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若言把车钥匙扔给他,让他先开车在公司门口等,还说两个人一起走被撞见不太好。陈霄霆不懂到底是什么不太好,是在同事们分组开会时偷偷溜走不太好,还是被看到和他在一起不太好?他问她为什么不自己开,回答是一个狡黠的笑容,说晚上喝了点小酒。陈霄霆说她疯了,谁敢上班喝酒?人事部三令五申上班时间不能喝酒。蒋若言笑得更加狂妄,说就是跟人事部的老大喝的。
陈霄霆猜测女生的喜好,特地选了一部新上映的爱情喜剧片。可是没想到电影还没放到一半,蒋若言就睡着了。陈霄霆一直盯着屏幕,可是注意力一点也没放在剧情上,全在眼角上。眼角里的人什么时候笑了,什么时候哭了,什么时候昏昏欲睡,他看得清清楚楚。
眼角的人已经开始发出了微微的鼾声,此时他才敢把头转过去看她。说不出为什么,陈霄霆总是觉得一个人闭上眼的样子比平时要更好看一些。可能是因为闭上眼睛时是一个人的面部最没有纷争的时候,这时的美都是由五官带来的干干净净的美,不会被表情和情绪所干扰。蒋若言是不在意自己的睡相的,头以一种奇怪的姿势靠在椅背上,碎发就那样凌乱地盖在脸上,被嘴里呼出的气吹得一下一下的。陈霄霆想,真正的美女是不需要考虑睡相的,因为无论怎样都漂亮。
电影院里,两个座椅之间的扶手都是可以抬起来的,这是为了方便情侣们可以边看电影边做一些小动作。他们之间的扶手自然是好好地横在中间,上面放了蒋若涵喝了一半的橙汁。他看见她的手掉进了座椅之间的缝隙,这让他突然有了种想要将扶手抬起来的冲动。电影的后半段,他几乎一眼荧幕都没有再看过,全情投入在手部的精细化操作上。他先将橙汁不动声色地转移到自己的另一侧,然后将扶手十分缓慢地往上抬。由于蒋若言身体的一部分重心倚着它,这让陈霄霆每把扶手抬高一点点就得用手擎一会儿,确定这一步的动作没有对她的睡眠造成影响之后,再继续往高抬。等他把这个工程彻底完成时,他发现自己在这个冷气开得过分的影厅里汗流浃背。
现在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了任何障碍,他将自己的身体往中间靠。如果蒋若言睡得足够熟,失去了扶手对身体重心的支撑,要不了多久她的头就会准确地落在他悄悄移过来的肩膀上。陈霄霆将手缓慢地探进了座椅之间的缝隙,缝隙中的另一只手近在咫尺,他甚至能感觉到由它发出的微微热量在座椅之间的狭小空间里迅速蒸腾,被两个频率不同的脉搏震荡出层层可被感知的热浪。他试着向那只手发起第一轮试进攻:用身体其他部位的动作当伪装,带动了手的位移,仓促地擦过了对方的手背。这短暂的一个擦蹭让他的肺快憋炸了,心跳的音量使他听不见其他声音。他胆子大起来,手再一次慢慢摸索进缝隙,这个黑黢黢结着蛛网的卫生死角今天散发着无穷的魅力,像有金子似的值得他一次次把手伸进去捞。这一次他碰到了蒋若涵的指尖,对方轻微动了一下,可是人却没醒。他继续一寸寸地挪,让自己的手像一张网一样罩住那小巧的五根手指。猎物和网相互对峙着,他的慌乱正是来自于那猎物的漂亮,黑暗中他甚至一眼都不用看就被这漂亮摄住了心魄。他的呼吸和网一起渐渐收紧,耳边的一切声响都置入了真空,甚至连片尾曲响起来都没有引起他丝毫的注意。影院顶棚的灯就在这时骤然亮起,刺眼的亮光瓢泼一样兜头浇下。蒋若言的五官挤在一起,艰难地把眼睛睁开,脸上懵懂的神情仿佛一时间她忘记自己身在何处。陈霄霆看着她笑了笑,说电影结束了。哦,结束了。她跟着重复了一遍,结束了就走吧。他们跟着人群出了电影院,商场老早就关门了,他们只好从后门绕到停车场。一路上陈霄霆沉默地开着车,听蒋若言为自己的酒量辩护,她说要不是昨天没睡好,不至于几瓶啤酒就让她错过半部电影。他始终微笑着,手却在方向盘上使着劲,半部电影够做多少事情,可是他却在分秒之差中错失了一次很难再有的机会。
陈霄霆把车稳稳当当地停在蒋若言家的小区门口,刚要下车时却被她叫住。她说天太晚了,让他开着自己的车回去,明天再还她。陈霄霆走后,蒋若言在小区门口站了一会儿,目送车尾灯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她信步进小区,松了口气,庆幸电影结束在了最合适的位置。其实当陈霄霆开始动扶手的时候,她就已经醒了,在剩下的半部电影的时间里她其实过得也并不轻松。
第二天上午,陈霄霆被主管叫去办公室,过了很长时间才垂头丧气地出来。蒋若言坐在自己的工位上远远看着他,他也回看一眼,挤出个相当勉强的苦笑。午饭时,蒋若言端着餐盘坐到他旁边,问出了什么事。陈霄霆唉声叹气,说是主管让他把手上一个即将签单的客户移交给其他人去跟进。
蒋若言莫名其妙:“什么意思?你的客户不让你跟进移交给谁去?”
“六组的一个管培生。”
“有病吧你们组长?”她的音量提高到了足以引人侧目的程度,“把自己部门的业绩往别人手里送?陈霄霆我觉得你毕业以后就变窝囊了,大学时候抢篮球场打群架的劲儿哪去了?”蒋若言一向很讨厌陈霄霆的组长,那是一个刚过三十岁却长着一副油腻中年面相的男人。用她的话说,那就是一张会在地铁上对女生的屁股伸出咸猪手的变态的脸。
陈霄霆连忙做出息事宁人的手势,让她少说两句。公司里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自己这个关系户,有多少只耳朵正竖起来等着挑自己的毛病呢。食堂里人来人往,要是哪个有心人把话传给组长,最后倒霉的还是他自己。
陈霄霆告诉她,是六组的潘总亲自向他们组长开的口。哪个潘总?就是六组的组长潘雅丽,说是客户方的项目负责人换了,新换的负责人刚好是她们六组某个管培生的大学师兄。她说这个项目交给她们跟进风险会更小。蒋若言破口就骂,千金小姐的嘴里骂出了最市井下流的脏话。她说她算个狗屁总,充其量就是只野狐狸。她能爬多高全看腿能开多大,跟公司好几个高管不清不楚最后也就只混上个组长的位置。还项目风险?真新鲜了,现在风尘圈不好混她潘雅丽也开始关心起正经生意了?!
蒋若言越说越来劲,一声高过一声,一句比一句恶毒。旁边的听众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陈霄霆左一句姑奶奶又一句姑奶奶求她停下来,他觉得蒋若言的反应过激了,他还从没见过她对一个人反感到这种程度。
“还有你们那个脑满肠肥的组长,你以为他是个什么好东西?!”她把筷子往餐盘上重重一放,接着骂,“人家一个媚眼抛过来,他裤腰带就拴不住的主儿,早晚有一天让他们一起滚蛋!”
下午主管会议刚刚开完,蒋若言就风风火火地闯进了潘雅丽的办公室。潘雅丽从iPad播放的综艺节目里抬起头,一副当家做主的表情,眼里充满了对对方的无礼和入侵的宽容。
“言言来了。”潘亚丽笑靥如花,声调山路十八弯地拐下去,“吓你雅丽姐这一跳。”
蒋若言也笑,“这公司里还有什么能把雅丽姐给吓着啊?”她耐着性子,在心里拼命告诉自己要忍住,直接撕破脸皮就不好了。蒋若言在她对面找了把椅子坐下,“听说雅丽姐看上了三组小陈手里的一个项目,哪家客户啊,让姐这么上心?”
对方将手放在鼻下虚掩着嘴,像是知道了什么难以启齿的秘密那样娇嗔地一笑,“是你那小男友跟你告状了吧?难怪气势汹汹的,原来我们言言是来兴师问罪的呀?”
蒋若言的坏脾气上来了,她不知道对方用了什么技巧这么容易就激怒了她。她是故意“言言”来“言言”去的,故意用这种貌似亲热实则轻蔑的狎昵称谓制造出了一种长幼尊卑的语境 。这女人多厉害啊,轻轻松松就把她们对峙的关系重新定义了。潘雅丽笑得和蔼可亲,仿佛面前怒气冲冲的千金小姐不过是个为了争抢玩具而拼命哭闹的孩子。长辈对孩子滔天的愤怒能是什么态度呢?是哄?是骗?或者干脆就是一种降维的宽容和安抚。一旦这个关系定义成功,无论进退她都是赢家。蒋若涵被彻底激怒了。
“兴师问罪谈不上,但客户谁的就是谁的,这是公司的规矩。”她勉强撑着表面的强硬,却不知道只有心虚的人才会把声音提高,“真要抢就去竞争对手那里抢,抢到了算本事!”
“哎呀!你怎么能这么误会雅丽姐?”对方做出大惊失色的样子,可是每一个重音都拿捏得精准。“我是看客户方的经办人刚好是我们组一个实习生的师兄,熟人好说话嘛,我也是为公司考虑。”
蒋若言继续阴沉着脸,说:“没有熟人我们生意还不做了?本就是个马上要签的合同......”
“那不是还没签吗?”潘雅丽突然收起了笑脸,眼神骤然变得又凶又狠,蒋若言没想到她那双媚眼里还能发射出这样的眼神。“只要那个红章还没盖上,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有时候章都盖了,客户还反悔呢,还被竞争对手撬单子呢!你见过吗?”
蒋若言说不出话来,她确实没见过——或者说她确实太嫩了,对方果真像对付孩童一样随心所欲地切换着恩威。她终于明白,公司里那同事们、高管们的热情和奉承其实都不是给她蒋若言的,而是给她那个高高在上的父亲的。她怎么可能会连这个都不明白?只不过时间久了,巴结多了,让她都快忘了,忘了自己是个才走出象牙塔没多久,对险恶社会和复杂人心一无所知的黄毛小丫头,这才让所有人看杂耍一样看她好好演了一把什么叫狐假虎威。
她呼啦一下站起来,可是她并不知道自己站起来要做什么。潘雅丽这时憋不住似的笑了,“看把你严肃的!雅丽姐跟你逗着玩儿呢。”蒋若言并不打算接她这个橄榄枝,因为只要她一接,以后在这个女人面前自己就永远是一个可以被任意颠过来倒过去的小屁孩,永远也抬不起头来了。她瞪起眼睛,感觉到额头上的血管跳得兵荒马乱。她说:“陈霄霆不是我男朋友,你要敢出去乱说别怪我不客气!”潘雅丽那几乎是愉快的如同银铃般的笑声马上撵着她的后背跟出了办公室:“你放心,雅丽姐替你保密,啊!不会告诉你爸的,啊!”
已经过了快一个小时了,蒋若言找了个没人的接待室一边哭一边痛斥潘雅丽的恶行,把刚刚被憋住的蛮力全都用在了更野的脏话里。陈霄霆陪在一旁,毫无必要地将她面前的纸巾一张张抽出来再一张张递到她手上。他陪她一起骂,她骂一句他就说对,然后跟上一句更狠的。可是陈霄霆现在对潘雅丽却一点儿也恨不起来了。他一边骂一边愉快地想,蒋若言这点儿眼泪说到底还是为自己流的呢,就冲这一点潘雅丽也该是功臣,就算把那个项目送给她也不算吃亏。
第二天一上班,蒋若言就听见六组的办公室里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尖叫声。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问了一圈才打听清楚,据说潘雅丽早上刚在椅子上坐稳,一打开抽屉,就发现一抽屉鲜血淋漓的死老鼠,足足有十几只。蒋若言听说以后心里暗爽,不敢相信世上真有心想事成这回事。不过没开心多久,她开始同情这个女人。十几只死老鼠,光想到那个场面她就已经汗毛倒竖了,她确信如果是自己亲眼看见,恐怕连那声尖叫都未必发得出来。就算那个女人再该死她也毕竟是个女人,用这种手段对付女人还是太歹毒了些。不过蒋若言马上告诉自己要停止圣母心泛滥,潘雅丽早就嚣张跋扈得没了王法,平日干了多少仗势欺人的事,被欺负过的人没有不恨她恨得牙根痒痒的,现在吓唬吓唬她,灭灭她的气焰也好,所幸是恶作剧并没出什么大事。
下午,蒋若言被她爸叫去了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是哭着出来的。陈霄霆过去问怎么回事,蒋若言把眼泪豪迈地一抹,用眼神示意他借一步说话。两人找了一间闲置的会议室,鬼鬼祟祟地溜进去。蒋若言说:“潘雅丽去告状了,说死老鼠是我放的。她的级别见不到我爸,去找的一个董事告的状。”
“你怎么说的?”
“我能怎么说?人家一口咬定就是我,认栽呗。”她发狠地冷笑一声,“不过现在我倒是真想去放几只,这次往她包里放,或者放她衣服里!”
“那你爸说什么?”
“骂我呗。给老头儿气坏了。”
陈霄霆困惑地看着她,蒋若言脸上眼泪还没干,神色却是得意的。“你被冤枉了还这么开心?”
“再怎么说人家也是帮我报仇。”她突然把头扭过来,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的眼睛,“不过下次可别这么傻了啊。”
陈霄霆触电似的一愣,眼神立刻躲开,“啥意思啊你?”
“嘁,还装呢?”蒋若言站起身来,绕到他身后把手放在他肩膀上用力一捺,“傻事干一次就行了,我爸已经骂完我了,这事就到此为止。别傻呵呵地又去自首,自首我就白挨骂了。”
陈霄霆还是决定去看看,这件事可大可小,就看当事人闹得厉不厉害。不过根据他的估计,潘雅丽不会大闹,就算她再占着理,铁了心要把天捅个窟窿,可面对老板的女儿她又能怎么样呢?他已经成功地向蒋若言证明了自己的忠心——那十几只死老鼠,潘雅丽的魂飞魄散——多么壮丽的忠心,而这忠心如果由自己来吆喝,那将会一文不值。蒋若言果然没有让他失望,她用替他抗雷的方式承认并奖励了这份忠心。他恨不恨潘雅丽根本就不重要,至于她抢走的那个项目,比起这份承认和奖励算得了什么?现在他要去看看情况,因为他还想再走一步险棋,他打算在没有任何屏障和保护的情况下,替她把雷扛回来。连陈霄霆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过于危险的一招棋,可是这招险棋的收益也实在过于诱人,因为它将大大加速他在蒋若言心里取代覃嘉穆的进程。
这样在心里权衡的时候,他走到了总裁办所在的楼层。他在一个会议室的门外听见了蒋势坤苍老的声音。他说:“言言这孩子现在是彻底被我惯坏了。”
“你先消消气”另一个同样苍老的声音说,陈霄霆听着像是销售总监黄总的声音,“血压本来就高,至于为这么点小事气成这个样子?”
“还小事呢!”蒋势坤咳了两声,“老金说那个潘雅丽在他办公室里要死要活。老金半开玩笑过来告诉我的,这是什么意思?好像我故意纵容闺女在公司里横行霸道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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