还是走漏了。这不昨日下午,小玉楼就带着一伙儿穷凶极恶的歹人打上门去了。怀孕的青苹,一尸两命。人拉回景阳侯府的时候,死孩子就在那女人腿跟前儿,吓坏了好几个丫鬟婆子。这小玉楼啊自己也没落着好,从高处掉下去,跌断了腿。这戏啊,也许还能唱,但是刀马旦指定是不能了。
如今庄子上所有的活口都在京兆府尹手里,我这姐夫啊,好容易到手的留芳阁的帖子,也就便宜了咱们!你们是不知道,他给我帖子的时候,那个心疼劲儿!
郑九公子笑得那一脸得意没心没肺的,像是占了多大的便宜。
正想着,福贵来通报:“爷,沐王世子来了,爷要不赶紧更衣?”
安韶华愣在门口,呆呆地看着尹赟一步步走来,依稀正是梦里那身衣服,没有也拎着如意,身后也没有带着董伯,只跟着朱羽。
这朱羽面貌清秀,尤其一双黑眼珠,乌溜溜地极黑,难得的是一身功夫好得很,朱羽是四年前的中秋节,宫里特意赐下来的內侍,当时大家都猜测,是今上有让尹赟袭亲王爵的意思,毕竟只有亲王才能有贴身內侍。后来才知道,朱羽是皇上暗卫营里坐第四把交椅的刺客。
那之后,他们防朱羽就防得更厉害了。后来朱羽似乎跟了尹赟,但沈翎说他迟早是个隐患。
忽然又想到梦里,自己纳了月娥之后,初冬时节,朱羽死了。其后,皇上就圈禁了尹赟,召回了沐王。这么说来,他还真是个隐患。直到梦醒,没有听说尹赟当世子的消息,也没有他成亲的消息。就那样忽然一下子,不再出现在安韶华的梦里。
安韶华随尹赟出去,临出门回头,看到欢喜跟福贵都跟了出来,略愣了一下。平日里出门都是福贵跟着,最初是因为福贵待人接物比较稳妥,而且书读的不错。后来顾銛搬到二门,流光院里大小事情就都由欢喜打理,俨然一副管家的架势。像今日这般跟着出门的,着实不常见。
坐上马车,与尹赟相对。尹赟一言一语,一举一动无不熟悉。梦里情景重现,安韶华心内巨浪翻滚,面色却愈加沉静。
进了留芳阁,一景一物无不是梦中出现过的样子,六角攒尖亭中有个旦角儿,咿咿呀呀唱着。身边有人说:“这也听不清啊,要我说这种小班、茶室的就是矫情,不都一样的出来卖的,还非要离人三丈远。你们说,这看都看不清,谁知道她圆的扁的?干嘛给她打赏?”
蔡季康挤过来说:“那可不对,这留芳阁来,就是奔着清雅。为的就是这一口含羞带臊的,欲语还休啊,犹抱琵琶半遮面啊,就这种。”说着,还挤眉弄眼,一副你知我知何必说开的表情。
还有人压根不在意那些“那都无所谓!茶室就吃茶做茶围,青楼就招妓,楚馆么……爷不去可自有人去。那就好比你拿了个橘子,非嫌它明明是入口的东西,却没有肉香似的。那一样是一样的妙处,不可比。”
“说起妙处”,郑九公子眼波一转,端的一副好相貌“要我说那听戏也一样。近日里京里来了两个女戏班子,你们试过吗?那也是妙极!尤其那清菡班的王小仙,扮的刀马旦。那小嗓子,啧啧,那的叫一辣!”只可惜说出来的话对不起他那端方君子一般的面相。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要是能请到小玉楼,让她站在那亭子里唱上一段‘我一剑能敌百万兵’,那该多美!”
“可惜,可惜啦。”郑家小少爷摇头晃脑地说。
听到郑九公子如此说,安韶华心中隐隐有什么猜想呼之欲出,马上回头看向欢喜和福贵,正看到欢喜同福贵耳语了一下,转身走了。
“怎么说?”尹赟急急挤过来,安韶华一个不稳,正被顾陵川抱个满怀。众人调笑的话依稀都是听过的,
这郑九公子果然开始讲,从帖子的由来,说到小玉楼,说到那名唤青苹的外室,又说到青苹那玻璃眼的娘,最后还是说到帖子上。
郑九公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好像刚才的故事只是在讲他如何平白得了帖子,而不是那几条人命。安韶华有些看不惯了,尹赟的手看似无意地在安韶华肩上按了两下,待安韶华回头,却正看到尹赟要起身。
毕竟是要讲究个座次的。尹赟是皇亲,谁也越不过他去。
这一顿饭说不上什么宾主尽欢,毕竟只是一时兴起,又不是平时玩惯了的人。不说别人,安韶华跟这帮纨绔就不常来往。虽说这永安京里的勋贵之家来来回回就这么几户,可一家人也有那聊得来聊不来一说,何况是这些个点头交。
不过话说回来,毕竟家世阅历摆在那里,哪个不是人精,应付各种场面都游刃有余,更何况是这种彼此都有意套近乎的场合。虽说道不同,却也未见多大分歧。偶尔两句话不投机,哼哼哈哈地也就过去了。
东一句西一句的,好容易到天擦黑,安韶华不动声色地关注着尹赟。不怪他疑心重,这一天的事儿都太诡谲,他想着梦里的事儿记得清的不多,可今儿个下午俱是应验了的。还有两个将要发生,一是尹赟提议去翡翠楼,二是郑九公子怀里掉出来的那个肚兜儿。
初更时分,尹赟的马车从翡翠楼送安韶华回家。车里安韶华垂目沉思,久久不语。今日发生的事情巧合地令人心惊。仿佛在梦中排演过一般。安韶华细细思量,平日里自问也是经史子集无一不通,竟无法解释那梦境与现实的共通之处。也许……是自己太累了。
晚间,尹赟有意把话题往小玉楼这件事上引,若不是这十几年相处的默契,只怕连安韶华也只以为他是随口一说了。不过也确实让安韶华知道了不少以前从不曾留意的事情。
这玉堂春啊,取的是小玉楼、段锦堂、一枝春师兄妹三人的艺名。早年间有个极红的武生,艺名叫做石不言。
啥?食不言寝不语的食不言?
不是!
是石不能言最是诗的石不言。
这石不言据说少年时学过几招少林的童子功,所以演戏的时候一身功夫带劲地很,据说那真是红极一时,当时请他去的堂会,不是有钱就行,还得是一等一的勋贵,否则还真排不上。
这石不言红了之后,居然找到了几岁时候失散的妹妹,可惜妹妹流落青楼,石不言给妹妹赎身之后没几天儿,那妹妹留下一个女儿就死了。石不言把这个外甥女当眼珠子一般地养大,自己终生未娶,却收养了十几个流浪的男娃女娃,免了他们流落到不堪的地方的命,也教会了她们糊口的本事。
后来有次唱堂会,有个富贵人家的子弟看上了石不言的这个外甥女,有一说是□□不成害了人命,还有一说是这个姑娘看到人家家中富贵动了邪念,没想到计划败露就羞愤之下自尽了。总之这事儿各说各话,可人确实死了。石不言硬撑着葬了外甥女之后,没几天就吐血死了。他留下的这帮孩子,走的走,散的散。有三个大一点的撑起了这摊子,继续养着那帮孩子,成了如今的玉堂春。
这玉堂春师兄妹三人,十多年相依为命的情分,又经历了那么多事儿,谁知道最后竟会因为小玉楼跟晋阳侯世子的事,居然一夕之间便散了。大家聊起来免不了唏嘘两句。
散了?这话怎么说的?
谁知道,听说过年戏班子祭祖,一枝春跟段锦堂愣是没让小玉楼去上香。一枝春说,小玉楼要是不跟那景阳侯世子断干净了,就一辈子不许回玉堂春。还听说啊,四五月,玉堂春整个班子就要迁去苏州了。
这小玉楼要是还不赶紧找下家,等玉堂春走了,她可就真的无依无靠了,这才失了分寸,忘了自己的身份。你说她自己就是一个外室,还敢上门去打杀人家其他的外室?还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外室?这根本不是外室的事儿!这是子嗣的事儿!这事儿可大了。
大了,怎么个大法,没人比安韶华更熟悉,依律,小玉楼是贱籍。贱籍者杀人,若被杀者也是贱籍,仗百又五十,罚一头牛。可若是杀了孕妇,那就是死罪了。这还是方贤博不认这个孩子,如果方贤博认下这个孩子,那青苹是贱妾,贱妾依旧是贱籍,可孩子是士籍。小玉楼和参与的所有人,只要是贱籍,都是要腰斩的。
这边人人都说这小玉楼也是可惜了,那一身刀马旦的功夫真是俊!看着就觉得能上战场的。
这些人什么时候了,怎么想的还是那两句戏呢?
揉了揉眉心,这一天过得,心里躁动不安。说不出是心里烦还是心里乱,还是怎么的。尹赟看出他心不在焉,让他连干了几杯,就把他送走了。
托着几杯酒的福,回去竟很快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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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首先,感谢 小小山 的地雷,有生以来第一个霸王票啊!可喜可贺!
这章本来准备等小玉楼这个案子完结的时候,整理好一起发的。但是看到霸王票老魏的洪荒之力也爆发了。于是就发文了。
古代妓院其实分级很严格的。也有南北之分。北方一般是:小班(清吟小班)、茶室、下处、土娼。前两个基本是卖艺不卖身,也不是绝对哦。有兴趣的可以看老魏的微博(在作者专栏里)。我有转载。
第19章 青鸢
晨起,安韶华睁眼直勾勾地盯着平棋,那五福临门或者事事如意的彩画,不会让人心里感觉丝毫的喜庆,看在眼里,却又没看进眼里。安韶华忽然很想见顾銛一面。仿佛下一刻见不到就似乎要发生什么大事一样,心里火烧火燎的,却绞尽脑汁想不出个由头。
接连几日都睡不好,安韶华感觉头晕脑胀,四肢发麻,说不清是糊涂还是清醒,就那么躺着,想着梦里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越想越清楚,越想越生动,就像活生生经历过一遍似的。
那个梦如今就像个魇,把安韶华困在其中,成了他当局者的迷。
轻声唤人。该起来了,给自己找点事,省得一闲下来就东想西想。吩咐福贵去冲杯酽茶,醒醒盹儿。欢喜伺候安韶华更衣梳洗,小声说着“刚才夫人身边的竹韵过来了,请爷跟顾公子去婉言小筑请安。小的问了一下,大约是老夫人寿宴上堂会……”安韶华忽然想起:“欢喜,昨日下午你办什么事去了?”
欢喜明显愣了一下,才毕恭毕敬地说“回爷的话,是大少夫人房里的青鸢,托小的去给她的养父送了些度日的银两。就在康乐坊。”
安韶华愣了一下,青鸢?好多年前,自己见过一面。如今早已记不起样貌。隐约记得,比自己只大三四岁的样子。
大嫂当年嫁到安家的时候,带了四个陪房。大嫂怀心姐儿的时候给含翠跟丹砂开了脸,送进大哥房里。只是没几天,大哥就去剿匪,等回来已是三四个月后。
隐约记得那日府里很热闹,大哥带着自己穿梭在宾客之间。众人恭维的话如出一辙。大哥那日和多了酒,非要跟安韶华抵足而眠。安韶华只是觉得哪里不妥,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何况他也是真的想念大哥了。
没等睡下,大嫂来了,当时大嫂带着的是丹砂。大嫂是美的,虽然挺着个大肚子,依旧是云髻峨峨,环佩金钗,鬓影衣香。大嫂看安韶华在场,并没有久留。只是叮嘱了几句,就走了。倒是丹砂,轻咬朱唇看着大哥,几番欲言又止,端的是楚楚可怜。却也跟着大嫂一起离开了。
那夜的事情,很多都不记得了,却莫名的忘不掉大嫂转身离去时,那怨毒的眼神。多年后的现在,想起来时依旧觉得……大约是小孩子,记错了。大嫂那么端庄娴静的一个人。
大嫂前脚走,后脚又让青鸢送来了醒酒汤。安韶华至今依然记得清楚,当时的青鸢约摸只有十三四岁,身量还未长成。那日虽说是初夏但夜间还是很凉的,青鸢穿一件很薄的衣裳,隐约能看到冻得发青的皮肉。青鸢头上别了一只金钗,沉甸甸的坠得她脖子有些不堪重负地歪着。那金钗明晃晃地,花样早已记不起,只记得那华贵繁琐的样式跟青鸢的衣服极不搭。青鸢眼角泛红,明显是哭过的,端着一盅醒酒汤,瑟瑟地站在那里,低眉顺眼的样子,颤抖的手,惹得那食盅的得得得地响。
安韶华只记得大哥脸色是极难看的,却不记得大哥说了什么,青鸢又是怎么走的。
那晚大哥并没有喝醉,要问安韶华怎么知道,他也说不清。可他就是知道。所以看到大哥并没有喝那个醒酒汤,也觉得没什么。只是没多时,母亲过来了。大哥只含糊地说了声含翠死了,一尸两命。丹砂他没收房,也不准备收了。
也许是感觉到母亲和大哥都情绪低落,安韶华安静的拉住母亲的手。母亲神色复杂,只抚着安韶华的头,叹着气小声说“陪陪你大哥吧。”
那之后不久,父亲上折子为大哥请立了世子,大哥上折子推却了一下,就自请戍边去了,至今六年,回来的日子屈指可数。
以至于如今的安韶华想起大哥,除了外面传说的“忠勇侯世子”这个名头,也就只有那夜印象深刻了。大哥去了边疆后,大嫂更是深居简出,虽说同在侯府,过了年心姐儿都六岁了,大嫂极少离开栖霞院,更跟外界没有往来,简直修行一般。
安韶华内心对大嫂如今的做派隐隐地有些不屑,皇家血统在他看来不应该是如此小家子气。可他没有任何立场去说嫂子的不对。
大嫂舞阳郡主是朝霞公主的独女,朝霞公主的生母是太后娘娘当初刚入宫时身边伺候的人,当年生朝霞公主的时候大出血,去了。朝霞公主生下来之后,当时身为皇后的太后娘娘就把朝霞公主养在自己身边,因此也是今上所有姐妹中,与今上最为亲厚的一个。
可惜朝霞公主于婚事上却颇不顺。早年间年少慕艾,看上了当年的探花郎林琅,这林琅公子身子并不好,身世也颇为凄苦。细说起来按照悠然居那样的进度能说半年,保证听者伤心闻者流泪。这林琅公子婚后没几年竟因一场风寒,就那样去了,未及留下子嗣。至今仍有人说,林郎西去后,再无白衣人。就是说那林琅公子的风姿无人能及。
守孝三年后,二十二岁的朝霞公主嫁给三十七岁的鸿胪寺少卿高书永做了续弦,高书永原配生有一子一女龙凤胎,本是难得一遇龙凤呈祥的吉兆,却因生产时落下了病,孩子没周岁就撒手人寰。这朝霞公主也是苦过的人,对这俩孩子也是真好。打点关系把高书永长子高献芹早早就送去了明山书院,长女也送进了宫中给今上嫡出的四公主作伴读。几年后又费尽心思给这俩孩子都说了好亲事。满大祐的人说起来,谁不说朝霞公主是那贤德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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