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直觉是对的,那个中年男人和东勰的关系果然如她所料,只是她没有想到东勰竟然把它当成一种生意。东勰告诉她,那个人是他的“客户”,他的目的就是让“客户”心甘情愿地掏钱给他,而且,像这样的“客户”他还有很多。
“至于‘龚博宇’,那只是我随便编的。诈骗嘛,总不能用真名字吧。”东勰对目瞪口呆的顾颖眨了眨眼睛,仿佛自己不过是抖了个包袱好逗女孩子笑一笑。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我们还没有......”顾颖没有继续说下去,她其实想说,“我们还没有熟悉到这个份上”,可是能够分享东勰的秘密,又让她觉得受宠若惊。
东勰说:“因为我需要一个同伴。”顾颖困惑地抬头看他,像是他的话很难懂似的。“你最近不刚好正需要用钱吗?”
顾颖倒抽了一口凉气,一时间竟然惊讶得失了语。东勰被她的反应逗得哈哈大笑,他说:“别这个表情,好像我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样。”东勰此刻耐心极了,一副老师傅带徒弟的口吻,“做咱们这行最重要的就是收集信息。哪个‘客户’、什么背景、有没有钱、什么喜好......这些信息不收集齐全是不可能成事的。而收集你的信息,可比收集他们的容易多了。”
顾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低着头,两只手死死攥着自己的裙子。她突然感觉现在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东勰和大学里那个一笑露出两颗虎牙的东勰根本就是两个人。这个男人的心思似乎深不见底,带着某种咄咄逼人的危险气息,而他的危险也正是他的魅力。
“我需要一个助手。”东勰把身体往椅背上一靠,“后面的事情靠我自己一个人做不来。”
顾颖问:“为什么选我?”
东勰答道:“因为你需要钱给你母亲治病啊。钱能把人逼上绝路,也能把人逼出天赋。”他表情颇为得意,为自己刚刚说出的那句押韵的格言。
顾颖仍是低着头,一言不发。这时,东勰把刚刚那个男人给的银行卡放在桌上,推到顾颖面前。他说:“你可以考虑一下,这比打工来钱要容易得多。但是高收益的事情同时也伴随着高风险,这是门刀口舔血的生意,不过我有把握把风险降到最低。当然了,如果你不想做我也不逼你,刚刚那个男人给了我十几万,全在这张卡里,你先拿去给你母亲治病。”东勰又变回她熟悉的学长了,这短短的几个小时,她竟然看到了这个男人变脸一样在不同的面孔中切换来切换去。
东勰冲着桌上的银行卡努努嘴,“拿着吧,治病要紧,对我来说不过就是再去多找几个‘客户’罢了。”
顾颖只考虑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她就退掉了回老家的机票。东勰的格言对她起了作用,她明白,在得知母亲病情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失了儿女情长的资格。不管她愿不愿意,她都必须让自己强韧起来,将她自己和一家人带出绝路。
几天之后,她和东勰再次碰面。这一次碰面的地点,是东勰在远郊的某个老旧小区里面租的房子。东勰告诉她,以后这里就是他们的工作室。那一天,东勰把自己全部的计划对顾颖和盘托出,周密地部署了下一步行动,又安排了两人的分工。顾颖如梦如幻地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他的某些细微表情还没有从学生时代中完全分离干净。那天她又变回了社团里的一个小学妹,用一双仰慕的眼睛,贪婪又躲闪地去窥探那个耀眼的学长。她如同众多扑向火焰的蝇虫中的一员,明知道自己拥有不了火焰,却也无法不被其光芒吸引。
顾颖听完东勰的计划之后,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敢说自己能够将风险控制到最低。按照他的计划,想要寻找到一个符合标准的“客户”其实条件非常苛刻,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去调查对方的背景。东勰说,他们的“目标客户”首先必须是将自己的身份深深隐藏起来的同志,这一点甚至比对方是否有钱还要重要。顾颖明白,东勰行事向来严谨,往往把规避风险看得比猎获收益还要紧。他告诉她,这群人是非常担心自己的性取向被身边的朋友和家人知道的,因此即便日后意识到自己被骗也通常不会声张,更别说去报警了。
“可是这也不能百分之百保证。”顾颖说。
“世界上没有百分之百的事情。”东勰的两条眉毛紧紧锁在一起,“我们不可能完全消灭风险,但是我们可以通过其他的手段来控制它。所以第二条原则也很重要,就是我们绝对不去碰穷人。这很好理解,你骗了一个人几万块,如果这几万块是他的全部身家,他也许会跟你拼命的。但如果这个人是个有头有脸、身价不菲的人,他就不会冒着身败名裂,或者在家人朋友面前抬不起头的风险,追回一笔钱对他来说微不足道的钱。想想看,做一件事的成本远高于收益,更何况像追债这种付出了成本也未必有收益的事情,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
顾颖哑口无言,她甚至觉得东勰可能根本不需要她,只是为了找个理由让她心安理得地接受那些钱。他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想得滴水不漏,顾颖实在不认为自己还能被逼出什么天赋去帮助这样的一个人。大学时她在东勰的项目组里就是个无足轻重的凑数成员,到了现在,她仍然觉得自己很没用。
除此之外,东勰说他还设置了第三道保险。就是无论如何都不去跟“客户”要钱,而是等着“客户”主动把钱硬塞到他手上。
“这样的话,即便日后他们发觉自己被骗,甚至打算不计成本地追回钱款,警察也很难给我们定罪。因为谁也没有逼迫他们做什么,一切都是双方的自愿行为。”他说,“可是让‘客户’主动掏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必须让他们完全信任我。”顿了半晌,他说,“甚至可能还需要更进一步。”
顾颖没有明知故问为什么要去选择同志群体,东勰也没有特别去解释。他用无声的语言在跟她说:这还用问吗?
顾颖将做好的饭菜端进客厅的时候,东勰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手上捏着那几张印着“客户”头像的A4纸。她轻手轻脚地将饭菜摆在茶几上,在围裙上抹了抹手,然后将东勰轻轻推醒。
“几点了?”东勰问。
“还不到八点。”顾颖将米饭和筷子塞给他,怕他饭都不吃起身就要走似的。
东勰把碗筷放下,说:“可能我们要收手了。”
顾颖不安地看着他,问:“出了什么事吗?”
“还没有,不过差一点。”说着,东勰从那几张纸中抽出一张来,“上次在机场,险些被他撞上。”
顾颖认识东勰手里的那个人,那是一个已经收网的“客户”。东勰说过,“客户”一旦收网,就必须切断与之所有联系,被对方撞上是极其危险的事情。顾颖记得,这个案子她在收尾阶段也有参与,那个客户的名字好像叫韦楚诚。
“可你之前不是说只要‘客户’是自愿,就没办法给我们定罪吗?”
东勰说:“现在不一样,小穆已经有相当的知名度了,一旦出事他的职业生涯就完了。现在网上舆论环境你又不是不知道,没事也给你找点事。小穆和我走得近,我不能把他搭进去。”他看顾颖一言不发,又说:“要是你的钱还不够,我再多给你一些。”
顾颖摇了摇头,“钱已经足够了......”她没有继续说下去,看着茶几上冷掉的饭菜住了口。钱已经足够了,可是能这样和他一起吃饭的日子她还没过够。
26. 交战
东勰将冲锋衣的拉链紧紧拉到下巴,帽檐低低地压在眉骨上。他拿地铁玻璃护墙当镜子照了照,觉得还不够,于是又掏出口罩戴上。为了尽量少去人多的地方,东勰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坐过地铁了。他心里很清楚,在每天上千万人次客流量的地铁上碰到“客户”的难度接近于中彩票,可是概率思维仍然拯救不了他的恐惧,自从第一次收网以后,他就觉得任何人多的地方都危机四伏。
东勰在长寿路站下了车,他顺着扶梯上到地面,但并没有出站。外面在下很大的雨,半个小时之前叶蓁蓁发来消息说他被堵在了路上。东勰看着外面已经连成线的雨帘,心想也许今天根本就不应该来。当初是他自己定下不能与已收网的“客户”有任何接触,而如今又是他自己破了规矩。
上一次和对方见面,还是在浦江镇的一个隐蔽的小巷子里。蓁蓁让东勰在那里无论如何等他几天,他说这话的时候东勰就知道,这个案子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了。果然,一周之后蓁蓁重新来到了这条巷子,带着他东拼西凑来的十五万。这个叫叶蓁蓁的男孩子是那么相信他,也那么相信自己能够用这笔钱拯救他严东勰——那个时候他不叫严东勰,他叫另一个名字:卢云峰。蓁蓁想都没想就这把十五万交到了他的面前:七捆现金外加两张银行卡,只问了两个字:“够吗?”
那是东勰第一次拿钱时心有不安。在和叶蓁蓁接触之前他调查过,这个男孩子的家境非常富裕,可是当时他忽略了一点,他父母有钱和他是否有钱没什么关系。所以当东勰得知蓁蓁是如何偷了家里保险柜中的现金,又如何去四处搜刮自己同学和朋友的时候,他的良心和风险意识同时给他拉响了警报。可那时要放弃也已经不现实了,一方面,前期投入了这么多时间精力,现在明明钱已经摆在了面前,就此放弃确实可惜。然而更重要的是,这个深陷情网的男孩子根本不允许他拒绝这笔馈赠。他的眼泪掉成了不值钱的珠子,说话时有好几次因为哽咽而不得不停下,他恳求东勰把钱收好,他说这笔钱不要他还,只要他的四肢能够平安健全。那是东勰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在作恶,意识到蓁蓁对他的情意推翻了此前他为自己的出发点做出的所有合理化辩解。
东勰告诉蓁蓁,这笔钱算是问他借的,以后一定会还给他。东勰从来没有跟其他任何一个“客户”说过这种话——哪怕是为了争取对方的信任也从没这么说过。因为他的警惕让他处处设防,他要假想危险随时在身边,所以在和“客户”接触时,一切有可能会被录音当成证据的话他都不会说。可是今天他说了,而且他知道那不是假话。只不过这话不是他东勰说给“客户”的,而是他替云峰说给蓁蓁的。蓁蓁知道,以后想要再见到他的云峰恐怕更难了,所以在分别之前,他恳求东勰——应该说是恳求云峰,允许他最后为他过一次生日。东勰想起来,刚开始为了接近他,自己故意将生日说在对方生日的后一天。他记得当时对方又惊又喜,说没想到二人这么有缘,还说以后生日要一起过,这样就可以连玩两天。东勰看着他的眼睛,他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拒绝这样灼人的目光。他答应了他——替云峰答应蓁蓁好好地告一次别。
一辆白色奥迪就在这时缓缓泊在了地铁口的小路上,车窗降下来,蓁蓁隔着繁密的雨帘看着站在地铁口的东勰。他也不去叫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将对方的样子一笔一划地描进自己的心里。东勰看见了他的车,冲进雨里,手里明明拿着伞却也懒得在几步之遥的路途中撑开。东勰刚坐上副驾驶,车门还没关上,蓁蓁的纸巾就递了上来,同时调高了空调的温度。这些动作像是肌肉记忆一样自然而然地发生,不依赖于任何礼节或者教养。“生日快乐。”他说,“给你准备了礼物,但是要把今天的安排一一进行完才能给你。”蓁蓁故意顽皮地将眉毛一扬,想要模仿寻常情侣间那种制造惊喜的语气,可惜并不娴熟。东勰猜不到他会做什么安排,他想,虽然今天是工作日又下雨,娱乐场所的人不会太多,可是仍然有暴露的风险。于是他问:“你想去唱歌吗?”蓁蓁脑子都没过,马上说想。他拿出手机来迅速地搜索起附近的KTV,显然这个选项并没有预先在他的安排里。东勰说:“我来找,你好好开车。”说着他朝远处指了指,“喏,交警。这里不能停车。”
东勰找了一家商场顶层的KTV,他之前曾去过这家店在其他区的分店。今天商场人不多,而顶层只有这家KTV,因此人更少。东勰放了心,在这里耗上一下午,再下楼随便吃个晚饭,应该可以安全地打发掉这一天。蓁蓁毫无怨言地跟着他,听凭东勰反客为主地安排一切。东勰将会员卡出示给前台的服务员,嘱咐她开什么房间、送什么酒和零食。最后,他还请服务员帮忙买一个蛋糕。东勰转过头对蓁蓁笑笑,说他很抱歉错过了他昨天的生日,也抱歉没有为他准备礼物,所以今天算是补上一个仪式。
服务员将会员卡还给东勰,然后对他说:“严先生,这边请。”说着领路朝里面走去。
东勰抽冷子浑身一个激灵,没想到服务员竟会把自己的姓大张旗鼓地叫出来。他悄悄去看叶蓁蓁的反应,果然看到对方脸上写满问号。他问:“‘严先生’是谁?”东勰定了定神,立刻想出对策,他冲蓁蓁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故意将声音压低,说他用的是朋友的会员卡,还嘱咐他不要声张,否则被服务员发现就没办法打折了。
他们两个人订了一间大包厢,酒水零食陆陆续续上来,摆了一桌子。叶蓁蓁今天点了很多伤感的情歌,边唱边喝酒。他的歌声是好听的,可是跟嘉穆比起来还是差远了。后来,蛋糕也来了,吹蜡烛的时候蓁蓁没忍住眼泪。东勰抱了抱他,听他在自己的胸口一声声地叫着“云峰”、“云峰”。东勰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只好徒劳地摩挲着对方的后背。
晚餐选在了楼下的海鲜自助餐厅。整个晚上,蓁蓁都忙个不停,一会儿问东勰想不想吃这个,一会儿又问他要不要吃那个,还没等对方回答,他已经奔向了餐台。晚餐时间店里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东勰尽量坐在座位上减少活动,以免撞上哪一张熟面孔。他时不时拿出手机看时间,心想刚刚应该坚持去吃隔壁的川菜馆,川菜简单,速战速决,不像自助餐吃起来这么没完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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