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殷脖颈上的青筋全都凸起了,他不看唐放,可是浑身都在听到这话的时候簌簌发抖。
那些未可知的事情,那些无常的天命,凡人要怎么抵挡?要怎么不感到惊恐与逼仄?
“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唐放已经不忍心看他了。他咬着牙,决绝地狠着心,只是在真正脱口的时候,他惶恐地又退后了一步,苦涩又慈悲地、转出了一个小小的缺口:“我只能告诉我的统帅……不能告诉周殷。”
外面的天地间,忽然间,下了那么大的雪。
“告诉统帅,是因为他要掌握他手下每一位将军的情况,做出对全局最有利的决策……不告诉周殷,是因为我害怕他会为了唐放伤心难过……统帅,宜宁的策略很好,卑职承认,一个半月后总攻,时机条件将更加成熟,可是——”唐放看着这天底下他最舍不得的人,轻声说:“我已经没有那么久的时间了。”
第93章 天道
狼牙大帐,此地地势靠北,厚重的积雪不断地压迫着草原大地,风发出呜呜的颤音,大帐里坐满了人,帐内熊熊点着四个大火盆,只是仍然驱不散那股凛冽的肃杀之气。
“不救!我不去!虎豹骑现在已经是废了,我不救!”
一个草原的将军倏地站了起来:“可汗自己心中有一套方略却不告诉我们,出征前您说那大顺的先锋乃是无名之辈,巴鲁扎一定手到擒来!可他到底是去和谁对战去了?他带着五千人马,心里到底有没有数!”
几乎是他话音刚落的瞬间,有人同样气愤地补了话:“现在都传开了,说安平王的鬼魂回来了,这仗咱们是没法打了,可汗相信白神,还是请白神去救大王子吧!”
这就是使意气了,贺若勃然大怒,怒吼:“沙逊!你敢抗上!”
那将军将脖颈一梗,竟直接瞪视贺若,一时间帐内火花四溅,一触即发,此时大帐一角传来沉重的笃笃手仗敲击的声音,一道苍老的声音赫赫然响起:“外敌当前,我们还要起内乱吗!”
那是草原十八部的长辈,乌木老可汗的弟弟,一时间,争执被短暂地压服了下去,老人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看向贺若,“贺若,我们这些固执的老混蛋愿意选你为可汗,是因为我们相信你,可是你到底在做什么呢?白神乃是保护我们牛马羊安全度过冬日的神明,你怎么能瞒着大家伙用它做这样的事情?”
“叔叔这话说得好没道理,当年父亲也曾启用白神教,安平王伏杀,丹书计划,他老人家一样没少用,为何我用不得?”
“当年老可汗就算指挥白神教,也只是除掉对方要臣猛将为止,我与中原乃敌手,偷袭暗算,他们失于防范也没有什么好说,可那也该到此为止了!您培植那林姓的中原人的势力,我们知道您是想挟制中原,驱狼吞虎,重塑草原十八部往日的荣光,但您怎么能听信那个中原人的建议复活唐放的尸体呢?那是禁术!是不被允许的!凡人掌握人间的金银财富,神明掌握凡人的生老病死,您如此背叛自己的手下,践踏草原上古老的信条,这让草原上白神与牧民,如何原谅!”
“叔叔太小心了,百年前我们伟大的阿莫图王就是这样死而复生的!若立非常之功,怎可不行非常之事!”
老人被眼前的侄子顶得胸口一闷,手仗一歪,就要栽倒,众人下意识地起身去扶,老人却倔强地将他们挥开,举着手仗用力地敲在火花乱溅的铁盆之上:“糊涂!糊涂!当年是草原危机在前,也是我们草原人心甘情愿!哪怕如此,阿莫图王的后嗣那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唐放是中原人!他现在借着别人的身体踏我草原的土地,何尝不是他们的中原的神明冥冥指引,让他过来讨个说法!”
轰隆一声!
老人话音一落,外面只听轰隆一声震响,然后便是令人牙酸的呕哑之声,紧接着砰地一声闷响,好似有什么狠狠砸在了地上,帐中人面面相觑,心道中原的军队举报已经回营,不至于此时强攻,只见一个小兵惊恐地掀开大帐闯了进来,慌张地跪在地上,大喊:
“可汗!不好了!刚刚天上降下一道雷来,把帐外的狼头旗劈倒了!”
·
春暖花开。
周殷的神识里,一切温暖如春。
唐放没能见到开平四年的春天,所以周殷的神识里布置的总是很春天,有花,有一方柔软的床榻,有轩窗床幔,有庭树回廊,真实的人间帐篷外大雪如撕绵,唐放栖息在周殷的意识里,享用柔和的春暖花开的春天。只是今日的周殷太难过了,意识不再开花了,而是下起了雨,却也不是狂风骤雨,而是绵绵的细雨,还搭起了躲雨的亭台,害怕唐放走来的时候淋湿他。
“你还有多少天?”
两个人脱得赤条条的,不断地在榻上亲吻抚摸,唐放盘着周殷的腰,手臂挂在他脖子上,闻言忽然躲闪了一下,然后有些畏惧地吐出了四个字:“……二十七天……”
然后周殷忽然就不做,从他身上爬起来,难过地盘腿坐在一边。
唐放:……???
刚起了兴致的唐放懵了,这他都准备好了啊,敞着腿仰面静了一会儿,侧头去看沉默的周殷,“诶……怎么了啊,昨天就没有,今天还不……”唐放看不到别的,只能看见周殷的伛着肩膀,眉头难过的撇着,微微发抖,他拉他,想让他别想别的,先看看自己,只是那简单的抬头一望,周殷已是泪如泉涌。
唐放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了,他透过周殷的眼泪去看他的目光,听他掩饰着哽咽,轻声而凄然地说:“唐放,我很想你,这九年,我每天都在想你,我很想你……”
我很想你,我很想你。
这是唐放回来,第一次听到周殷这样直白地说。
我很想你,当年只是吵架而已,你怎么说走就走了,我喊你的名字,你怎么都不回头,我没办法相信你是死了,你连一场梦都没有给我托过,我当年绕过那么多的大山和防线去找你,可你说走就走了,我疯了一样地想你,我是靠着我们在一起的那四年撑过来这九年的……可你知道吗?
周殷哭着看着唐放,他此生不曾像此时这般的难过,岁月变化了自己却不曾变化他,泪水流过了自己却不曾流过他,这么多年,他从没有怨恨过什么,下狱,战场,朝堂,杀戮,亲人的纷争倾轧,世人的误解非议,总总总总,这些全都比不上当年他冲出了帅帐挽留,他骑着马却怎么也不肯回头……
天啊,他已经抛下了他一次,还要再来一次……
周殷哭到最后直不起腰,整个人就伏在被褥之中,唐放沉默坐在他身边,看着他饱受摧残的灵魂,看着他满身的折磨和孤寂……他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等着周殷自己把眼泪流完,等着他自己平静下来。
他是注定要离开的。
关于命运,它就是这样的,老天给了他天分,没有给他寿命,让他一生都烈火烹油,又让他死于阴谋和暗算,能怎么办呢?他们能怎么办呢?他们不知道这命运到来的时间,不知道它离去的方向,哪怕走到今天,他都感觉自己是被命运戏弄了,九年,他忘记了过去忘记了九年,这九年里他一直漫无目的的流浪,心情寂寞而苍茫,从来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哪里,自己叫什么,他只是踉踉跄跄地往前走,跟着着一股汪洋般的感召,然后附着在孔捷的身上,然后与周殷重逢,然后卷回家与国的战争,出征,上战场……他也曾以为自己可以把握很多的东西,可以做很多事情的主宰,他在迷与悟之间一步步斩将夺帅 ,他在明白与糊涂中一步步走来,直到今时赫然回首,他才发现原来这一切都好像是在特意地等着他而已,不知是上天里谁的安排。
唐放没有说一句话,长长的,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指轻轻地抚摸周殷的后背,梳拢他的头发,像是梳掉这些年积郁在他身上的尘沙,等到周殷终于平静下来了,他凑过去,小声说:“别哭了……我们做个约定好不好?”
·
孔捷忽然间感觉有些口渴。
帅帐里只点了一盏灯,深夜里并不算很明亮,他躺在榻上像往常一样起来,国公还躺在他的身边,紧皱着眉头闭着眼,他小心地撑起手臂,迈过他,趿上鞋,蹑手蹑脚地去床帐外喝水。
神识里,周殷和唐放正在说话,忽然间,周殷听到了什么声音,蹙着眉头,茫然而警觉地向外看。
唐放不解:“怎么了?”
清冽冰冷的茶水顺着孔捷的喉头顺畅地流淌了下去,孔捷深吸一口气,感觉从心底里散发出来的焦渴终于被压了下去,他隐约感觉这次醒来好像有哪里不同,他看着自己的手,看着手中的茶杯,却没发现异样。
忽然间,他身后的床帐被人窸窸窣窣地拉开了,他握着杯子如常回头,榻上的国公却极为震惊地瞪向他,几乎语无伦次地问:“你怎么自己起来了?”
第94章 拥护
雪地里,有巡逻的士兵在来回地走,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唐放弓着背脊从帅帐里钻出来,目光先是左右看了看。
“殿下!”
忽然一道响亮的呼喝声,吓得“唐放”一个哆嗦,只见那守帐篷的小兵忽然转过身,忽然转了口,一本正经地这样喊他叫他。“唐放”迟疑了一下,展了展肩膀,清了清嗓子,站直身体,煞有介事地朝着他平静地一点头,然后迈开步子走下台阶。
外面的空气十分的清冽,远处的庆功宴似乎还没有尾声,“唐放”深吸了一口气,把后背挺直。他已经很久没有控制过自己的身体了,时不时有巡逻的士兵走来走去,他有些紧张地垂落着双手,不住地张合,心中不断地想,殿下他走路是什么姿势来着?好像是大步?那要迈多大合适?然后他便垂下头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迈着自己的步子,瞧见他的士兵惊讶过后也不敢上前打扰,因为远远的看过去就像是“安平王”正在满腹烦恼地正在踱步,三步一抬头,三步一抬头……
孔捷正在适应自己的身体,顺便辨认帐篷的样子,这些都是他平日常见的,但是殿下一直知道它们对应谁是谁的,现在他则需要自己找了,寻觅间,三个年轻力壮的夏、史、莫三个年轻将官正好折过小路与他迎面撞了个正着。
这原本是应该在庆功宴上备受瞩目的三个人。
是他们三部包打了前来救援的草原大王子,打废了贺若的最精锐的嫡系部队,生擒大王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来到了这里……
孔捷有些防备地抬头看向他们——
夏、史、莫原本在推推搡搡地小声说话,没想到猝不及防和孔捷打了个照面,也懵了,紧张地原地站定,好像还想给他行个军礼。
刚刚在庆功宴上,他们回来已经听到了另一个战场上的士兵的议论,说“孔捷”是如何率领先锋孤军深入,带着两千人以身犯险锁定白神教据点,与国公前后配合发动大军,最后甚至在国公受到胁迫的时候,一支火箭毁掉了“安平王”的身体,也粉碎了敌人的阴谋……这原本也是最该来庆功的人,可是庆功宴的人没有一个人敢去请他,提到他,各个脸上神秘莫测,目光闪烁不定,语义中似乎在暗指另一个人。
这三位年轻的将军见问出来的都是风言风语,便朝着老将军杨恭请教,杨恭沉默了一下,反问:“你们是真的看不出他的披风和枪吗?”
那个人住在国公的帅帐里,披着绣着牡丹的黑色披风,拿着那把赫赫有名的乌金银牙枪。
他从未说破,可也从未有过隐瞒。
三位年轻的将军瞠大眼目,一时间恍然大悟,一时间又觉匪夷所思,继续追问想要个准话,杨将军却又推脱不肯回答了。
难以解释的原因,那个人回来了,以一种不可理喻的方式回来了。
起初夏、史、莫年轻将官不喜欢他,是因为“孔捷”的作风太过散慢,军营里嬉笑怒骂,不成体统,试看二十万大军,有谁敢在国公的军威下如此荒唐?可是他们就是以此转念一想,豁然开朗,是啊,或许当年那位就是这个样子的,行事随性且不可理喻,光芒万丈又直击人心,他也的确是不必顾忌国公,因为在他巅峰的时候,国公还只是默默无闻跟在他身边协助的副手,他们本就是爱侣,他顾忌他做什么呢?
想到此,他们当即浑身凛然,庆功宴也不香了,坐立难安地相互看了看,偷偷牵了对子出来想去帅帐转一转,看看殿下他们休息没,没休息的话去给人赔个礼去,之前的都是一场误会云云,正在他们几个像大姑娘见“心上人”一样左推右搡地讨论进帅帐怎么说的时候,一个转身,好巧不巧地与他们的“殿下”撞了个正着。
孔捷:……
小孔捷心里一抖,看到这之前对殿下有敌意的仨人,心里突地一声,强行绷住了脸孔。
夏、史、莫也是吓了一跳,没想到“殿下”这么晚还出来了,十分紧张地吸了口气,没话找话地打了个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殿下,您这是要去庆功宴那边吗?”
这是他们最敬重的人了,他们没有见过他,但是无一不仰慕他,他们多想解释清楚之前都是一场误会,想说我们自从军的第一天就把您的名字放在心上,您就是我一生的目标。
可现在的“殿下”不是“殿下”了,小孔捷没有唐放那识人的本事,更听不到他们紧张的心里话,只感觉对面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学着殿下以前不耐烦的样子,矜持冷淡地一点头,用鼻子“嗯”出一个鼻音,开口:“出来转转。”
第一句还让他说出了气音,他赶紧清了清嗓子,又吐字清晰地说了一次。
“殿下”明显的冷淡这三位将军都感觉到了,他们有点手足无措。
小孔捷则明显是紧张得有点呼吸不畅,不断地告诉自己的眼神别躲,让自己看着他们的眼睛,再冷淡一问:“有事?”
三位将军立刻弓腰让道:“没有没有没有……您忙您忙您忙……”然后他们就看见自己心中的“安平王”如蒙大赦般、脚底抹油地逃窜走了。三位将军震惊的同时心里一片冰凉,丧气地想:原来殿下连见我们都不愿意见啊……
小孔捷飞也似的逃出生天,终于在一个惊吓过后让他找到了去太常寺帐篷的路,然后左右辨认了一下,找到熟悉的帐篷,撩开帘子。帐篷的黄大仙正在收拢从白神教那边缴过来的文献,这些原本是他和师弟一起整理的,但是韩沐耐不住,又跑去庆功宴喝酒去了,黄大仙不太适应那个场合就没有去,见到了来人他惊讶地直起腰,睁大眼睛,“殿下,这么晚您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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