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示
夜明珠将岳寒的侧面照成雪亮而矜贵的肤色,他站在巨大的金乌面前,显得渺小,然而年轻的人类男子身体挺拔而充满力量,与过去没有任何差别。
除了不怀好意的白暨,这是岳寒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故人”,他并不知道对方是敌是友,又为何数次三番以幻境迷惑自己,将岳沉舟同自己分开。
他知道从前的寒岳与自己的性子差别并不大,至少是隔了千年,并不会让故人产生强烈违和感的程度。
“金乌……你还活着。”他轻轻颔首,将语气刻意压低,给人一种分外冷漠的感觉。
金乌侧了侧脑袋,灵兽形态的它没法做出人类的表情,但岳寒就是知道,他大约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魂体伤得太重,养不回来,连人形都无法保持……苟延残喘罢了。”金乌低下脑袋,用雪白的喙慢条斯理地梳理羽毛,“今时不同往日,还活着的灵兽没剩几个,我避居于此处,睡着的时日比醒着的多。机缘巧合遇上了那个孩子,偶尔说说话排遣寂寞。他有些小聪明,大抵至今还以为我是一束飘荡人间的幽魂,为了保护我才弄出那些动静,冒犯了尊主,还请您多担待。”
岳寒心中焦急,面上却依然平静如深潭。他背在身后的右手微微捏起——那是一个提防的动作。
“我与师兄见到的幻境,可不是区区一个人类孩童能够完成的。”他蹙起眉头说。
金乌一开始没有回答,片刻之后才避重就轻道:“那是个可怜的孩子。他觉醒的灵能是幻术,家中父母被神棍诓骗,将他当做精神病和怪物送去了所谓的改造机构。他九死一生,独自逃了出来,无家可归,暂时在这里避一避。”
“他将你看得很重要。”岳寒摇了摇头,“为了保护你,甚至愿意牺牲自己,这份关心,可不像只是萍水相逢。”
金乌愣了一愣,道:“活了这么久……有时候,总会有些寂寞。对着这么个孩子,我倒反而愿意多说一些。那所学校就在附近,你们可以去看看。如果……你与岁星,还像从前那样,愿意插手这世间生魂琐事的话。”
这话里话外都有些淡淡的嘲讽味道,就连心不在焉的岳寒都将其中的意思听了个明白。嘲讽的对象,自然是岳寒此刻最为挂心的人。
岳寒想起开车到达此处之前,听到的那串若隐若现的下课铃声。
然而此时此刻,他实在没法分心去想旁的事情。
“你将时顷带去了哪里?”
闻言,金乌的动作突然停下了。
他仰起脖子,抖动翅膀上的羽毛,随后,只见金色烈火骤然在岳寒面前暴涨,几乎将整个偌大的山洞都照得无法视物。
那光芒如一轮烈日,无比绚丽,几秒之后就在消散了,金乌化作一名年轻身材高大的长发男子,立于岳寒的面前。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岳寒,目光中尽是深沉和复杂的神色,仔细看去还有那么一丝失望。
“你不是寒岳。”他叹了口气,反倒有些如释重负的味道,“你不可能是他。”
方才他尊称岳寒为“尊主”,态度也有礼而疏淡,原来竟都是试探。
如今知道了岳寒只是寒岳的转世,并没有从前全部的记忆,他的情绪显而易见地有了微妙的转变。
“我早该料到。如果你是寒岳,还是当年的寒境尊主,又怎会仍然同岁星时顷厮混在一处,还想再尝一次粉身碎骨的滋味不成?”
金乌捋了捋过肩的长发,将它们一把子束起,额前三缕红发分外显眼,仿佛刚刚做过了挑染似的。
提到岳沉舟,他语调和神情里都含着一丝复杂难辨的滋味,惆怅、伤感
……以及慢慢浮现的,无法忽略的愤恨。
“天梯已断,灵气枯竭,灵兽一族不复存在,也永远不会再诞生新的成员。”他看着自己已经有些变成透明的指尖,苦笑了一声,“等死之人,只能将神魂依附于这些残破的标本之上,还能对他做什么?”
“你数次用幻境迷惑于我,将我带来此处。你并不像你自己所说的那么虚弱。”岳寒的眼睛漆黑而森冷,带出了一种可以称之为敌意的情绪:“他是我的师兄,也是我的爱人。即便是从前的麟龙寒岳,也不会愿意伤害他分毫。如果你足够了解‘寒岳’,该知道什么是‘他’的底线。”
“爱人……”金乌将这两个字眼在口中品了品,然后自嘲似的摇了摇头,“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躲不过这样的情劫。从前我没有劝你,如今也没有资格再说什么。也罢。”
他抬头看向山洞的穹顶,那片如同璀璨星河的夜明珠,仿佛真的在注视着星光一般。
“放心吧,是她想见他。”
“她是谁?”岳寒猛然抬起视线,缓缓说出心头令他震惊不已的猜测,“辰星……降娄?”
……
第96章 时针之歌(十)
月光下的破旧钟楼被映成惨白的颜色,一切都静得可怕。
吧嗒……
腐朽不堪的表盘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时间在不知不觉之间流逝,琉璃色的时针缓缓向前推动一格,紧接着,彻底归零。
与此同时,岳沉舟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
他犹豫了一下,回头望向从黑暗中伸出的,蜿蜒望不到头的阶梯,神情中透出一种复杂的神情。像是愧疚到了极致,生出了对这交错纵横的命运无比的厌倦似的。
半晌才叹了口气。
一个人影正坐在钟楼的表盘之下,一手托着腮,心不在焉地抬头看向灰雾迷蒙的天空。
夜风猛烈,吹起她的衣衫,将她的身影拉长成细瘦的线条,看起来仿佛一根时针,与身后的钟盘融成了一体。
她回过头来,露出一张相貌平平的脸来。只是那双眼睛倒映着星光一般的细碎笑意,简直可以称得上是顾盼生辉。
“小,时顷。”她扶着钟楼的砖墙勉强站起身子,笑颜在黑夜中绽放,“想我了吗?”
今夜月光黯淡,四周黑暗,但岳沉舟还是能感觉泪水慢慢从自己发热的眼眶中滚了出来,尽管他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她不再是噩梦里面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机械笑容的冰冷幻象,而是真实存在于岳沉舟的眼前的人,如同千年前一样,用温柔而熟悉的目光,围绕着岳沉舟的全身,将他的灵魂带往遥远的地方。
“降娄……你真的……为什么……”
降娄只是偏了偏脑袋,笑着说:“我们的时顷长大了。”
“你还活着吗?”岳沉舟死死抬头看着降娄轻盈如同一阵风的身影,连眨一下眼睛都做不到,许久才能发出震惊到极致的声音,“降娄,我……”
……我真的,好想念你们。
然而下一秒,降娄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隐去,再出现的时候,已经在岳沉舟的面前。
她依然微笑着,身影如同一阵薄雾,近乎透明。
“我已经死了。只剩下最后一点执念还残留于世间。”
这里是她的长眠之处,在东境有难之时,献上最后一点点灵力,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也是她残存此处唯一的理由。
降娄温柔的视线与记忆中别无二致,微弱的声音像是要散在空气中一样:“我早已死了。灵体回归东境的土地,就像它当年供养我一样。这是你亲眼见到的,不是吗?”
岳沉舟闭了闭眼睛。他觉得这晚夜风的温度堪比当年寒境深处肆虐的冰雾,从四肢渗透入体内,将每一根神经都冻成了脆弱的固体。他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降娄无比眷恋地伸手抚摸岳沉舟的脸,可透明的手指穿过空气,生生停顿在离他的脸颊还有一寸的地方。
“你从前不是这么爱哭的孩子。”她笑着道,“可惜如今我不是降娄,我只是她剩下的最后一点神魂。否则,我该抱抱你的。我们小时顷,还是同从前一样爱撒娇呢。”
这句话里隐藏的东西太多,岳沉舟足足过了好几秒,才将心头的酸涩再次压了回去。
——如果时光回溯千年之久,当年的时顷听到这种话,一定会恼羞成怒,非要闹上一场才算数;然而岁月急速前行,白驹过隙,就连这样普通的笑闹,也早就变成了触手不及的奢望。
他控制不住喉头剧烈堵塞的哽咽,捂住脸,将额头贴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之上,泪水从指缝间颗颗低落,发出无声的哭泣。
“对不起,对不起……师姐,我真的……对不起。”
他像个孩子一般来回擦拭着泪水,只知道重复说着对不起,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来。
降娄并不意外在他嘴里听到这些,她的身影向前滑动,然后伸出手轻轻地将岳沉舟抱进怀里。
“小时顷真的长大了。”她的眼睛里写满了温柔入骨的哀伤,摇了摇头,“都过去了,时顷,那些都过去了……放下吧,不要再折磨你自己。”
放下吗……
怎么放下呢?
那些过往太过沉重,是我独自一人背负了千年之久的罪孽,久到它已经长在了皮肉里,成为了岳沉舟的一部分。
或许只有被刀剑贯穿心脏,被恶魔啃食灵魂,彻底消亡的那一天,我才能够彻彻底底地与它脱离吧。
这样卑劣而懦弱,满手都是鲜血的人,有朝一日,有幸与你们相遇的时候,你们还能再一次接纳我吗?
岳沉舟含泪的目光茫然而无助,就像一只失去了方向,不知该去往何处的兽类,他轻声问道:“师姐,你会……恨我吗?在你们最痛苦的时候,我什么都做不到,最后却偏偏……只有我活了下来。如果没有我,或许帝师不会飞升,灵境不会消亡,所有人还可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谁也没想到,战局会像当年那样惨烈,打得他们如此措手不及。事到如今,再回想起来的时候,他仿佛只能记起寒岳只身赴死之时微笑的眼睛。
——那是一切诀别的起点,也是宿命与因果的开端。
降娄久久地与他对视,随后又一次笑了起来。
“当年我不懂为何帝师在最后的时刻将你禁于灵境不得出,叫你眼睁睁看着所有人一个一个轮番死去。看似是保护,可若放到我自己身上,我绝不愿意成为最后活下来那个人。我相信你也是如此。”
“我天资愚钝,素来不如你们……可这么多年过去,我也隐约摸到了一点天道。”她深深叹了口气,“若是灵境注定有此劫数,那便是宿命。我敬仰帝星,信任他的所有决定,就如信任你们所有人一样。”
“……活着的人,总要比死去的背负得更多。我实在不愿意看到那个无忧无虑的小时顷,将自己禁锢在最恶毒的魔咒之中。”
岳沉舟怔住了。
他看着她的手穿过自己的肩膀,虚虚地落尽没有温度的空气里,只觉得五脏六腑传来钻心一般的疼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了轻微的哀求。
“师姐……别丢下我,别丢下我独自一人……”他终于痛哭出声,“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
“天地运转,此消彼长。总能相见的。”降娄温柔地抚摸他泪流满面的脸颊,“灵境没有消亡。时顷,灵境从来就不是一个地方。有你在的地方,才是灵境。”
……
岳寒的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一种荒谬和滑稽的感觉突然袭上心头。
魂魄深处的感觉告诉他,应该阻止金乌说下去,然而身体却无法做出任何反应。金乌落地有声的字字句句依然传进了他的耳朵。
“时顷将你的转世养大,对你倾囊相授。那么他告诉过你,当年正是因为他的师父——帝星的利用,我们才打了一场无比惨烈的仗吗?你的真身受尽折磨被毁,无数昔日的好友都死在紫垣的算计之中。我们流过的血、得到的教训难道还不够多吗?”
金乌的视线如同一道闪着狰狞寒光的利刃,凌迟一般,一刀一刀劈进了岳寒的心里。
“寒岳,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你不仅是灵境的寒岳,还是天下灵兽之首。你还记得他们吗?玄虎、升卿、九尾……他们是怎么死的,你全都忘了。辰星……降娄当年受尽侮辱,宁死不降,至今魂魄生生不灭。仅仅因为信任追随着帝星紫垣,灵境上下数万条性命,除了他的亲传弟子时顷,死的死,伤的伤……灵山脚下的水被血染成了红色,整整三年都不复清澈。他功德圆满,顺利飞升,然后……斩断了天梯,断了所有人的生机。”
“紫垣飞升的路,是用我们所有人的命堆出来的。而时顷的命,是用你的命换的。”
“灵境——只不过是紫垣处心积虑多年,伪造出的极乐之地罢了。”
“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时顷或许对你很好,但那不过是因为他永远欠着你一条命。无情道的灵修,骨子里是冷的,他们只会爱他们自己。”
“……永远。”
第97章 时针之歌(十一)
类似的话,岳寒在白暨的嘴里也曾听到过。
……为了修复天梯,拯救天下生魂,再次见到紫垣……他一样还是会选择牺牲你。
……灵修……他们就是这么没有心的东西。
岳寒咬住牙关。他简直恨透了这些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的“故人”。
他们总是这样,突然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颐气指使。就像一群躲在暗处,誓要撕毁自己唾手可得的幸福的魔鬼。
每一个人都在自己耳边不断重复:放弃吧,他不可能爱你,你根本就无法留住这样一个人。
他的唇角绷成冰雕一般的线条,死死控制自己不露出一丝多余的表情,甚至淡淡瞥了他一眼:“那又如何?千年前我用命去换他的命,千年后,我一样愿意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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