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以后,袁尚卿正在参加公司的部门会议,母亲的电话打进了来。他皱了皱眉,将电话挂掉,心想母亲肯定是要问仇婧有没有按时去喝那些中药,母亲永远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上有着消耗不完的耐心。马上电话又来了,袁尚卿又挂掉,然后发了一个微信消息给母亲,告诉她自己现在不方便接电话。可是没过多久,电话又来了......袁尚卿立刻觉出不对劲来,母亲是从不会这么固执地给自己打电话的,尤其是在工作日,莫非家里面出了什么事情。他拿起电话,对其他同事歉然笑笑,然后忙忙地退出了会议室。
他把电话接起来,没想到母亲带着哭腔的咆哮立刻在话筒的另一端炸开:“我不管你在干什么,马上给我滚回来!”
袁尚卿听见母亲的声音都变了,吓得气都不敢喘,他刚想问发生了什么事情,电话就给挂断了。从他上大学以后,母亲就没再对他大声说过话,今天这突如其来的光火让袁尚卿一头雾水。他慌张地往车库走,假都来不及请,坐上了驾驶座才发现,刚刚开会用的本子还拿在手上。
袁尚卿一路飙车赶回松江的家里,在门口他深呼吸好几次,没敢按门铃,而是掏出钥匙小心地开了门。家里安静极了,他看见母亲的鞋子胡乱地丢在鞋柜旁边。他边探头边往里走,不像是回自己家,倒像是即将要深入一个未知的险境。
母亲正襟危坐在沙发上。袁尚卿轻声叫了一声“妈”。母亲把头抬起来,眼睛里燃着熊熊的怒火,脸上满是泪痕,她的声音因着哭腔颤颤巍巍:“你别叫我‘妈’,我不是你妈,我养不出你这种儿子!”
袁尚卿挨着母亲坐下,用手去揽母亲的肩膀,一面问:“您怎么了这是。”
母亲把肩膀用力一扭,挣脱了儿子的手臂,反问道:“你有脸问我怎么了?!”说着,她拿过一旁的无纺布手提袋,从里面掏出个本子“啪”的一声摔在了茶几上,本子在光滑的玻璃上转了好几圈才停下来,里的各种票据哗啦啦地飞落在茶几和地板上。
袁尚卿定睛一看,立刻傻了眼,额头上瞬间蒙上一层冷汗,那正是几天前邱佳鑫的朋友帮自己伪造的那个病历本。
“妈......您这是......”
“你看我老了,脑子不灵光了,你们合起伙把你妈当傻子耍!”母亲大哭起来,声调都走了样。
“您去医院了.......”
母亲气得浑身发抖,手指乱颤着指点儿子的鼻子吼道:“我要是不去,老袁家就得在你这里断子绝孙!”
袁尚卿面如死灰,他万没想到母亲会拿着病例去医院求证,那病例上的各项指标都是乱写的,有经验的医生一眼就看得出端倪。
“亏得我大老远跑过来给你们熬中药,托了多少人弄回来这些东西,你们就这么白白糟蹋我的心啊!”,母亲嗓子都喊哑了,眼泪横七竖八地流了满脸。袁尚卿手忙脚乱地帮母亲拿纸巾擦眼泪,好话说尽,可是母亲只管哭。
“造孽!造孽啊!”母亲的表情突然变得凶恶狰狞,喉咙里发出了野兽一般嘶哑的号啕,两只手狠狠地往自己左右脸上扇耳光,不知道疼似的,“我造孽!我活该!我这个岁数断子绝孙!该!报应......”
袁尚卿从未见过母亲如此,像是突然爆发了某种癔症,神志、语言和动作都陷入了癫狂和失序。他心里瞬间毛了,生怕母亲会被刺激出什么后果,连忙扑通一声在母亲面前跪下,把头咚咚咚地磕在地上,声泪俱下。他不停地跟母亲认错,不停地央求母亲把本该落在他脸上的耳光还给他......
周末的上午,袁尚卿约仇婧出来见面,把母亲发现假病历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她。仇婧端起面前冷掉的咖啡喝了一口,然后将头别向窗外。半晌,她说:“我早说过这一招行不通。”
“那你倒是拿出一个行得通的办法呀!”袁尚卿顾不上在公共场所维持良好的素养,忍不住嚷起来,这件事已经让他好几天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觉了。
“你冲我嚷嚷有用吗?”仇婧的声音比他还大,周围人的目光一下子聚上来,“逼你生孩子的又不是我!”
袁尚卿把火强压下来,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他说:“我们不吵,我们今天是来商量如何解决问题的......”
“不好意思啊,”仇婧生生截断他的话,“我认为孩子的问题并不是我们之间的公有问题,那只是你——或者说你们家的问题,没有必要和我商量。”
袁尚卿忍无可忍,“怎么是我们家的问题?难道你爸妈不想抱外孙吗?就算现在不想,以后也不想吗?!”
“可是它并不困扰我,你懂吗?”仇婧的语气缓下来,像是在试图讲解一个深奥的知识点,她深深地看着对方的眼睛说,“其实我并不是为了和你抬杠才这么说,而是我们两家的情况不一样,我爸妈他们不会这样逼我。我说没必要和我商量,是因为其实我也没有办法......”
袁尚卿把头深埋下去,活了三十多年,他第一次感到对一件事情如此失控和无力。过了很久,他把头重新抬起来,说:“如果我去国外代孕,孩子出生后,你愿意做他的母亲吗......我是说,名义上的母亲。”
仇婧紧锁着眉头长叹一口气,说:“老袁,你怎么到现在还没搞清楚,我不要孩子不是因为我没有生孩子的能力,而是不愿意让一个孩子因为我们这种关系而受苦。你去代孕,这是你的权力,或许也是你解决你们家庭问题的手段,但是对不起,我真的没办法去做这个孩子的母亲,哪怕是名义上的。”
袁尚卿苦涩地笑了一下,问:“那你有没有为你爸妈想过?你真的忍心让他们断子绝孙吗?”他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把“传宗接代”、“断子绝孙”这些个词挂在嘴上去说教别人。
仇婧呼啦一下站起身,说:“我不忍心,可是我没有办法,我不能赌上一个无辜孩子的一生去尽孝。”说完,她从椅子上把自己的包包拾起来,高跟鞋的鞋跟“哒哒哒”地锥着地面,一路锥出了咖啡馆。
23. 深陷
卧室的门被悄无声息地打开了,密不透风的黑暗里传来互相紧凑交叠的呼吸声,卧室里的夫妻二人睡得很熟。此时是凌晨3点,手机闹钟只在枕头下闷声响了一声,叶蓁蓁便立即醒来,今晚他虽然早早就躺在了床上,但是根本就没有真正睡着,一直在等着闹钟响。他把拖鞋脱在门口,赤着脚迈进了父母的卧室,脚底板接触到地面的一瞬间,他几乎听见了自己踝关节轻微的响动。
父亲的保险柜就藏在衣帽间左侧柜子的最下层,叶蓁蓁知道那里面放着家里某些不常用的证件、印鉴、还有一些应急用的现金,平时极少被打开,这也是他盯上这个保险柜的原因。他贴着墙根往衣帽间里挪,注意力全放在父母交叠的呼吸上,只要这呼吸依然有节奏,他就能确认自己安全。
保险柜里的钞票全是崭新的百元大钞,用牛皮纸一捆捆拦腰扎好,从厚度上看一捆应该有一万。这些钱从银行取出来后,就一直被锁在这里,平时父母要么使用信用卡,要么是电子支付,几乎不会用到现金。蓁蓁把钱全部拿出来,数了数一共是七捆,加上自己的卡里凑到的五万多,也就只有不到十三万。他用力咬了咬牙关,只能先这样了,另外的两万只好再去想别的办法。他想,这笔钱应该能够帮卢云峰暂时保住他的另一条胳膊还有一条腿。
叶蓁蓁大概是在一个多月前与卢云峰断了联系的。某一天开始,蓁蓁发现对方的电话不再打得通,发出去的消息也不再有回复。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对这个人的了解其实十分有限,一旦对方决定在自己的生活中消失,蓁蓁对此根本毫无办法。三五天过去了,蓁蓁做什么事情都难以集中精神,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于是开始反思,开始复盘自己所有言行的得失。有那么几天,只要手机提示音一响,他的心脏就会踏空一个拍子,那种感觉像在过山车的顶端一次一次朝下凶猛地俯冲;一周过去了,他不再被手机的提示音所惊扰,这种牵肠挂肚慢慢变成了不甘甚至是怨恨,不管是为了什么,不管他做了什么,至少也配得到他卢云峰的一句告辞;可是一个月过去之后,不甘和怨恨也消失了,他开始频频回想起和卢云峰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他再一次相信云峰绝不是那种不告而别的人,于是各种各样的担忧又重新涌进了蓁蓁的脑袋,他又一个个电话打过去,一条条消息发出去,比之前更疯,更频繁,更迫切......可是他的去电、他的消息以及随之产生的所有复杂的欲和念,都如同被吸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直到一周之前,他才从一个跟踪自己的女人嘴里再一次听到“卢云峰”这个名字。
说起来,那个女人的跟踪技术很差。叶蓁蓁辞职以后,常去的地方并不多,无非是家附近的商场、咖啡厅、健身房、图书馆......可是他连续几天都在不同的地方看到了同一个女人,这让他一下就起了疑心。有一天,他发现这个女人在自己家小区的门口转悠,看到他出来,立刻装作在解锁共享单车。蓁蓁径直走上去,开门见山地问:“小姐,请问你跟着我有什么事吗?”
那女人被这突如其来的照面搞得非常狼狈,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叶蓁蓁再三逼问,那女人就是什么都不肯说,直到他威胁说要报警,女人才带着哭腔告诉他,其实她是卢云峰的未婚妻,而且两人很快就要结婚了。那是一个天气不错的午后,艳阳下的秋景浓墨重彩,而蓁蓁的心里却一瞬间步入了荒凉。
蓁蓁等着她说下去,等着她像原配讨伐第三者那样用污秽不堪的描述来抹黑他和卢云峰的关系。可是女人却掩着脸哭起来,不停地央求蓁蓁将她的未婚夫还给她。接下去,她絮絮叨叨地说,其实她早就知道卢云峰并不是真心要跟她结婚,他只是为了完成家里给他的任务。她还感觉到自己的未婚夫对自己根本毫无兴趣,甚至对所有女人也都毫无兴趣,直到她偷偷翻看了他的手机,她才真正弄明白这个即将与自己谈婚论嫁的男人真正的秘密。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才知道自己的未婚夫正在和一个叫叶蓁蓁的男孩子交往。
蓁蓁看着面前这个因为哭泣而抖成一团的无辜女人,心里生出许多不忍,他突然意识到这段关系里的三个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委屈。蓁蓁平静地告诉女人,说自己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见过卢云峰了,所以没办法将未婚夫还给她。女人一听,脸色骤然大变,哭得通红的眼睛里瞬间涌满了惊惧,她抓着蓁蓁的衣袖反复问道:“你真的一个月没见过他?他有跟你联系过吗?你们最后一次碰面他有没有说要去哪里?”
蓁蓁见女人神色有异,也紧张起来,于是问女人到底出了什么事。女人几乎是在抽泣中完成叙述的,蓁蓁将女人抽泣间隙的只言片语拼凑起来,终于明白了卢云峰突然失踪的真正原因。原来早在半年之前,卢云峰利用自己基金经理的职务之便帮一些所谓的朋友私下操作资金买卖证券,可是后来出现了巨额的亏损,那些所谓的“朋友”立即翻脸,要求卢云峰偿还本金,否则便要如何如何。女人说,她记得有好几次卢云峰回家都是带着轻伤,可是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却什么也不肯说。直到一个月前,他出门之后就没再回过家......
叶蓁蓁也慌了神,如果真如女人所说,卢云峰已经失踪一个月了。他马上要打电话报警,可是女人把他拦了下来,她说那些所谓的“朋友”个个都有□□背景,那些钱也不是什么正经途径来的钱。且不说警察到底拿些人有没有办法,就是真能治住他们,要是细查下来,基金经理利用职务之便炒作资金也是犯罪。蓁蓁攥着手机僵在那里,他从各类司法教科书上读到过多少犯罪案例,多么熟悉法律裁决的尺度又学习了多少攻防和博弈的技巧,可是此时却什么都用不上。他没有发现自己正因为恐惧而微微地发抖。
一周之后的某一天,女人再次联系上了叶蓁蓁。电话里,女人呼哧带喘地告诉他,她发现了卢云峰的踪迹。蓁蓁听了,如同被电流击穿全身,立刻问女人云峰在哪。女人说她的朋友在浦江镇三鲁公路的一个小巷子里看见了他,还说他左手上缠着石膏,说着便呜咽起来。女人在电话里央求蓁蓁帮她去找找自己的未婚夫,说他去比自己去有用,如果卢云峰真的铁了心谁也不见,那么他叶蓁蓁将会是他唯一有可能不会躲的人。
蓁蓁突然怜悯起这个女人来,在文明至此的社会中她仍像没有从纲常中解放一样,如此卑微,低声下气,为了自己的丈夫不惜去哀求抢了自己丈夫的人。蓁蓁同意了她的请求,就算没有她的请求,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前去。他知道自己很可能比那个女人更加不可救药,更加有过之而无不及地愿意为这个男人放弃尊严,甚至比尊严更重要的东西。
根据女人的指示,蓁蓁果然在三鲁公路的一个僻静小巷子里找到了卢云峰。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天见面的场景,卢云峰左手缠着厚重的石膏,坐在一个自行车修理铺的门口;胡子显然已经很多天没有刮过了,手臂上、身上、脸上蹭着脏兮兮的油污。蓁蓁走上去,心疼地看着这个形容如乞丐一样落拓的男人,哪里还认得出此人是几个月前在线下读书会上高谈阔论马尔克斯和夏目漱石的卢云峰呢?
云峰仰头看到他,似乎没有太意外。他疲倦地笑了笑,问:“你怎么来了?”
“就许你一声不响地消失,不许我一声不响地出现吗?”这是一句很台词腔调的话,尽管蓁蓁是用颤抖的声音说出来的。可是他丝毫不为此而发臊,他心里有太多的问号需要被一一拉直,他顾不上巷子里往来的街坊如何去解读他的台词腔。
“你走吧,”云峰脸上仍然挂着侉侉的笑容,”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难道这是你该来的地方?”蓁蓁看着他,说,“你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个样子?”
“我怎么了?我不是挺好的吗?”卢云峰越发玩世不恭起来,故意伸了个懒腰,“没想到上海还有这样的地方,安安静静,想进城就进城,想隐居就隐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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