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前管我叫爹。”
岳沉舟按住隐隐作疼的太阳穴,目光落在岳寒少见倔强的表情上。
直到这一刻,他才突然意识到,不知何时,这个曾经的男孩已经完全脱去了最后一丝稚气。
他个子高,肌肉线条苍劲结实,在银辉下展现出一种极具成年男人的美感,水珠顺着挺直的腰背向下延伸,沿着腹肌没入人鱼线之中。
岳沉舟忍不住错开目光,反手一挥,白色的薄毯像一抖白练一般斜飞而起,盖在岳寒的身上,准确遮住他隐没在水下的下半身。
“长大了真是一点都不可爱。”岳沉舟气得丢了手里把玩着的草编,背过身去再次盘腿坐下来,干脆自暴自弃道,“你以前也不讨人喜欢,成日里板着张脸,但好歹礼数上挑不出半点错。你瞧瞧你现在,成日里跟我撒娇卖蠢,不知尊卑,若是让帝师他们知道……一定会……吓到。”
声音越说越轻,最后几个字就这么消散在风里。
他站在深山之中的空地上,抬起头,只见广袤浩瀚的夜空之上,明月高悬,映得整片绵延山脉仿佛银白的沙漠一般。
银河横贯长空,天枢,玉衡,开阳,摇光,三垣二十八宿,以北极紫微垣为尊,众星环绕成波澜起伏的星海。
群山的尽头或许已有高楼灯火拔地而起,只是那人间烟火气却尚未抵达这片山最深处的地方。
夜空下人影成双,抖落一身星光。
与千万年之前没有一丝不同。
第54章 寒境之主
岳沉舟的心头涌上绵密酸甜的泡沫,许多久远到早就埋葬了的记忆像被骤然剧烈摇晃的碳酸饮料一股脑儿冒起,持续发胀、发酵,把别的情绪全部压缩成了可怜的一丁点影子。
他想起遥远的过去,那似乎是他最后的一段无所事事的时光,他不耐烦帝师一板一眼的教导,从灵境里偷摸溜到山里打瞌睡。还没睡多久,就被周身突袭而来的冰寒之气冻了个半死。
他闭着眼睛抬手化出灵武,刀刃瞬间在空中切出尖锐鸣叫,急速袭向无声无息出现的某人。然而数道刀光卷起气流,如流星一般射出,对方却连衣角都没被碰一下,几个错身就避了过去。
最后一枚剑光还在指尖,时顷懒洋洋地抬起眼皮,不再出手,带着温度的手稳稳悬在半空,剑光抵在那张英俊而冰冷的面孔下方,恰巧贴着干净利落的下颚线。
只见那人寒潭似的双眼里是化不开的黝黑深邃,眼底闪着摄人心魄的碎光:“我不是来抓你回去的。”
时顷从下至上看着他,良久后,嗤的笑出了声。剑尖格外放肆地挑了挑他的下巴,似挑衅,又似亲昵。
“你倒是想抓,抓得到么?”
片刻之后,他将手中的剑光收入袖中,向旁边挪了挪屁股,伸手在身边的空位上拍了拍。
男人低头看了他一眼,一撩下摆坐到他的身边。即便是坐着,腰背仍挺得笔直,绷出一个凌厉至极的侧影。
远处的天边划过丝丝流云,山间牵绊出小片小片的白雾,山中时景安谧空灵,都被两人尽数收在眼底。
彼时万物初蒙,这里是人迹罕至的荒山,时不时有妖兽或灵兽感知天道指引,悄悄向两人身边靠近,为他们献上清冽甜美的泉水,或是多汁的野果。
时顷笑眯眯地躺着不动,呆得腻味了,便随手挑个方向弹几束灵力,任由那周围的生灵小心翼翼分食,看得兀自有趣,嘻嘻哈哈,仿佛在招狗逗鸟似的。
“这地方倒是不错。”男人低头俯视足下绵延的山川,面容平静,“竟隐隐含着龙气。”
时顷挑了挑唇角,在呼呼冒风的悬崖边躺了下来,纯白长袍翻飞,向四面八方盛开,宛若一朵绽放的花。
他的眼睫翘了翘,佯装不满:“知道就好。聚龙之地,没准过上几百年就能生出条小龙来,你可离远些。若是被你的王霸之气惊扰,保不准吓走了人家的机缘。我还没见过新生的灵兽呢……”
男人的动作不变,水蓝色的衣袍边滚着一圈银边,领口处没有一丝褶皱,像是没听出他话里的揶揄。
时顷依然絮絮叨叨,并不在意有没有人与他搭话。他甩着腿,满眼都是难以言喻的风发意气,整个人仿佛散发着绚烂的光,明媚不可方物。
“这里好是好,就是这山这水皆为青绿,看久了倒是有些无趣。”
闻言,男人终于有了动作。
他抬头看向下方,只见满眼浅绛山峦与飞瀑溪泉皆为浓淡碧色,清凉至极,哪有这人说的“无趣”?
他顺手一挥,衣袂翻飞,几片掌心大小的朱砂色从手中飞出,不知弹去了荒山哪片树丛之中。
时顷惊得一骨碌爬起身来。
他的视线只来得及追到最后一抹赤色,直到它变成红豆大小,融进某块日光里,再也追寻不到了。
接着,视野里的大片碧色仿佛一块骤然泼上了红墨的画布,明亮的金红色成团晕染,大片凤凰花就这么从漫山遍野的苍翠中浸染开来,开成了一片潮水般汹涌花海。
“你用自己的龙鳞幻成凤凰花?”时顷惊呆,足足楞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
男人皱了皱眉,似乎有些许不解:“你不是嫌弃碧色无趣?”
理直气壮,时顷气结。
“寒岳你这条蠢龙……”他心碎欲裂地趴在悬崖边,望着山风将衣袍卷起,白雾飞速流转,绯色把最后一寸墨色取代,金光反射大片天幕。
“我可爱的小龙啊啊啊啊——”
……
岁月迤逦而去,那时无忧无虑的少年英气勃发,眉目间不含半点阴影,明亮得宛若一轮初升皎月,仿佛未来所有的困境都无法束住他们一时半刻。
这片大陆有着绵延不断的灵力与生机,足够供养无数生魂。那时的他们在灵境帝星紫垣坐下听命,不可能知道在不久的将来会有无穷无尽的战争,几乎把每一寸土壤都用鲜血浇灌透彻。
就如同他们不可能知道,千年后的今日,那些凤凰花依旧盛开在这片山峦之中。
脆弱无比,却亘古不移。
……
“帝……师……?”
岳寒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水珠,垂下目光,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不知是名字还是称谓的字眼。
他无言看向岳沉舟在夜光中沉默的背影。
岳沉舟身上穿着件宽松的套头衫,材质轻薄,被水一湿几乎成了透明的,贴在半边身躯上,勾出一段腰线,以及一个深陷下去的腰窝。
岳寒皱了皱眉,顺势从水里爬起来,伸手去够放在岸边的背包。
——一条薄毯湿了,他必须去拿另外一条。
岳沉舟向后淡淡瞥了一眼,并没有阻止他的动作。
直到一条干燥的、带着年轻人旺盛火气的毛毯再次披上自己的肩膀。
毛毯隔绝了石潭散出的森森寒意,仿佛自带着暖融融的结界,把每一寸料峭都化成了暖流。
岳沉舟自然而然地顺着他的手拢了拢身上的毛毯,仿佛早已习惯对方细心的照料。
说起来……这人从前是怎么叫自己来着?
他们于灵境中相识,在最初的时候关系并不是多好。那时的时顷年纪最小,少年心性爱玩爱闹,神采飞扬,所有人都喜爱他。
倒是只有郁攸和荧惑与自己臭味相投,玩得最好。而归于帝师坐下的灵兽之首,寒境之主寒岳,则与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交情。
百年后,自己得封岁星,掌人间星辰变换四时光阴,镇守北方。直到那段时日,他才与这人真正地熟悉起来。
岳沉舟的表情有那么瞬间的茫然。
岁月逆流而上,物是人非,如今倒不知该用什么态度对待已然成为成年男人的岳寒了。
“岳寒,不必如此试探我。”
岳沉舟半阖着眼皮,沉沉叹了口气。
“你我之间,永远不会有欺骗。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亦或是未来。”
第55章 岁星时顷
岳寒张开的手臂停顿下来。
他正为岳沉舟披上毛毯,忍不住在沉默中拢紧双手,仿佛一个肌肤相贴的火热拥抱。
这一次岳沉舟没有推开他,甚至还略微放松身体,向后靠了靠。
岳寒从他修长的颈间嗅到浅淡的香气。这香气尚留露水,幽幽袅袅地与月光缠绵,无比芬芳诱人,瞬间勾起心底深处涌动的不明情绪。
“帝星紫垣,灵境之主。唯一一个实实在在触摸到天道之人。若算辈分,你、我,昨日作妖的丑男白暨,还有当年许多灵道中人,无一不奉他为师。你尊称一声帝师没有什么不对……啧,现在同你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反正你都忘了。”
岳沉舟并未在意两人肌肤相触的温度,兀自用手随意抚去手背上最后一点湿润的水迹,转了个身子,再次坐了下来。
“站着干什么,给我好好泡着。”
他不满地用指尖戳了戳岳寒的腹部,只觉得入手一片梆硬的肌肉,心里忍不住咕噜噜冒酸泡泡。
平日里也不见这人多刻苦健身锻炼,身材还是一如既往地拿得出手。
难不成灵兽的魂体果真如此优越,就连入了轮回,获了一副人类凡胎,都能强悍不减当年。
真是很难不让人嫉妒。
“当年你我都在紫垣门下修行,也算是有几分同门情谊。后来的事情……你自己大约也在残卷里看到过,灵魔大战,灵修一脉死得七七八八,剩下的也都不知去了哪里。你身负重伤,魂体受损残破不堪,紫垣将你投入轮回以慢慢修复。再然后……就是你出现在酒吧门口玩垃圾了。”
岳沉舟换了个姿势,斜着身子靠在潭边挂着霜雾的礁石之上,眼底映着潭中青白月光,揉出一泓细碎的笑意。
“好歹是前同事,遇上了,可怜巴巴的小小一只,也不能不管。”
岳寒安静地泡在水里,想要从他的脸上窥探出一丝蛛丝马迹。目光从额头慢慢滑过苍白的脸颊和下巴,逐渐一寸一寸地软化、缱绻,像是在描绘一件心爱的,求而不得的宝物。
他知道岳沉舟一定避重就轻,然而那句“你我之间,永远不会有欺骗”仍然极大地取悦了他。
岳寒对岳沉舟有着近乎盲目的,深深刻入骨髓的信任。
“师兄对每一个前同事都这么好?”岳寒抬起头,像是对其中某个词汇万分不满,“如果当初出现在酒吧门口的是别的同门的转世,师兄也会把他带回酒吧,为他安置房间,然后,像照顾我一样对待他吗?”
声音低沉,仿佛一根绷着的音弦,说出的话却像个赌气的孩子,非要争个先来后到。
若是放在平日,岳沉舟多半会笑着骂他“杠精思维”,然而今日回答他的却只有一片寂静。
岳沉舟怔愣片刻,垂下如扇的眼睫,企图掩去眸子里朦胧不清的异色,只是这个夜晚清亮亮的月色太过无孔不入,岳寒还是准确无误地抓住了他眉宇间一闪而逝的,可以称之为悲哀的情绪。
“哪来的每一个啊?你以为当年在灵境里出道成团是件多容易事么?多的跟菜地里的大白菜似的。”岳沉舟迅速调整情绪,白眼翻上了天,冷哼一声,道,“早都没了。别说前同事,如今放眼这天底下所有生魂,算上在轮回系统里头拿着号码牌的那些,所有的灵修挑出来,也就你,我,两个。”
毕竟,当年谁都没有料到,灵魔大战能持续千年之久。
郁攸踩着无边业火,于阿修罗境的血池中自焚而亡,连魂魄都被魔物分食而空;荧惑困守西境足足九个月,最后被诛仙魔骨阵所俘,万箭穿心,钉死在重重血岩之上,拼着最后一口气散尽灵体,筑起至今未灭的万里结界。
玄鸮、降娄、曦木……
战死于大战中的,那些曾经在帝师坐下一同修行的,古老到如今甚至没有留下半点记载的名字,本以为早就遗忘在长河之中,如今提起,却一个接着一个浮出忘川。
“那时候,我们为天道打了一场轰轰烈烈的仗……没料到最后又被天道抛弃了。”岳沉舟托着腮,勾起了一个冰凉而嘲讽的微笑,“如今想来,真是……纯属吃饱了,撑的。”
夜晚的大山深处,寒潭裹挟着星光,像是在暗处生出了一只无形的手,把岳寒的心脏狠狠往布满了冰锥的深渊里推。
他从岳沉舟轻描淡写的眉眼之间,读出了一种脆弱而悲壮的情绪。这种情绪太过强烈,以至于隔着数千年的时光,精准地唤起了岳寒深埋在骨髓之中的疼痛。
这是一种名为孤独的情绪。
寒潭的水波拍打着岳寒的身躯,他无可避免地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在岁月的长河中跋涉,与过去的个个虚影遥遥相望。
他的记忆一片空白。
本能让他想上前再一次抱住岳沉舟,将这人修长清癯的臂膀紧紧锁进怀里,狠狠吻住对方白皙到透明的后颈,将自己的灼热的呼吸喷在他冰凉的耳侧。
再也不松开。
你会难过吗?
你一定很难过吧。
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多年,让你在无数个漫漫长夜里,独自一人亲手把那些过去一一封存。
那些或是快乐美好的,或是鲜血淋漓的过往。然后在大片的荒芜中孤独地禹禹而行。
夜色如晦,岳沉舟并未留意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反倒脱了袜子,把双足泡进清澈的潭水里。潭水清澈,刺骨冰寒,恰好没过他光裸的脚踝,冷不防被冻得龇牙咧嘴。
羽山气候四季如春,会靠着龙脉生出这样一汪不合时宜的寒潭,大约还是受了当年寒岳撒下的龙鳞影响。
谁能料到当年一句戏言,如今池子里就泡了一个转世。想想还有点好笑。
想道这里,岳沉舟心头一松,方才那点浅浅浮在心头的伤春悲秋倒就这么散去,再次埋进识海最深处。
他伸出手,打了一个响指。
下一秒,岳寒的心口泛起一道白光。
这光并不刺目,在黑暗之中如同一颗坠落在水面的星辰,幽幽的,温和的。
岳寒皱了皱眉,并没有阻拦,反而闭上眼,让岳沉舟的的气息更好地侵入自己的识海。
岳沉舟手指轻轻向上一勾,那点白光随着他的动作向上一跳,竟乖乖跃至他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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