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东勰把金晟的项目处理好,又将团队托付给了程凯,自己则从学校回到家,告诉母亲他争取到了去日本交换学习的机会。可是母亲脸上没有露出想象中的喜悦,反而表现得相当为难。他是后来才知道,原来严洪把家里所有的钱都拿走了,家里没有钱给他出这笔学费。回家一周之后,东勰见到了自己的父亲。当时东勰正躺在被窝里,用手机查看神户某所大学的招生简章和奖学金政策。房门突然被推开,严洪那张宿醉的、油腻的脸出现在门框里。他在房间里巡视了一圈,目光最后停落在了儿子的脸上,眼睛里布满了经年沉淀的污秽和浑浊。
“你怎么还不起来?!”这一听就是输了钱的语气,东勰从小听到大。外人听不出这种语气有哪里不同,可是听得多了,句子里的语速、重音、声调和停顿天然就会形成一种风格。东勰一声不吭地穿好衣服,一声不吭是他与父亲对峙的最好方式。他走过父亲的身旁,又闻到了他身上那股不管怎么洗都洗不掉的糜烂气味。这种气味来源于赌桌,那是连日来的劣质香烟、人头发上的油腻、身上的分泌物和口腔深处的残垢综合作用的结果。东勰嫌恶地快步经过,却听到父亲在背后没好声气地说:“被子等着谁给你叠?!”东勰没应声,头也没回地钻进了卫生间。
吃早饭的时候,东勰宣布了自己要去日本交换学习的决定。奶奶没听见,只顾着给孙子夹菜,母亲也没有吭声,只有严洪在大声地嘬着牙花子,半晌,他说:“你去不了。”
“为什么去不了?”
“咱家没钱供你。”
“你放心。”东勰放下筷子,直视父亲,“我不花你的钱。”
母亲这时在一旁小声嘀咕:“日本啊,去这么远,多不安全?你看最近咱国家和日本关系多紧张,还是别去了。”
“妈!”东勰难以置信,“我申请书都交了!”
“那就去要回来。”严洪语气冰冷,“怎么着?中国这么大地方呆不下你了?还非得往外面跑?”
东勰当然没有真的去把申请书要回来,而是偷着问舅舅借了一笔钱。他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学校办手续,先斩后奏。东勰这么想要出国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他讨厌自己的家,他想离它越远越好,只是这个原因他不能说。他并不畏惧父亲的拳脚,他只是不忍心让母亲知道,她努力维护的这个家,在自己的儿子看来竟是要极力摆脱的地方。
天气刚转凉的时候,东勰随便找了个理由重新返回了学校。回来之后他变得更忙,选学校、选专业、填各种申报资料......然而,正当东勰在寝室里热血沸腾地构划一个为理想而孤军奋战的故事时,他接到了系主任的电话,让他赶紧到办公室来一趟。系主任的语气很不寻常,东勰几乎可以预见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当他在系主任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看见严洪那张因为暴怒而扭曲变形的面孔时,他第一次真切体会到什么叫无地自容的羞耻。
严洪这次找到学校来,是为了把东勰问舅舅借的那笔钱要回去。他在办公室里大吵大闹,说要是不退钱,就去教育局告学校乱收费。旁边有几个女老师好言相劝,却都被严洪用脏话臊得面红耳赤。东勰走进办公室时,自己的父亲正满嘴喷粪,张牙舞爪,十足一个跳梁小丑。东勰的脸涨得通红,他从没像此刻这样,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和眼前这个人断绝关系。他没有多说一句话,立刻掏出手机报了警,说学校里有社会闲散人员寻衅滋事。严洪一愣,随即暴跳如雷,他指着东勰的鼻子一口一个小兔崽子,扬手就是一记耳光。当第二个巴掌即将落下来的时候,他的手腕被东勰一把擒住。系主任一脸愁容地站在原地,他教了一辈子书,严重缺乏和流氓打交道的经验。与此同时他也非常震惊,没想到一向幽默随和的东勰居然也会露出如此凶狠的眼神。校警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你说奇怪吗,没有任何人告诉他们寻衅滋事的人到底是谁,可是他们一进门就将严洪团团围住了。
申请书和学费后来还是被东勰给要了回来,因为母亲给他打了电话。他第一次听见母亲在电话里哭,以前不管受了多大委屈,不论被严洪打成什么样子,母亲都不会在自己面前落泪。可是这一次,当她听说儿子下定决心要背井离乡的时候,她还是哭了。日本并不算遥远,飞机只要两个小时。可是他明白对于母亲来说这根本就不是距离的问题,她不能接受的仅仅是背井离乡这四个字。母亲把家庭看的比什么都重,她这一辈子都在竭尽全力维护家庭的完整——哪怕这个完整只是形式上的。东勰心软了,他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改变沉淀在母亲观念深处中的东西。母亲想让舅舅在老家给他安排工作,可是东勰坚决反对。最后,母子达成共识,东勰可以去任何他想去的城市,只要他不出国。
在把钱还给舅舅的那天,东勰买了一张去上海的火车票。舅舅没说什么,但是钱他坚决不肯收回。他唯一嘱咐东勰的话是:“常回来看看你妈,她这一辈子不容易。”
东勰把头靠在车窗的玻璃上,惊讶地看见玻璃上映出一张疲倦的脸。他把眼睛闭起来,头脑中的声音翻涌不息,他听着它们,由着它们,身体随着列车驶入更深更暗的午夜。
05. 尚卿
舌尖从脐窝深处缓缓地犁下去,每一寸皮肤都因为这温柔的品尝而变得极其敏锐。细微的颤栗先于触感蔓延开来,袁尚卿的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床单。他仰起头拼命呼吸,像是在争抢周围越来越稀薄的氧气,汗涔涔的胸口随着呼吸的节奏剧烈地起伏。这种极致而纯粹的欢愉掏空了他脑子里所有的规章制度,除了对方喉管深处低沉的呜咽,他什么也听不见,连自己的声音也听不见。突然间,他迅速把手伸下去,狠狠抓住了深埋在股间的那一丛黑亮短发。轻柔绵密的交缠让他腰部骤然迸发出了生猛的力道,那一瞬间来得猝不及防,如虎兕出柙。就在头晕目眩的几秒钟里,他听见一声响亮的,用力吞咽的声音。
手机铃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响了起来,像是为庆祝顺利冲顶而奏响的凯歌。袁尚卿一只手在床头柜上摸索手机,另一只手抽出纸巾,按住了男孩即将凑上来的嘴巴将他推远。
电话是同事顾胖子打来的,一上来就大呼小叫,问他怎么一下午都不在公司。尚卿跳下床,歪头夹住电话,边把牛仔裤往腿上套边跟他打哈哈。尚卿跟顾胖子同在一个部门,平时关系很好,狐朋狗友的那种好,有好几次胖子翘班出去和姑娘开房都是他袁尚卿给打的掩护。顾胖子在电话的另一头刨根问底,他对别人的事情永远有没完没了的好奇心。袁尚卿当然不会透露半个字,苦心经验了这么多年,他花了多少力气才把自己塑造成跟胖子一样的色鬼形象。色鬼的身份好处可实在太多了,最直接的好处就是没人会把你三十多岁还不结婚的原因和你的性取向联系起来。就为这个好处,尚卿可没少下功夫,为了让老色痞的形象逼真写实且深入人心,他几乎参加了顾胖子每一次的寻花问柳。身在国企他也没办法,国企不鼓励寻花问柳,但是国企坚决抵制同性恋。
胖子在电话里难掩兴奋,说经理下午也不在,他打算四点钟就开溜。他还说晚上攒了个“尝鲜”局,并盛情邀请尚卿出席。尚卿问什么叫做“尝鲜”局,对方在听筒里用一阵耐人寻味的笑声回答了他,往日的猥琐劲儿放肆地从这笑声里溢了出来。尚卿一听就猜了个七七八八,于是他问还有谁去。胖子说还有其他几个朋友,一会儿介绍给他认识。有没有公司其他同事?放心,绝对没有!
胖子以为对方是担心有其他熟人在会放不开,可是尚卿心里想的却完全相反。没有其他同事在场他表演给谁看去?于是他谎称自己晚上有事,下次再约。
“都是男人,半推半就的就没意思了啊!”胖子不依不饶,软磨硬泡。胖子的缠功很是厉害,尚卿耗不过他,心一横,答应了。
“这就对了嘛!”顾胖子心满意足,愈发忘乎所以,“就这么说定了啊,你要是敢放我鸽子,老二给你割下来!”
几分钟之后,尚卿收到了胖子发来的消息,告诉他集合的地点在徐家汇日月光。他把手机揣进口袋,重新回到床上去找衬衫和手表。
“你要走了吗?”声音从背后传来,像是噘着嘴发出来的,有点不痛快。
“嗯,还有点事儿。”尚卿头也没回,麻利地系好了衬衫的扣子。一双白皙修长的手臂从后背缠绕过来,将他紧紧捆住,接着炽热的鼻息上来了,痒痒地拂着耳根。
“不洗个澡再走吗?”那双手把尚卿刚刚系好的扣子又重新解开,然后慢慢游进了衬衫里。
袁尚卿笑了笑,像是卸下背包一样把那双手臂卸下来,“酒店的东西我用不惯。”他笑了笑。
“你倒是爽完了!爽完了就不管我了?!”
“你自己解决吧。”尚卿在枕头下面找到了手表,戴上,“或者用软件再约一个也行,这酒店不便宜,别浪费了。”
男孩子突然赤身裸体地爬过来,紧紧拽住了袁尚卿的胳膊。尚卿把手甩开,捏住他的下巴。这时候他才发现,从进门到现在,自己居然都没有仔细地看看这个男孩子。原来他的眼睛这么大,眉毛应该有修过,像剑锋一样锐利,是一张讨人喜欢的脸。
男孩子把被捏住的下巴又扬高了一点点,微微闭上了眼睛。可是尚卿冲他微笑了一下,然后说:“滚。”
出了酒店,尚卿看了看手表,离约定的时间还早,他把车停回了家里再乘地铁出门。晚高峰的徐家汇就是一坨搅不开的水泥,凭你开的是什么贵得吓人的豪车,遇到晚高峰也只能乖乖被自行车甩在后面。
袁尚卿在日月光中心B1层见到了顾胖子和他的朋友们,看来他们早早就到了。胖子介绍他们认识,大家互相寒暄了几句,决定找个火锅店去吃顿火锅。吃饭的时候,尚卿再次问胖子一会儿到底去哪里。对方嘴里塞着一大口肉,头也不抬:“怎么着,怕我们把你卖了?”尚卿看着饭桌上其他人脸上的诡笑,心里明白目的地肯定不是什么正经地方。只是他没想到,这支寻花问柳的队伍里面居然还有女人,社会的开放程度再次让他领教了一番。
吃完饭后,几个人开着车沿沪闵高架一路向西,渐渐驶离了市区,目的地是松江的一所大学。不久,几辆车便齐刷刷地停在大学的门口,但不是正门,而是方便学生进出的偏门。胖子着急忙慌地下了车,敲了敲同行的麻子脸的车窗。
“东西呢?”
麻子脸从后排座上拿了个塑料袋,里面装了各种不同的瓶装饮料。其他人也都陆陆续续下了车,校门口的路上没有摄像头,卡车、私家车还有各种卖烤串熟食的货车停得横七竖八。袁尚卿凑上来,看着一塑料袋饮料大惑不解,问这是要做什么。顾胖子和其他人几个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好像他问了个蠢问题。
“不懂了吧?”胖子脸上洋溢着春光,“今天哥就带你尝尝鲜。”随后他把嘴巴凑到尚卿耳朵边,一字一顿:“尝尝学生妹。”
见他还是不懂,胖子随手拿出一瓶饮料,在手上掂了掂,承担起科普的任务:“你看这瓶果汁,超市卖6块钱。从现在起,它就代表600块;老何手里那瓶脉动,5块钱一瓶,现在代表500块。其他的什么可乐雪碧冰红茶也都一样。一会儿我们把饮料瓶摆到车顶上,这就是个暗号:‘喝我水’,也就是‘和我睡’的意思。饮料的不同价位代表不同档次的小费,明白暗号的女孩要是愿意,就拿上饮料上车,至于上车之后嘛……”胖子表情猥琐地搓了搓手,“鲜嫩多汁的学生妹就任你摆布了。”他冲尚卿眨了眨眼睛,见对方目瞪口呆,于是给了对方肩膀一掌,“怎么样?好玩吧?”
袁尚卿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瞪着一双难以置信的眼睛问:“学生们看得懂这个?!”
顾胖子哈哈大笑,“你也太小瞧现在的孩子们了,这些‘知识’还是上次那个念大三的小妹妹传授给我的呢!”说着,他和其他人手脚麻利地将饮料瓶摆上了车顶。同行的那个叫Lara的女人,居然也挑了一瓶摆上了自己的车。
“你那个朋友什么来路?”尚卿小声地询问胖子,“她也找学生妹?”
胖子听了五官都笑到了一起,“有毛病啊!”他大呼小叫,“人家是女的找什么学生妹?人家找的是学生弟。你没见她拿的是一个粉红色的饮料瓶吗?这表示雇主是女人,找个小弟弟陪,懂了吗?”
尚卿的嘴巴变成了“O”型,难怪人家要笑话自己,看来今天真的是来见世面的。
几辆车的车顶都被摆上了不同的饮料,胖子那辆宝马上面摆了两瓶6块钱的果汁,其中有一瓶是帮尚卿摆的。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胖子把几个人赶到路边去抽烟,说要离车远一点,有些害羞的小姑娘看到有人在旁边会不好意思上车。袁尚卿点着一根烟,问:“你摆了一瓶6块钱的饮料,万一上来个不值6块的怎么办?”
麻子脸吐出最后一口烟,插话道:“这个你可以放心,懂行的女生都拎得清自己的斤两,自己什么条件就拿什么价位的饮料,不会乱上车的。”他把烟头在垃圾桶上按熄,“再说,不合适让她走就是了。就跟你们国企项目招投标一样,咱们是‘甲方’,咱们说了算。”
“绝啊!老何!”顾胖子连声赞叹,“咱们几个里面就属你最有文化!你这比喻绝了嘿!”
“别听他们瞎扯。”Lara的表情淡淡的,声音里几乎没有情绪,“哪一个你们不是来者不拒?反正我是没见过你们拒绝过谁。”她手上优雅地夹了只烟,但是迟迟没点上,“上次那个姑娘,老何还记得吧?上了胖子车的那个,黑得都反光了。你信不信她去演包青天连妆都不用化?她拿了瓶5块钱的饮料就上了车,胖子居然二话没说就把人给带走了。”
“门一关灯一闭,还有什么区别?!”胖子十分认真地捍卫起自己的品味,“长得好看的哥也不是没玩过,黑灯瞎火不都是那么回事?你管她是黑是白,有洞就行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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