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这玩意是上界之物,世间无人能敌。但我一直在等,大师兄剑法无双,只要能等到大师兄回来,一定能除尽天下魑魅魍魉。”
“大师兄,”他低头看我,我疼得神志不清,却还是从他瞳孔倒影里,看到自己的模样。
真狼狈啊,那样急促微弱的呼吸,平静暗淡的眼神,那双曾经执剑的手,如今几乎可以用苍白纤细来形容,脆弱得随时都会折断。
我看着自己的手笑。楚昭临却只是盯着我的脸,半晌叹气:“……算了。”
那一夜最后是如何过去的,我已经记不清。依稀能想起来的,是楚昭临像抱小孩一样把我抱在怀里,却被我挣开。然后他低下头,勾起我下巴朝我倾身,也被我慌忙躲掉了。
总之第二日醒来,房间里一片狼藉。明明楚昭临勾勾手指就能弄整洁,他偏偏不做,只穿戴整齐地从我窗前走过,漫不经心地瞥进来一眼。
我长发散乱地坐在凌乱的床上,被这一眼看得有些僵硬。有心想解释一句,楚昭临却已然收回眼神,自顾在众人簇拥下出去了。
我顿时哑然,心想莫非是我着相了,什么神识、凶煞符,既然是醉后胡话,便不该放在心上才是。
比如像楚昭临这样,第二日醒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就挺好。
我坐了一会儿想明白了,慢吞吞起身收拾房间,又趁楚昭临不在,再次出去散步。
没别的地方可去,最后还是去的藏书阁。
徐长老已无大碍,坐在书柜边圈椅上小憩。已被我连累了一次,我本不想惊动他,谁知徐长老叹了口气,主动叫我:“不请我上去喝杯茶?”
于是还是请他上楼。徐长老顺手带了只小桌子上去,搁在窗户底下,两人煮茶对坐。
他上来便道:“你看着比上回更瘦了些。”
有吗,这我还真没察觉。
我歉意地冲他笑:“叫长老费心了。”顿了顿又小心地道,“上次的事,还没向长老道歉。”
提起这事,徐长老果然很不高兴。
“分明是楚昭临做错,你为什么道歉?”他黑着脸哼了一声,“不瞒你说,他虽然如此修为,但我半个身子入土的人了,倒也不怕他。敢再来一次,大不了我拼了命不要,也要挣个说法!”
我立时汗颜,徐长老又道:“你也是,被欺负了就告诉我,不必退让!我还不信了,偌大修仙界没个是非黑白,真就他沧溟一手遮天了不成!”
他说到气处一拍桌子,我忙安抚倒茶。一杯茶下肚,徐长老面色稍霁,却掏出几页纸给我:“看看。”
我愕然接过,还没翻开,就见徐长老捧着茶,悠然道:“我去查过了,楚昭临为什么待你如此不同。”
“原来百余年前,重华派曾有过一位剑修弟子,论起来楚昭临还得叫他一声大师兄。此人年少便甄至化神,使一柄挽春剑,锋芒毕露……可惜后来仓促死在魔修手下,也算是天妒英才。”
“那弟子名叫叶微,正好和你同名。”徐长老眼神复杂地望着我,“我没寻到他的画像,但大略你们长得也有些相似,所以楚昭临把你错认成他了。”
“不,也不能说是错认,”徐长老斟酌着,“是刻意找个相像的在身边养着。你懂我意思?总归一切都是事出有因,而且并不是真的看重你这个人。”
我噎了许久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拎着那几张纸,神色难以形容。
徐长老体谅地望着我:“看看吧,就这两三张纸,就是能找到的重华叶微的全部了——看看他是什么人,也好让你再清醒一点。”
我很清醒,我哭笑不得地想着,然而看着手上这薄薄几张纸,忽然又感到唏嘘。
这居然就是我上一辈子的全部了吗?
就这么轻轻薄薄的三言两语……
我漫不经心地翻着,终于忍不住问:“既然沧溟仙尊曾有一位师兄,为什么百年来竟无人提及?”
虽然我问了这个问题,但其实我心里知道答案。
答案很多,挑着说的话就是:
首先因为,我当年不过顶着重华buff才能横行无忌,强得莫名其妙很没有道理,实际上换个门派早被人干死了;
再因为,我性格恶劣,自己闯祸也就罢了还带着人倒霉,众人敢怒不敢言,见我死了不拍手称快就是好的,更不会再提及;
再再因为,师父一直就更喜欢楚昭临,准确的说修仙界就没人不欣赏楚昭临,宝昙门掌门甚至当我的面感叹过,为什么楚昭临不是重华下任掌门;
我印象里,除了青墨河没嫌弃过我,其他人多多少少白过我几句——哦不对,即使青墨河也骂过我是傻子。
……这样想来我上辈子过的怪失败的,不过炮灰嘛,倒也不用很成功。
我很快调整过来,笑着听徐长老回答我:
“唔,具体我也不清楚原因,毕竟那时候我还在深山里修行。但总之,修仙界一直都很有默契地不提这事,这确实是事实。”
我心中了然。
徐长老又忧虑道:“也不知这其中可有秘辛,比如那位前辈背叛了仙门之类?否则怎会不提呢?”
“你一定要小心,万万不可卷入进去,做了替死鬼。”徐长老蹙眉嘱咐,“其实要我看,你不如这两天便走,毕竟烜烨仙尊等一众人马上就要来了,到时候……”
“——谁?”我愕然打断。
“重华派烜烨仙尊南宫玉,”徐长老白了我一眼,“还有云阳宗、须弥派、宝昙门的一众仙尊。沧……楚昭临查到长平山后魔息异常,说不得是某位魔将,也许还有妖族牵扯其中。兹事体大,于是召了众修士来支援。”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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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棋风剑意
南宫玉要来了!
我霎时顿住。
而徐长老道,“不止。像云阳宗大弟子贺天南贺仙尊,还会带自己的徒弟过来。那位首徒姓云名蓼,年方十八已然是元婴巅峰,未来不可估量。”
“宝昙门最年轻的长老落月雪落仙尊,尤擅奇门八卦,虽是女子却颇具领袖风范,这一代大能里除了重华楚昭临,也就是这一位最有分量了。”
“说起来,听说楚昭临当年并不算什么……当年的头一份,其实是重华叶微、云阳贺天南、宝昙落月雪,外加须弥派如今这位刚继任的年轻掌门。”
“不过时过境迁,哼,倒叫楚昭临捡了个便宜!”
徐长老絮絮地对楚昭临冷嘲热讽,我却怔愣许久才回过神来,笑道:“这下长平派要热闹了。”
徐长老觉得我重点错:“对别人来说是热闹,对你可不一定。你和重华叶微同名,长得也像,一旦被错认,后果可是难说。”
不知是被楚昭临弄得满心火气,还是对这桩修仙界旧事充满好奇的缘故,徐长老竟比我还上心,沉思道:
“说白了,究竟重华叶微犯了什么大错,以至于修仙界百年来只字不提,视若秘辛?”
“若是走火入魔、淫/秽悖乱之类尚好,若真是叛门,恐怕你也会受牵连,到时别说走不走得,怕是性命都难保。”
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徐长老的关怀都是真的。尤其想起十年间他对我有意无意照顾良多,我差点没忍住把真相告诉他,直接跟他说,“其实我就是重华叶微。”
但想想我还是闭上了嘴。这事儿长老不信还好,万一信了,云阳须弥等派又认出我,到时候找我泄愤也好报复也罢,我认了无妨,只是徐长老必不会坐视不理,平白把他牵扯进来受罪,我实在良心不安。
于是到底是没说,只是看长老实在如临大敌,我解释了一句:“长老不必过于忧心,我和那位叶大师兄无论长相性格,半点都不相似,烜烨仙尊诸位实无理由错认我。”
徐长老狐疑:“你怎知道?”
我面不改色:“沧溟仙尊亲口说的。”
徐长老这才信了,却又纳罕:“所以楚昭临为什么非把你养在身边?真就只凭一个名字?”
好问题,其实我也奇怪他为什么认定是我,但又不好问他——按理我是不知道重华叶微长什么样、性情如何的,这一问不就不打自招了么。
于是我含糊道:“不知道,但想来仙尊自有主意。”
徐长老可不这么想,他直接骂道:“就是个仗势欺人的疯子!”
我没接口,心里却想,他如今确实是有些疯癫不定,但想到他所经受的那些事——青墨河叛门,南宫玉叛门,妖族背叛,魔修大盛,而他不仅需要疯狂修炼支撑修仙界,还被青墨河打入的凶煞符折磨,每一战都是九死一生……这一切换成是我,如今的模样大概也不会好到哪去。
同时我也有点理解了,为什么他这么执着要我回去。
——大概是一个人撑着实在太累了吧,有个人陪着,哪怕随便来个人呢,也好过独自一人。
但是这条路就是这么寂寞的,早在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们这些人,除了南宫玉作为道侣和他并肩而立,其余人要么陨落,要么分道扬镳,要么境界相差太大再无话题可谈……总归都要离他而去,最后只剩他一个人。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这是凡人都懂的道理,楚昭临怎会看不穿?
所以只是一时的执念罢了。这一点楚昭临迟早会明白,他也必须要明白。
等楚昭临想明白了,从一时的迷障中脱身,就会发现摘掉过往那些交情后,我其实早没了陪伴他的资格,他也不会再有带我回去的兴趣。
更何况,就我自己而言,我也并不想回去。
我拈起一枚白子落下,任少年师弟师妹、师父、各派掌门、各位旧友的容貌从我眼前飞速闪过,心里想起当年我抱剑纵马于长安道上,看到的场景。
我看到凡俗人家老人被子女欺负,不给吃不给喝推到大街上。我拔剑相助后,老人泪光闪闪对我感恩戴德——这场景我至今记忆深刻。
当时我面上客气,心里却想,这么苟活有什么意思?
若哪天我伤了残了、或者老得不能自理狼狈不堪了,必干脆自尽了事,省得受这种闲气。
我可受不得这种气!
我当时信誓旦旦,还和朋友们说笑。少女南宫玉抱着布娃娃靠着我睡得昏天暗地,少年楚昭临冷着脸站在栏杆边看万家灯火。
那时我万万想不到,这会是一个天大的flag。
那时我万万想不到,到头来哆哆嗦嗦卑微求生的竟会是我。
关于为什么会做出这个选择,我已不愿多言。我只能说我不后悔,无论是重华叶微还是长平叶微,选择了就不会回头。
但如果把这样落魄的我拉到旧友们身边,我会感到受伤。
他们会怎么说我?虚伪、胆怯、软骨头——我一句话都不会反驳,因为这是事实,但这样说出事实,会让我羞愧得无地自容。
虽然在他们心里我只如流星,一闪即逝不值一提,但我还是把他们当朋友——单方面的。
朋友的蔑视,师父的失望,再加上楚昭临的怜悯。我若回重华,等待我的便是这些。我想,任何一个有自知之明的人,都知道不要去自取其辱,都知道该如何选择。
哦,唯一一个视我如常的大概是南宫玉。但我一个念头毁了南宫玉的龙凤姻缘,我怎么对得起他。
更不要说我这个念头,居然是和我最疼爱的小师弟爱上了同一个男人。
我没脸见他。我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大师兄,所以一己私欲,竟毁了师弟们一生。
小雨淅沥。藏书阁撑起了防护罩,以防书籍被水汽浸染。然而没一会儿雨又停了,艳阳高照,眼瞅着上元节已过去七八日,雨水一过,早春渐渐来了。
我在这场雨中持续地沉默着,徐长老却全不在意,只拉着我一局一局地下棋,问他为何如此执着,长老便吹胡子瞪眼:
“你给我争点气!别真死在那帮大人物手上!”
“难得看上一颗苗子,你怎么也得给我好好地去堪梧,最起码得好好活着走出长平派。”
“听着,你这经脉是指望不上了,但神识大可努力冲上化神境。化神境后神识外放,不仅有一招‘神光扫庭’勉强当攻击技,还可短暂震慑敌人,然后趁机逃生……”
听听,都化神境了,还“趁机逃生”——棋修真是手无缚鸡之力,尤其在我这个前化神境剑修看来。
我心里虽然这样想,但长老盛情难却,我不好拂他的意,便暂且抛却杂念,打起精神和他对弈。
说起来,虽然棋风一如剑意,但我的棋风和我当年剑意截然不同。
这很好理解,毕竟我和当年年纪、境况、修为、心境,全都不一样。
我当年剑意以锋锐诡变著称。“诡变”是好听的说法,不好听的说法就是无赖,打不过就骗,骗不过就赌。
而与这样的剑意恰恰相反,我的棋风极为绵密冷静,甚至极其有耐心,陪着一点点做劫消劫再做劫,一盘棋苦战到收官,仍旧能心如止水。
这些是漫长岁月中静思退忍留下的痕迹,这不属于重华叶微,而属于长平派的我。
这样的棋风说是岁月厚重都不为过,而这具身体才二十岁。显然这很矛盾,所以我平时下棋都会遮掩收敛。
但这次对上徐长老,也许是他的关切打动了我,也许是回忆旧友让我意兴阑珊……总归我没再收敛,而徐长老果然也起了怀疑。
他大概是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忍无可忍扔了棋子问:“你真是二十岁?!”
“你绝无可能是二十岁”,我从他的眼神明明白白看出这句话。
但我还是笑得面不改色:“我的生卒年月,弟子名册上再清楚不过。棋风如此,不过多年磨折,有所了悟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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