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世间并不是只有他时顷一人才是灵境的传承。”
他再也掩饰不去眼底深深的愤恨:“紫垣背信弃义,时顷临战脱逃,他们有何面目自称灵境之人?你知道……降娄是怎么死的吗?她……”
“我让你住口。”
岳寒收回血肉模糊的手掌,冷冷瞥了眼怔愣在原地的金乌。
不知是金乌的话目的性太过明显,还是当人的怒火烧到巅峰之时,反而会冷静下来。岳寒觉得心底沉沉压着让人窒息的东西,最终化作了深深的懊恼与疲惫。
他转过身去,仿佛要借着这个动作与眼前之人划开界限。
“你说的这些,我一个字都不信。”
“我不信,我识海深处,那个你熟悉的人——也一样不信。”
白暨说,岳沉舟对他好不过是想取龙骨,别有所图;金乌说,岳沉舟贪生怕死,临阵脱逃。
可他们为何没有想过,不管是过去还是这辈子,最了解岳沉舟的人,只有岳寒他自己。
哪怕他没有那些与岳沉舟朝夕相处数千年的回忆,但他还有这辈子十几年来点点滴滴的陪伴。也许这样短暂的时光在这些人眼里根本不算什么,但它在岳寒的心里,却已经像是走过了一辈子。
那个在冷冷的细雨中给他递上伞的男人,把他从地狱一般的家庭里带出来,耐心地牵着他的手,教会他如何在这个世间生存。
岳寒的眼眶热了。他忽然在这种时候想起了他们酒吧的招牌——因着被人举报,“妖怪酒吧”四个字的中间添上了个歪歪扭扭的“鬼”字,搞得不伦不类,叫人啼笑皆非。如同它的老板一样,别扭又懒散。
可岳寒知道,没有人比岳沉舟更加热爱着这片土地上所有的生魂。
灵境陨落之后,人类异军突起,主宰世间一切法则。岳沉舟以一己之力震慑异管委,又在喧嚣的城市之中创立了这间看似不起眼的酒吧,让所有的非人类有了落脚和喘口气的地方。
他用这样的方式,维系着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微妙平衡。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是这些故人口中那样自私冷漠的叛逆者。
如果连我都无法给与他完整毫无保留的信任,他可怎么办呢?
在漫长的时间长河里,继续这样孤独地走下去,永远将自己困死在过去的愧疚里,直到某一天天人五衰,死在天劫之下吗?
那一刻,岳寒突然觉得之前看到的画面一点都不重要了。
就算他之前爱上过别人,或者根本没有爱的能力,那又怎么样?
我总能慢慢教会他的——就像他教会我如何爱人一样。
岳寒眼里最后的激烈情绪也沉淀下来,良久之后,他再一次转身看向金乌。
“我会拿回从前的记忆的。也会尽我所能,做麟龙寒岳该做的事情。”
他的手在背后攥成了拳,声音低沉而坚定:“但这不是因为我对师兄产生了一丝一毫的怀疑,也不是因为觉得他会愚弄或利用我,甚至……不是因为过去曾发生过的那些不幸。”
“我是为了我爱的人,也是为了我自己。”岳寒的目光凝在金乌的脸上,年轻、无所畏惧,坚定而安稳,即便粉身碎骨也绝不会动摇半分,“我要与他永远不再有任何隔阂,从此以后只有彼此守望走下去的信仰。这……便是我的道。”
他垂下视线,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他曾经觉得过去的那些事情都不重要,他只要岳沉舟的未来就够了。
然而现在他觉得不够,怎么样都不够。
过去,当下,未来……他都要陪在他的身边。
如果岳沉舟正被某些东西禁锢在高耸的云端之上,那么这一次,就换他来拉住岳沉舟的手,将他带离那片空旷而亘古的孤独神殿,一同坠入凡尘之中。
……
第99章 时针之歌(十三)
岳沉舟抬头看向灰沉沉的天空。
繁华城市的夜晚,灯火通明,连星子都看不见几颗。
他一时竟有些怀念起从前在灵境的日子。
他是九曜星君中最后一个得封之人。他受封那日,九星连珠归位,大世界降下神光,将整片灵境都映照成恢弘无比的模样。
在那之后,便是漫漫无尽头的灵魔大战。
灵境之人驻守于各地,刚开始,魔修还未像之后那么猖獗的时候,是有过一段十分忙碌而快乐的日子的。
每每回灵境述职,他们齐聚一堂,百无禁忌。大部分灵兽都不喜欢维持人形,便在此时化为原形,一时间群魔乱舞,衬得偌大的灵山都显得拘束了不少,跟马戏团似的。
那时候,紫垣的无情道还未修至臻境,并不像之后那样无情到骨子里。有时候,他拗不过时顷,也会从山巅的灵殿中下来,与他们一道作乐,甚至有一次还醉在树下,把脸埋在金乌的羽毛底下沉沉睡去,惊得那只金色大鸟一动不敢动,僵成了一座雕塑,就这么一直到了天明。
岳沉舟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他也学着降娄的样子,背靠着落满灰尘的钟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金乌一定很恨我吧。”他敛去嘴角的笑意,“我还记得当时他抱着你的……遗体,看向灵境的方向。立下誓言说此生再不入灵境半步。他眼神中切骨的恨意,我到现在还能想起来。”
降娄没有说话,她温柔地看着岳沉舟的侧脸。
他的长相与千万年前没有任何区别,但要说一模一样,却也是不对的。
从前的时顷天赋傲人,少年惊艳,那种骨子里的光华与意气几乎从全身每一个毛孔中流淌出来,走到哪里都像一轮明媚的太阳。
然而现在那种光芒已经不见了。或者说,它深深地埋进了这人的身体深处,只有偶尔举手投足之间,才能隐约透出一点点从前的影子。
她的心攸忽疼了起来。
“我没有再见过他。我已经死了,只剩一缕神魂寄于此处,一年也不见得醒来一次。并不想再与别的什么人有牵扯,坏了这世间的因果。”降娄摇了摇头,将脑袋虚虚地侧在岳沉舟的肩膀上,“魔修亡了,灵境亡了,天道又如此虚无缥缈。他拿着我的琉璃镜,不断在过去中沉沦,最后只会将这股恨意转移到你的身上。你……莫要怪他。”
岳沉舟怔怔僵住,整个鼻腔都像是灌满了酸涩的柠檬水:“师姐,这样对他不公平。”
金乌出生于浮山,性好逐日。他生来就喜爱自由,喜爱生机旺盛的地方。
——可如今的降娄根本无法离开这片狭窄的区域。强烈的生机会让她虚弱,乃至最后消散。
所以,金乌在此处的地势上做了手脚,让这片地方在不生出邪祟的基础上,保持最为浓郁的阴气,都是为了能让降娄的这缕神魂存在得更久一些。
当年那个每日清晨追逐初阳的三足金乌,就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默默陪伴了这抹神魂数千年。
“公平不公平的,已经没有意义了。”她伸出手来,看着自己透明而虚弱的指尖,万般感慨都化作一声叹息。
“人死如灯灭,我也无法再入轮回。这样的等待,不过是虚妄的执念罢了。”
岳沉舟艰难地闭上眼睛:“可是当年你们已经……”
“你知道吗?他的姻缘命格在未来,很久很久之后的未来——还在灵境的时候,我便已经知道。”降娄温柔地打断他,毫不留恋地笑了笑。
那笑容一闪而逝,虚幻得仿佛随时要散在风里一般。
“他能从我这里得到的……大概只有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幸福,以及如今日复一日看不到尽头的痛苦。”她缓缓道,“在推出他命格的时候,我便隐隐约约有了些预感。都说天道循环,星辰轮转,九曜星君以紫微垣为尊,灵境享天下供养,本身便是天道化身……如今看来,这话真是大错特错。”
岳沉舟陷入了一种长久的沉默之中。
“天道……便是要我们灵境覆灭的,是不是?”降娄温声问道,“灵境注定有此一劫,无论如何都无法逃脱,我猜得对吗?”
在岳沉舟的身后,瑰丽的琉璃时针发出轻微的响动,咔嚓一声,再次向前挪动一格。
除此之外,只剩下岳沉舟轻微的呼吸,喷在昏暗的夜色里。
他的目光没有焦距,愣愣地看向远处的高楼与灯火。
“帝师试过了所有的办法,依然不行。”不知多久之后,岳沉舟闭了闭眼睛,开口道。
说出这句话,他觉得自己短暂地喘了口气,就像一场独自前进,漫长没有尽头的马拉松,突然看到了途中的一个驿站,以此证明他的一切努力都还在正轨上一样。
他沉默了片刻,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底闪烁最后一丝浮光。
“天道预示着灵境覆灭,无论用何种方法都无法改变。这是灵境万年以来最大的劫数,它在因果之内,冥冥之中。”
“……是吗。”降娄露出了一个十分清淡的笑容,“原来……是这样。怪不得魔尊在最后关头如有神助,能在九个月内轮番攻破四方九境。若是早有注定,倒还算说得过去。”
她顺着岳沉舟的目光,也看向灯火辉煌的远方,不知看了多久之后,突然抿着嘴偏头看向岳沉舟。
“若是放在当年,我大约也会生出恨来。可是时顷,你看……”
她向前举起手来。那一瞬间,掌心骤然绽放出微弱的光泽,一道紫色的光线向着天穹射了上去,很快便缩小,消失在视野之中。
降娄不慌不忙地结了个印,没过多久,灰蒙蒙的云层被灵力推动,向着四面八方退开,露出清晰而广袤的一小片夜空。
往日在城市中不可能看到的星辰如同铺在镜面上的钻石,组成了一副闪耀的星图。
天幕与地平线交界之处,那极东的岛屿上方,一颗无法忽略的明星高悬,安静地散发出温柔而持久的光线。
“你看,灵境的辰星早已陨落在千年之前,可天上的辰星却依然璀璨如初,照拂东境这片土壤。”
降娄微笑起来,眼底映出星辉那样温柔而执着的光。
“灵境终已成为过去。生魂多如繁星,都会沿着自己命定的轨道继续运转下去。”
“我终有我该去的地方,金乌也会等来他的命定姻缘。天下万般皆如此,执念都是虚妄,不若把握当下。”
“小时顷,你也有自己想做的事,也有想爱的人。”
降娄伸出手来,虚虚地把岳沉舟的肩膀抱进自己的怀中:“若是荧惑、郁攸、玄鸮、曦木……他们也存了最后一缕神魂,一定也像我一样,希望我们的小时顷能够像从前那样快乐地生活。我们会在另一个地方看着你……好好活下去吧,时顷。”
岳沉舟向后仰倒,试图像从前一样窝进降娄的怀里。
然而这个怀抱空荡而冰冷,隔着咫尺的距离,只剩夹杂着灰尘的风穿行而过。
“我不想做那个唯一活下来的人,师姐。”
可是……那些昔日触手可及的身影已经走得很远,逐渐消失在道路最前方刺目的白光之中,任他如何追赶,也无法再触碰到他们的身体,如同往日一样并肩而行。
而白光在眼前一点一点炸开,变成了一副扣在他后颈之上的锁环,无数的禁咒如同流水,从后颈汇入心脏,变成一滴一滴的血液,逐渐流进全身上下每一寸地方。
白光的尽头,岳沉舟怔忪地看着那个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的紫袍背影。
他手执凤凰箫,华贵的衣摆如九天飞凤一般腾起,背影是那么不可一世,却又透着彻骨的孤傲与寂寥。
他站在离岳沉舟一步之遥的地方,最后抚摸了一下岳沉舟的头顶,惋惜地叹道:
“你真的不与我一同飞升吗?天梯很快就会断裂,这个世界的灵力会枯竭,会消散,即便是你,也终会因为五衰而死。时顷,我不想看到那一天。”
岳沉舟感觉自己的脸上淌满了斑驳的泪水。
他想问,如您一样,修至飞升之时,心里想的是什么呢?
是否有那么一点点情绪,可以称之为喜悦或者欢欣?
我们消耗如此漫长的生命,受千千万万的生魂供养,仅仅是为了有朝一日飞升上界,去到那传说中无欲无求无妄无心的无色界,做那高高在上的神佛,或是冷心冷情的仙圣吗?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摇了摇头,踉跄着跪倒在地上:“帝师,我放不下。”
紫垣俯下身子,像是初次认识一样看着眼前的少年流泪的眼睛与因为强忍抽泣而颤抖不停的肩膀。
“走上无情道的那一天,我们便不会再拥有情爱。时顷……你是个例外。或许,你原本就不在这因果之中……可与天道一搏。”
紫垣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讶异的神色。他垂下目光,喃喃自语:“原来如此,我竟没能勘破……那一线生机,竟是在你身上。”
话音落地的瞬间,岳沉舟全身僵了一瞬,猝然抬起视线。
时光飞速前行,海水瞬间淹没他的头顶,如同巨大的镜子列成千万碎片,片片都倒映着他软弱而苍白的脸。
“时顷……”降娄若有所察,“你……”
“有时候我确实会很害怕。怕你们出现在毫无止境的噩梦之中,怕自己在长久的生命中遗失从前的坚定,最怕的,可能还是再继续修炼下去,总有一天,我也会变成帝师最后的样子。”
岳沉舟动了动身子,明亮的眼眸里落着细碎星光,瞳底有深深的,让人看不懂的情绪。
他抬起手来拢了拢外套,疲惫的眉眼舒展而冷淡,仿佛不再会为任何事情动容。
“师姐,我活在这个世界上,有我必须要做的事情。”
我有情爱,有私心,也曾想抛下一切,自私地去享用偷来的快乐时光。
但是。
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否则多年后重逢,我以何面目再与你们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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