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还在没完没了地唠叨,可是东勰一句话也听不见了。从小到大,在有些情况下——比如母亲趁父亲暂时离开的空隙偷偷诅咒他的时候;比如逢年过节母亲一边做着全家人的家务一边低声抱怨的时候;又比如现在——东勰都会把听力暂时关闭。他不想听到母亲那一声声无可奈何地叹息,因为他知道母亲的叹息都是叹给人听的,叹息完她也不会对现状做出任何改变。此刻他也不想听母亲长篇累牍毫无根据的猜疑,母亲已然是惊弓之鸟,对于父亲的恐惧让她把猜忌投射到目之所及的一切人和物,这让东勰觉得既荒谬又悲哀。
吃过晚饭,母亲去楼下散步,东勰在厨房切水果。吴叔这时从房间里出来,路过厨房时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冲着东勰的背影说:“噢对了,小严。”他称呼东勰和嘉穆向来都是“小严”、“小覃”,像是在称呼单位里的年轻同事,“明天我要出差去一阵子,我看你妈妈来了以后你都和小覃挤在他那个小房间,你们男孩子挤一起肯定不舒服,我这个房间蛮好,空着也是浪费,你要是不嫌弃,床铺我明早给你收拾一下,你换上自己的被褥就可以睡。”
东勰心里纳闷,吴叔不是刚刚才出差回来没几天吗,又要出差?而且他分明记得昨天下午吴叔还说要去参加本市的马拉松赛的。东勰迟疑地“哦”了一声,然后问:“您去多久啊?”
“......不好说......十天半个月吧......”
东勰脑筋一转,马上想到也许是母亲在饭桌上说的话被吴叔听见了。过分善良的吴叔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因为自己的存在给别人添了堵而感到无所适从,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才是那个付了房租名正言顺住在这里的人,是不必给一个白白来蹭住的女人让路的。现在吴叔不仅让了路,还让得千小心万小心,生怕让得不够自然合理而打扰到别人的自尊心。东勰心里对吴叔抱歉,可是他也知道,此时代替母亲把抱歉说出来是一种不厚道。
晚上母亲回来,东勰把事情非常严肃地告诉了她。母亲满脸委屈:“我说什么了我?我不就让你们加点小心?我也没说砍室友的就是他啊!这个男的怎么脸皮比蒜皮还薄啊!”说着非要去跟人掰扯清楚,东勰好说歹说才止住她。
第二天早上,母亲天不亮就起床了。她早早地就把早饭做好,然后坐在客厅等着吴叔的房门打开。过不多久,吴叔拖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从房间出来了,看见餐桌前正襟危坐的母亲吓了一跳,局促次跟她打了个招呼。
“吴大哥,”母亲开门见山,“昨天妹子说话不妨头,你别往心里去。”
吴叔一愣,反而先红了脸。他笑了,像个小聪明被戳穿的孩子那样搔了搔后脑勺,结结巴巴地说:“不怪你,我这个人确实不太好处。”
接下来就是母亲擅长的部分了,她语言的丰富和态度的热情对付吴叔这样的老实人基本上属于降维打击。东勰和嘉穆故意睡了个懒觉,在被窝里边听着两个大人聊天一边抿着嘴偷笑。原来吴叔是真的要出差的,只不过是在一周之后。可是他仍然坚持今天就去住酒店,一来酒店的房间已经订好了,二来——也是更重要的一点,他已经答应了要把自己的床让给东勰来睡。
真正的不对劲发生在某一天的晚上,覃嘉穆如厕之后竟然发现用过的厕纸上出现了血迹。之后的几天,血迹一次比一次多,厕纸被洇红的面积一次比一次大。于是他意识到,报应来了。
某一天夜里,提前设置好的手机闹铃在枕头下闷声响了一下,嘉穆迅速将它关掉,同时翻身爬起来。他先是在床沿上坐了一会儿,等着意识从深度的睡眠中努力挣脱出来,然后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将房门反锁。他谢天谢地东勰这两天都睡在了吴叔的房间,否则不论做什么都会担心被他看出蛛丝马迹。东勰的心思太细了,尤其是用在他覃嘉穆身上。
嘉穆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脚底下那些有点年头的木地板随着他半个脚掌的轮番施压而发出小声的抗议。他从写字桌的抽屉里摸出白天藏好的一个小小的圆镜子。接着,他蹲下去,褪下自己的内裤。他准备了这么久,强迫自己在深夜里醒来,就是想用浓重的夜色给自己遮遮羞,好去仔细查看那个每天让自己流血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打开手机上的电筒,一手拿手机,另一只手反复地调整着镜子的角度。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两条腿抖得像筛糠,季节在他身上发生了混乱,明明手脚冰凉可是腋下却在成股成股地流汗。正当镜子的角度与他视觉的焦点完全重合,谜底即将揭晓的时候,客厅的灯骤然亮了,那一点点光从门缝里钻进来的一瞬间,嘉穆的手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一抖,手机“咣当”一声砸在地板上。他倒抽一口气,屏住呼吸,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脏正在惊天动地地狂跳。
果然,脚步声还是被这不寻常的声响吸引了过来。
“小穆,”东勰先拧了拧把手,拧不动,然后又轻轻敲了敲门,“你没事吧?”
嘉穆的额头汗涔涔的,墙上挂着的空调忍不住替他换了口气。“我没事......”他手指死死地堵着手机背后的电筒光源,慢慢地站起来,身上的关节像是枯树枝折断一样噼啪作响。“我起来喝口水。”他说。
门外半天没有动静,嘉穆惊魂甫定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东勰还没走,两人一里一外隔着房门对峙着。嘉穆屏着呼吸,脸上滚烫,像是被抓包了一件进行中的丑事。他脑子飞速地转,提防东勰继续追问他为什么要锁房门。
半晌,门外的声音说:“那你早点睡。”
嘉穆嗯了一声但是仍然没动,他继续静静等着,确定东勰的脚步声远了以后,他才敢长长出了口气。他觉得这口气长极了,像是要把他身体里很角落很古老的污浊一起吐出去。他回到床上,心脏还在咚咚咚地猛烈撞击着胸口。他扯过被子蒙住头,像是要溺死在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里。就在刚刚,他的视焦与镜面重合的一刹那,他终于看清了那个让他感到羞耻的地方。那个地方长满了更加令他羞耻的东西——那些颗粒状的凸起——是它们一次次在厕纸上、内裤上留下脏血,一日日折磨着他的心神。嘉穆尽管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是他一眼就看出了它们的腌臜和下贱,一下就认出了它们是哪件恶行的“福报”。
上海的季节常常切换得异常突兀,有一种说法认为天气是老天爷的心情,由此看来,近期沪上乱哄哄的股市和房价很有可能让他老人家的血压忽高忽低情绪极不稳定。几场强降温之后,季节发生了生硬的扭转,于是所有适合在户外进行的活动,都添了点肃杀或悲情。上海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母亲突然说要走。临走之前的一天晚上,母亲在厨房疯狂地包饺子。从数量上看,那根本不像是准备一顿晚饭那么简单,像是要把她离开之后给儿子的每一顿晚饭都毕其功于一役。餐桌上、灶台上摆满白花花的饺子,火上煮着一锅,母亲的手里还在不停地包。她一言不发地把背影留给东勰,母亲有这样的本事,一个不大不小的短暂分开能让她渲染出生离死别的错觉。
每次一和母亲分开,母亲都势必要包一顿饺子。东勰说他现在没那么爱吃饺子了,可是母亲不相信,一口断定儿子是怕自己麻烦或者懒得煮才这么说。东勰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一辈子优柔寡断、曲意逢迎的母亲,对自己的人生从来没有真正做过一回主,何以在这些毫无意义的小事情上,总是有着某种不可理喻的坚持。可是他最终还是顺从了母亲,他尝试去理解母亲的心情,若不是没完没了地忙碌,你要一个一辈子没有自我的母亲怎么去消化与儿子分别的情绪呢?可能她也明白这些东西大概率是多余的,可是如果不为儿子做点什么,她要怎么对自己的内心有所交代呢?
母亲这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该回去喽,”像是在说给自己听,说完,似乎还重重地叹了口气,“你爸一个人照顾你奶奶肯定是不行的。”
东勰在一旁冷冷地一笑,说道:“那是他亲妈,他凭什么不行?”
“我是心疼他吗?”母亲狠狠地擀了两下面,肩胛骨高高地耸起,“我是心疼你奶奶。”
“我也心疼我奶奶,一辈子也没生出个好儿子。”东勰把桌上的饺子端过去,准备煮下一锅,“饺子够多了,别包了啊。”
母亲把擀面杖放下,看着儿子,说:“再怎么说那也是你亲爹。”
东勰没接话,心烦意乱地往锅里投饺子。母亲来上海几个月,她和儿子像是达成某种约定一样都默契地不去提严洪。如果如果实在绕不过去,他们甚至不惜让话题没头没尾地结束,“严洪”这两个字成了一句说出口就会让所有人都尴尬的脏话。
东勰转过来,母亲还在看着他,目光透过她茶色的眼镜片重重地落在他身上。他装没见看,又说一遍:“饺子别再包了,太多了吃不完。”同时在心里荒凉地一笑,没说出口的话是:他严洪是什么东西?冲着你抡拳头抡了十几年,出轨出到你眼皮底下,末了还弄瞎你一只眼睛。就这么个烂人还值得你替他说话?
吃晚饭的时候,东勰和母亲都沉默,餐桌上安静得要命。嘉穆还是一副六神无主的状态,匆匆吃了几个饺子就说酒吧有事要先走。走到楼下时,他听到东勰在背后叫他。
“你跑下来干嘛?”他看到东勰连外套都没有穿。
“问你啊,你猜我下来干嘛?”
“你别闹,我要赶紧上班去了。”嘉穆心不在焉地说。
“你最近是怎么了?”东勰走到他面前,看着他。
“我怎么了?我挺好的呀,你又发什么神经?”
东勰叹了口气,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手机。嘉穆愣了下,赶紧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才意识到刚刚饭桌上精神恍惚连手机都忘了拿。他若无其事地把它接过来,竟然还小声地道了谢,然后转身打算逃离现场。
“小穆,”东勰冲着他的后背喊,“有什么事你跟我说,别自己扛着。”
嘉穆没有回头,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背影在夜色里很明显地摇晃了一下,“知道。”他说。
在接近目的地的地方,嘉穆再一次检查自己的着装,帽檐被他往下压得更低了。现在,帽檐、墨镜和口罩严丝合缝地分成三个部分遮住了他整张脸。他把最近的气温骤降当成是天赐良机,因为这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把自己裹严实。他在风里站了好半天,眼睁睁看着医院门口人来人往。这个制造出无数场生离死别的地方,所有人都避之不及,可却永远也不缺生意做。
嘉穆把手机重新拿出来,毫无必要地再次确认了一次搜索结果。现在,他只要把光标移动到搜索框,一个长长的历史记录列表就会自动弹出来,上面全部是以“尖锐湿疣”为关键字的各类词条。不过短短几天,他就把搜索引擎成功驯化成了最懂他难言之隐的好伙伴。他最终还是没有听从百度的建议去挂STD门诊,他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对着挂号窗口的工作人员说出那艰难的三个字母。他去了分诊台,怀着赌徒的心态,把希望寄托在那两个互相咬耳朵谈笑的小护士身上,希望她们在正式的宣判来临之前给自己一个缓刑。还没等他吞吞吐吐地支吾完症状,其中一个小护士便不耐烦地丢下了一句:“肛肠科!”
这恶劣的态度简直让他欣喜若狂。
半小时以后,他来到肛肠科的候诊厅,眼睛透过口罩和帽檐狭窄的缝隙紧紧盯着叫号机,当广播里的电子音笨拙地喊出“覃嘉穆”这三个字的时候,他被唬得一怔,接着一阵剧烈的反胃。接待他的是一位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女医生,她一边准备各种检查器具一边简短地命令道:“脱裤子!”嘉穆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他觉得被口罩遮住的脸颊此刻简直烫得可以煎鸡蛋。
医生见他呆在那一动不动,笑起来:“小伙子还害羞呢,我每天看几十只屁股都没不好意思,你生病看医生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咯,脱!”
嘉穆咬了咬牙,伏在一张病床上,艰难地把裤子褪下来一半,他感觉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变得异常敏感,连落在上面的目光都是烫的。医生把胶皮手套带上,笑着安慰他:“你看你捂得这么严实,我也带着口罩,咱们谁也不认识谁,放松。”小穆一言不发,紧紧抿着嘴唇,任由女医生在他后面动作起来,帽子像笼屉一样扣在他汗涔涔的脑袋上。可是随着检查的深入,医生越来越严肃的态度让趴在床上的他不寒而栗,尤其是结束之后的那一声短促的叹息,差点让他以为自己得了什么绝症。
“我多问一句,没别的意思,你别误会,”医生摘掉手套和口罩,小心地铺垫着,“你是同性恋吗?”
嘉穆大吃一惊,他完全相信自己此刻不受控制的震惊和羞惭已经给了医生答案。可是女医生宽容地冲他摆摆手,“无意冒犯,我不是要探听你的隐私,而是......”她犹豫着,“你不用回答我也行,但如果你是,我建议你再去做一下HIV和梅毒的检测。因为你现在得的这个叫‘尖锐湿疣’,长在那个位置意味着什么不用我再多说了吧?”她把男生让到椅子上坐下,“这个病倒没什么,不严重,但它会经常出血。一般像你们这种高危群体,后面出血会伴随着感染HIV和梅毒的几率增加,我这么说你明白吗?所以我建议你去检测一下比较保险。而且,你也不应该来这里,你应该直接去挂STD科。这样,我现在帮你转过去。”
覃嘉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诊室的门,尽管医生在最后好心地一再强调这只是一种皮肤类的病,让他把它想象成青春痘,只要积极配合治疗绝无大碍的。可是他依然无法打起精神。和青春痘差不多的只是它在病理学上的特征,而延伸出的对于羞耻感的想象,以及对于其他更加不洁的痼疾的无端揣测和无穷恐惧,才是它真正的病灶。
STD门诊的候诊厅是另一番完全不同的景象,在这里候诊的人都把自己的脸部全部或部分地遮起来。医生看过了前一个医生的初步诊断说明,然后给覃嘉穆做了白醋测试,很快就有了确诊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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