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放还保持着趴着的姿势,震惊地问:“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明天才回来嚒?”
早知道他就住国公府了,也免得他折腾着进宫。
周殷喉结滑动,沉默地喝过一口水,放下杯子:“押霍塔回来。”
“霍塔回来了?”
唐放眼前一亮,紧接着又反应过来周殷答非所问,嘀咕:“您回来就是为了押他啊?这霍塔还挺有面子。”
周殷无声地乜了他一眼:“宜宁说你不配合他。”
“宜宁?谁?”唐放怔了一下,然后立刻反应过来,“啊,你那个小幕僚!我天,他不是知道我是谁嚒?怎么还带告状的?”
周殷的幕僚并不小,年纪都三十四了,只是面白清瘦,看着有些年轻而已。
前几日唐放跟他接触过一次,很像周殷会用的人,精明、缜密、不太善交际,做事不折不扣,但是唐放把黄大仙给他了啊,说什么问题尽管问,他还看出这个人“胆小”,让安平王万万没想到,这人居然还敢在周殷面前告状?
这次战争筹备期间,就产生了一个秘密部队,人手不多,但是资源调度顶尖。是专门应对白神教设立的,核心成员三位,一位成国公的幕僚宜宁、一位太常寺太常令韩沐、一位太史寺文史掌令,相当于直接拉出了一个精英队伍在对白神教能接触情报挖地三尺,哪怕就是此时,太史寺所有当值的、不当值的书办都还在翻书,把所有古书中设计到白神教的内容全部抽取出来,太常寺韩沐则是将这几年与白神教斗智斗勇的经典案例抽掉出来,汇总合成,给周殷来做参考。
而作为因为白神教而死的“安平王”本人,国公特意派了自己信任的心腹过来接洽,难得跟人点破了“孔捷”的特殊身份,让人细问他的经历情况。
说实话,这事儿真的很尴尬。
尤其是一个人摆出非常“专业的”姿势妄图与你促膝长谈“你到底是怎么被人杀死”的,唐放就是再心大,他也受不了这个啊,所以他直接把黄大仙扔给他,扔之前又嘱咐了一次,只说他遇白神教埋伏的事情就可以,这些不必瞒他,至于逃出界碑之后“撕裂三魂”的后话,一个字都不许漏,他要是敢逼问你就保持沉默,我给你撑腰,然后他就把宜宁甩开了。
但是唐放真的没有想到,这事儿居然劳动周殷提前回来了,真成,时间这么宝贵,他好好睡一觉不好吗?
唐放盘腿坐好,“我没有不配合他,我把事情都告诉黄大仙了,黄大仙现在不就是在他手下吗?”
周殷:“他要问你具体的事情,黄大仙只是复述,又没法说你真正经历的细节。”
唐放皱眉,“他还想要什么细节啊?统帅啊,我这个灶现在已经非常火热了,您就不要往里面塞柴火了,再烧它就塌了。”
周殷走到他身后来,没有踩地图,有力的手臂横过他的胸口,挟过他的腋下,沉默巍然地直接把人抱了起来:“你过来,我跟你说说话。”
唐放没有挣扎,任由他把自己提溜起来,放在坐床上,“怎么了?”
灯下,周殷一摆长袍,衣不卸甲地坐到面前,从衣襟深处掏出薄薄的一页清单来,凑到他眼底,正是宜宁列的单子。他看着他的眼睛:“你不想回答他,那我来问你好不好?”
唐放:……
你别用这个口气跟我说话好不好。
那边周殷已经开始,耐心地给他宜宁仔细列出的有问题的几条:“你看,这里面就有不清楚的,你说你当时遇袭的时候有几个瞬间动不了,当时是如何的动不了?行动困难的动不了,还是神思整个停滞?是从自身判断的动不了,还是从对方快速逼近判断的动不了?”
不知是不是唐放的错觉,他感觉周殷此时气息不足,像在发抖,仔细瞧他又没有问题,肩背沉默地挺直着,像根永不会倒的梁柱。
唐放伸手拉扯他的手臂,笑着扭了一下:“这有什么可问的,我明日晨起写给你,你是不是累了啊,我们现在做点别的然后安置了好不好?”
周殷没有接他的邀请,反客为主地攒住他的手臂,不用力,却握紧,告诉他此时没有跟他说笑。
问:“我们一直没有找到你的身体,你的身体是不是被他们带走了?”
他黑亮的眼神这样的严肃幽深,唐放手足无措,愣了一秒。
周殷追问,这一次却是很小很小的声音:“你是不是知道他们把你的身体带到了哪里去?也记得对你动手的人?”
唐放脸上若无其事的笑容逐渐凝固了。
周殷干脆放下清单,双手握住他的手臂手腕,不自觉地轻轻摩挲:“子瑰,你听我说,我不是要逼着你想那些事情,实在是这些很重要,对我,对你,对我军,都非常重要。这次我们与跟贺若可汗的决战,虽然时间紧任务重,但都还在控制之内,唯独只有一件事,我没有任何经验,是第一次接触。若真的是白神教九年前暗害你且得手,那这意味着这里的水很深很深——乱军丛中取敌军主将性命如探囊取物,这是两军阵中最可怕的单杀无敌,他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做到之后又要干什么,这是非常严肃的事情。宜宁的秘密队伍我虽然没有声张,不代表它不重要,实际上,它的战略意义非常重要。你能明白吗?这不止是你一个人的事情,我需要详细的、具体的细节,你能明白吗?”
唐放的目光轻轻地闪动了几下。
许久,他卸下自己的左遮右挡,说:“我的思绪也没有完全整理好,你容我想想,还有,霍塔在哪,我亲自审他。”
周殷了然地一点头,面色无波站起来:“跟我来。”
·
豹室。一豆烛火。
唐放让周殷等在外面,自己进去,再见到这个和他在坷尔喀酒馆见到的人,他已经被团团地绑住,身上头上伤痕累累,看来已经是被审问过几遭了。
唐放没有说话,随手拈起一把小刀捏在手心里转,端详了霍塔一阵。
其实三魂归位的时候,唐放已经认出他来了,他没想到自己和霍塔这秃头的渊源居然这么深,自己死亡的那天的竟也有他,只是九年前他还是个小兵,不是什么主要角色,只是表现得比较踊跃罢了。
“喂,还认识我吧?”
唐放笑,拉来一把椅子,手肘压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手中的小刀飞速地挽出一个森冷的刀花。
“你们抢我的尸体要干什么?”
第79章 林俊
冰冷的深秋气息,地上已经结出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成国公笔直地站在豹室外的廊柱一侧,风卷起他的袖袍,他抬着头凝望着北方的星星,一动不动。
今日跟随在他身侧的亲卫是文鸿远,他见状,知趣地退开到他的五步之外,让自己隐藏起来,哪怕呼吸都不要打扰到国公思考。
他们今日是从北大营忽然回来的。下午时候宜宁回报,说是“孔捷”没有配合查问,没想到国公只是扫了一眼信息整合的清单,忽然把手头的军务紧急处理了,剩下的交给副将,上马直接回来。
国公是北征军的统帅,每天都在处理非常庞大而复杂的工作,每时每刻的精神体力都在超负荷地运作,选定路线、征调车马、后勤、轻装、思想动员……千头万绪,他要不断地思索,忙不胜忙。
按照道理说,就算“孔捷”的事情很紧要,三个方面军,三位五万级以上的副统帅,“孔捷”只是先锋部队中的其中一支,撑死三千人,就算战时严峻时刻国公的确是会把指挥下到千人队,那也不该出现在战前,更不该为了一个人改动自己的行程。
可他就是快马加鞭地回来了,进城、进宫,好着性子、耐耐心心地跟那位解释自己的战略思路。
文鸿远是傻子才猜不出那位是谁了。
成国公周殷,这是百年战争史上唯一一个可以与死去的安平王一较高下的活人。
遥想他的功劳,总是让人很想回避,又很难回避,让人忍不住去深究,又不敢深究,这九年,国公担任过的要职,有战时的,有非战时的,有主将、统帅、有尚书令、兵部一把手,自其二十一岁始,除了安平王,从未做过任何人的副职。
文鸿远出身方山文家,跟着国公有三年了,按照惯例明年就会得到提拔,他印象最深的就是初遇国公的第一面,他拿着兵部的文牍报道,闯进内书房的时候扫视一周,竟不敢去喊上首的人。
太年轻了,传说中的成国公周殷怎么会这么年轻?
这个人在朝廷中、甚至在草原上的影响和作用,光是听到名字心肝都要颤两下,他竟然是这样的一个人,竟然是这样的一张脸。父亲说,那是一张读书人的脸,祖父说,那是文静得像个大姑娘的脸,唯独没有人说他像个将军,还是那位拔振威武、定鼎开国的将军。
冷漠、瘦削、清秀,能看出国公年轻时一定是一顶一的好相貌,但年岁渐长,他能给人留下印象的就是那副冷漠的眉眼了,看上去城府很深、难以捉摸,对一切事无动于衷。
文鸿远以为国公会很不好伺候,后来发现,国公府南院里公认一件事:给国公当副手、当书办、当亲卫、当厨子,非常好当。
因为上司很孤僻,不爱说话,没有额外需求,也不需要身边人搞那些讨好他、溜须拍马、打小报告的乱七八糟事,只要专心办差就可以,他也不喜欢别人往他府里送礼,所以真正来看他的、照顾他、追随他的人,无不是发自真心。
国公没有女人,没有男人,不结党,不招揽宾客,跟在他身边,还会发现他没有消遣,没有玩乐,每日上朝公务,晚上独居,每顿清粥咸菜,守岁一人,他对所有事情都没有野心,没有兴趣,看不到笑容,也没有苦乐,他不享受自己的权势富贵,也无所谓别人的赞誉谩骂,他以外姓之身,位极人臣,很多时候他就像个物件,他的国家需要他做什么,他就去做,需要他的智慧,他便烧干自己。
文鸿远向年长些的亲卫讨教,私下聊起,“公爷这样,是不是太孤苦了?”
那资历更老的侍卫不待他多说,脸色骤变,呵斥他“不要议论国公任何事!”
父亲说,或许他是在等着一件事才没有离开这人间,他追问,父亲又语焉不详。
在“孔捷”乱七八糟地出现之前,文鸿远曾经认真猜想过国公没有赴死的原因,想出的结果有三个:皇室、社稷、国家。
因为当今皇室是他爱人的家人,他要替死者成全他家人的事业;因为中原社稷经历数十年战乱,他要替生养他的土地协助陛下把一道道利国利民的政令推行下去;因为他的国家还需要他再打一场仗,等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之时,他将为他的国,挽回尊严。
今年年初,其实国公处理的公文里就已经隐隐有什么不太一样了,文鸿远模模糊糊地感觉得到,想自己或许能正好随着国公出征,没想到真应了他的猜测,这一天,这么快地就来了。忽然之间,一阵急乱的脚步声打断了文鸿远的思索,起初他还以为豹室那边的“安平王”出来了,没想到一抬头,竟然是皇后娘娘披着氅衣临夜带人来了。文鸿远一怔,看到那个气场凌厉的女子,刚刚那点伤春悲秋的情绪顿时就消散了,恢复成平日里的任事状态。
而刚刚在自己亲卫心中已经“惨破天穹”的国公快步上前迎了几步,一如往常地行礼,径直问:“娘娘怎么来了?”
宋义华:“有要紧事跟你说。”
两个人的气场如此干练肃穆,文鸿远与附近的侍卫内官见主子神色,当即会意飞快地站远了些,周殷眼风回扫了一眼,确定无人听见,这才上前,压低声音询问。宋义华的声音则更低:“我刚刚查出一份口供。”
周殷:“口供?”
宋义华:“还记得那天吃饭,弟弟说小瞧了罗师青,竟然能让她经营出三条情报线吗?”
周殷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眼神一变。
宋义华:“他这话提醒了我,我回去想了想,这罗氏不是个聪明人,在宫中也仅有三年,第一年还在生孩子,她怕是很难做这样小心隐秘之事,所以我又让人仔仔细细翘了一遍那些宫人的嘴。果然,我问到了一个名字。”宋义华沉声道:“当年投降来我朝的魏公,林俊。”
周殷先是一愕,紧接着,瞳孔微缩。
·
第二日,勤政殿外。
阳光正好,唐放和周殷并肩走着:“所以罗师青这个信息渠道竟然是林俊提供的?这个人还活着呢啊?他和白神教绑定起来了?”
唐放还记得这个人,当初他们唐家还在晋源苟着的时候,中原大地属林俊这支武装最为亮眼,和赵云遮过招把人打得三战三败,唐放一直筹备会与他过手,没有想到第四战的时候赵云遮竟然忽然翻盘,林俊作为当初很多人都看好的最终夺得天下之人,一夜之间兵败如山倒,手下的精兵良将竟如星云般瞬息流散,最后迫不得已投奔到当时“广结善缘”的大哥麾下,唐放记得很清楚,颜师古还有好几个将领都是他从林俊手里挖来的。
“这么一想一切说得通,当初咱们在中都的时候,这东都可不正是林俊的地盘。”
林俊有眼线留在宫里,这说得通。
不过唐放转念又是一想:“但他是什么时候和白神教勾搭的啊?我不记得这人有信鬼信神的毛病啊?他当初在我们家当什么官来着……掌光禄寺对吧?宫里美酒美食都是他管,油水挺大的差事,他要是想舒坦可以非常舒坦的一个闲职,他什么时候背叛我哥的?”
周殷:“……”
周殷不知道唐放说光禄寺是个挺好的差事是讽刺还是真心实意,高速运转的脑子磕绊了一下,努力绕过这个点,说:“他是在开平四年初趁乱走的。”
这样辨识度低的回答,唐放眼皮一跳,立刻意识到这是什么时候了:林俊是在他死后趁乱走的。
周殷在他面前从不说他已故之事,一个敏感的词汇都不提。
恍惚间,周殷像是察觉了什么,抚了了一把他的后背,道:“这事儿晚上再说,你现在好好开会去,配合一点。”
周殷生怕宜宁这边没有人压得住唐放,所以今日是联席会议一起开,隔壁屋子军事会议,这边秘密作战会议,他先来这头坐镇,以免自家宝贝无故作妖。
果然,一间屋,其他人都已经到位了,有太史寺掌令,太常寺掌令韩沐,国公幕僚宜宁,兵部挂职黄大仙,唐放打眼一看,立刻锁定那个“打小报告”的宜宁,靠在国公身上朝他笑:“宜幕僚,你告我的状,不怕我跟你的上司吹枕头风穿你小鞋嚒?”
54/73 首页 上一页 52 53 54 55 56 5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