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韶的指控字字铿锵,他藏在心底的一个个名字,梦中求着他相救的一张张脸,就这样一直跟着他六年,如影随形,从未离开,时刻提醒着他这血海之仇。
“勤元三十六年,你的弱冠之年。”白秉臣毫不逃避地对上了他愤恨的目光,忍着痛反驳,“梅韶,这些年来,你是只有年岁在长吗?法不容情,凭他什么人,也大不过天理王法。当年事变,钱家和梅家为左右两军,围攻苍山,钱淮和梅睿正是领军之人。柳永思仿冒文书,调走禁军和巡防营,他的母家邳州江家以给先帝贺寿之名,私运机关连弩入都,桩桩件件,都有佐证,哪一项冤枉了他们!要不是你人在岚州,并未实证参与此事,又有梅贵妃以死相护,你早就在黄泉之下与他们作伴了!”
“我宁愿人在平都!”梅韶怒道,“若不是你书信骗我回都,我早就在外集结旧部,兵压皇城......”
“你敢!”白秉臣目光如炬,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只要我活着,旧时或是今日,你都不会有机会做谋逆反臣!”
“你一个病秧子,凭什么能左右我?”梅韶的理智已经烧得一干二净,他只想把白秉臣言之凿凿的焰气压下,即便是用最下贱的办法。
他撕开白秉臣本就单薄的衣物,目光如蛇,轻佻地流连着白秉臣衣下的风光,凑上去笑得恶劣:“就凭你的身体和姿容吗?”
梅韶靠得他极近,白秉臣可以看清他右耳上的黑珠,那是梅韶作为罪奴没入寻芳馆的时候打的,他仍保留至今。
“若是奉上一己之身,你可以乖乖地回到南边儿去,我也不会吝啬。”受过刚才黑暗中的屈辱,白秉臣不再因为他轻佻的举动而恼怒,反而换上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附在他的耳边,话说得绵软,眼中却不带丝毫情意,“毕竟你的容色更在上乘,一夜春宵我也算不上吃亏。只是你如此执着于我,莫不是心中有我?喜欢上自己的杀父仇人,真是悲哀。”
随着轻飘飘的话语落在耳畔,随之而来的还有白秉臣温热的舌尖,轻轻扫过他微凉的耳饰,似是在做无声的邀请。
微麻的颤栗引得梅韶心中一荡,却在下一刻如避蛇蝎般地弹开。心中那点见不得光的心思在此刻被他陡然道出,梅韶感到恶心不已:“白大人为国为民,真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只是你这点忠心,皇帝并不放在眼里,若不是他,我怎么能轻而易举地囚得你在此,泄泄私愤。”
见他退开半步,白秉臣知他心中烦乱,反而言笑自若起来:“为君之臣,忠君之事,我相信陛下有他的难言之隐。”
闻言,梅韶气得起身,似是不愿再接近他分毫:“这天下只有喊冤的臣子,未有冤枉的皇帝。你如此言之凿凿,就不怕苍山覆灭是前车之鉴。”
“那你呢?”白秉臣追问道,“当年你虽不在平都,协恩王可是目睹了整个经过,你手握葬剑山庄后,想必也暗中一一查验过,若不是他们罪证确凿,没有半点错漏之处,你又何必要听我亲口说呢?你一直放不下的,到底是当年的真相,还是你未能与他们共死的愧疚之心?”
梅韶却是长久地沉默了,过了半响,才听见他的声音飘出,却是在喊剑十六:“通知白府来把人接走。”
他逃一般地,踉跄着走了出去,不敢回头回应一句。
白秉臣说的没错,六年足够他查明一些事情,即使手握葬剑山庄,他也查不出半点错处。谋逆之罪,天下昭告,早已成了定局。可他就是不信,不信亲自教导自己礼义廉耻的父亲会是这件谋逆大案的主使,不信风雨共担的兄弟们也是乱臣逆党,更不愿相信,偶得好梦中,那个在梨花纷落下执卷的故友,是卑鄙的告密者。
曾经寻常的家中夜话、酒楼高歌终成一梦,散落无痕。
梅韶跌跌撞撞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行走着,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直到跟在身后半天的林如苇上前开口:“庄主,陈家姑娘松口了,今夜便可动手,要我现在去通知阴鬼剑吗?”
他转身,目光空洞,怔怔道:“不用,我亲自去。”
说完,又转身离去。
破了的布料在他手臂上挂着,随着风微微摆动,他就像是一个手中染血的傀儡娃娃,摇摇摆摆得向前踱去,毫无生气。
林如苇看了一眼梅韶出来的屋子,那里依旧晕着光,是这夜色中唯一的光亮,却让人害怕得不敢上前。
是它让一个衣衫齐整的审讯者狼狈不堪地走出来,失魂落魄,破碎着隐入黑暗中。
第30章 囫囵庙
夜已深重,沿路的人家早就熄了灯火,更夫挑着灯,半梦半醒地走了大半路,眼见着连屋落都稀少起来。
一阵夜风袭来,吹灭他手上的那盏纸灯,也吹得他一个激灵,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走到一座破庙前。
他揉着眼睛辨了好一会,才认出这是郊外的那座囫囵庙。那檐下竟挂了一红一白两个灯笼,直愣愣的,像两个眼睛盯着他。
囫囵庙荒废已久,牌匾早就不知所踪,庙中立着一尊怒目金刚菩萨,香案积灰,鲜有人至。这座寺庙门造得宽,如今半挂着,穿堂风一过,风声呜咽,极似鬼哭。
斑驳着红漆的庙门像极了恶鬼的血盆大口,似乎随时随地能将过路客囫囵吞下去,不知哪年一个过路秀才走夜路,路过这庙宇被吓着,就给起了个诨名,叫“囫囵庙”。
更夫打更有些年头,自认有几分胆量,可夜间也不敢走这条人烟稀少的小路,谁知方才犯困,不知怎么就拐到这条道上。
这附近并没有人家,谁会三更半夜地来给这座残庙点灯?
想到这儿,更夫的冷汗爬满了整个额头。
略微竖耳,那半合的庙门隐隐透出女子的哭声,细弱的抽泣顺着风飘荡到更夫的耳畔,还带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更夫大着胆子扒门朝里看了一眼。
寺庙当中竟摆着一方黑木棺材,棺材边坐着一位红衣女子,黑发覆面,正在低低呜咽。她手中握刀,血水沿着刀尖往下滴落,汇聚到地上十几具尸体的血泊中。
她的面前站立着一个男子,背对着庙门看不清楚,只见十几条红绸从房梁上垂下,夹杂着交错盘横的蛛网,就落在他的眼际。
黑棺红衣,艳锦灰网,这样诡异的场景霎时撞见更夫的眼中,吓得他忙死死捂住嘴。正在心做擂鼓跳之时,那男子好似发觉了,深沉地撇过来一眼,只是余光落到更夫身上,都吓得他丢了灯,头也不回地逃命去。
听到外面的人跌跌撞撞的逃跑声,梅韶收回了目光,低下身子,从惊慌失措的女子手中扒出长刀,塞进一旁晕倒的华服男子手中,目露嫌弃地打量了他好几眼:“这就是你的情郎?”
“天亮之后,你明白该怎么做。”梅韶声音带了些不耐烦,顺手将手上的血迹在华服男子身上擦干净,“名册呢?”
跌坐在血泊中的陈绮云晃神了半响才意识到梅韶在和自己说话,勉力打起精神回道:“名册在公子手中。”
“公子?”
“鬼市的主人,鬼商们都这么唤他。按鬼市的规矩,父亲死后,公子会把他生意交给其他鬼商,名册也会跟着过去。”
“你倒是知道不少。”梅韶冷笑一声。
陈绮云的眼中透过一丝怨恨:“父亲说,做鬼商损阴鸷,我是女儿身,本就阴气重,跟着他做这些不打紧。等兄长成亲后还可以帮衬一点。”
听到这话,梅韶的目光反而柔和一些,他看向占了大半个墙面的金刚佛像,它身上的金漆已经掉了不少,手上拿着的降魔杵也不知滚落到哪里,只有一双怒目还透着庄严,俯瞰着地上的一片狼藉。
若世间真有神佛,怎么会放任血溅佛堂,空有皮囊,却不降恶人。
梅韶轻叹,看着瑟瑟发抖的女子,忍不住出声提醒:“明日天亮后早些进城,别等到他人先发觉了。”
夜色深沉,这是神佛照不到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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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府的灯一夜未落。
开着药箱在白府等着,等到江衍驾着马车把人接回来,季蒲才停了在堂前反复的走动。
即便路途不远,白秉臣回府时还是发着低烧,他仿佛耗尽了力气,窝在江衍的臂间,显得整个人更加脆弱。
和着血的衣袍凌乱地裹在他的身上,裸露的双足上血迹斑斑,脚腕的模具还没取下,烫伤的皮肤往外渗着血珠,染红了一大片衣摆。
江衍的面色深沉得可怕,手上的动作却很是轻柔,小心翼翼地把白秉臣放在床上,就守在一边盯着季蒲医治。
切完脉后,季蒲急急地去熬了一碗浓药,只是白秉臣昏迷着喂不进去,他狠下心直接灌了下去。
就这样守到天明,看着他发了汗后,烧渐渐退去,季蒲提了一晚上的心才放下。
天光破晓,白秉臣终于醒过来。
“你醒了。”季蒲的声音里都带了些鼻音,听起来是偷偷落过泪。
见他守了一个晚上,面容憔悴,白秉臣心中生愧:“没事的,我觉着现在好多了。”
季蒲犹豫几番,才把话说出口:“你还想要拔毒吗?”
原先咬死着不肯松口的人,见到梅韶对他的摧折后终究软了心肠,做出让步。
白秉臣心中一时酸涩,他心知利用了季蒲嘴硬心软的性子,间接地伤了他的心。可若不是自己选择的这条路太过艰难,他又怎么能狠下心来,做这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我现在的身体,还能支撑拔毒吗?”心中有愧,白秉臣言语中也带了询问的意思。
季蒲看向他的脚踝,模具已经拿下,银环牢牢地扣着他的脚腕,上好的药膏也遮不住渗出的脓水。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看得白秉臣默默缩了脚。
“若不是这个银环,我倒是真想让你养上一段时间再拔毒。”季蒲盯住他的眼睛,神色认真,“你身上别的伤倒还好料理,只是这脚伤太重,难以根治。若是拔毒,滞涩的经脉重新流通,腿伤我倒有八成把握可以恢复如常,行走无碍。只是拔毒之痛,难以承受,你身子本就虚弱,现下拔毒,风险平白多了三成。”
白秉臣笑得温和,出言宽慰:“都说久病成良医,我对自己的身体再清楚不过,我熬得住。”
意料之中的回答,季蒲自然知道,自己这个师侄的坚忍世间少有。当年他在景王帐中中毒,都能硬生生地撑着一口气等到赵祯来援,现在这点痛对他来说自然是可以忍耐的。
见他心意已决,季蒲也不欲多言,起身去给他准备拔毒的药材。
待季蒲走后,白秉臣唤来江衍,让他拿来纸笔,勉强靠着床头写下自己准备拔毒一事,在信的末尾几笔画上一只蚱蜢,递到江衍手中:“等会送去给那个人。”
江衍应了。
白秉臣出着神,突然问道:“梅韶当年在寻芳馆的时候,有人故意为难他吗?”
狡兔死,走狗烹。苍山事变后,白家没了利用价值,还背上一个首鼠两端的恶名。先帝明面上封白建业为刑部尚书,白秉臣为翰林院编修,心中却还膈应着梅白二家昔日的交情,冷眼瞧着白秉臣有没有对落到寻芳馆里的梅韶暗里援手。
为了避嫌,梅韶在寻芳馆的消息白秉臣都刻意回避,更别说主动打听。直到赵祯登基,他才敢让江衍去打听些梅韶的过往和境遇,可真等到江衍带着消息回来,他又近乡情怯起来。他不敢听梅韶的近况,也不敢回溯梅韶在寻芳馆的遭遇。
尤其在梅韶去了南边儿以后。他既怕梅韶过得好,传来他和协恩王情深恩爱的消息,又怕他过得不好,南岭烟瘴之地难以养病。几次三番地考量,竟找不出一个万全之策来,只好依旧不听不闻,做一个聋子,免得心弦被拨乱。
这些年江衍冷眼看着,白秉臣年岁不大,可做事果断狠绝,不是个磨叽性子,可在梅韶的事情上总是反复打探,又不愿听闻。
在一旁看着梅韶入都之后两人之间的种种,任凭他一个榆木脑袋,也看出他们关系匪浅。此时见他突然询问,只好如数回道:“家主,寻芳馆是什么样的地方你是知道的,那里头的日子自然是不好过的,梅韶之前又过分张扬了些,总有些看不惯他的趁此机会落井下石。”
寻芳馆一般都是些官宦家见罪后,家中小姐公子就被打发进去做些陪人笑脸的活儿。但凡进去的,少不了被人羞辱,是个最磨人心气儿的地方,不少人宁愿流放荒蛮之地,也不愿待在寻芳馆。原本都是些官宦人家精心教养出的好儿女,平日里娇生惯养的,哪里受得了仰人鼻息,做那些扮笑脸伺候人的活,有脸皮薄的,当日送进去,就不甘受辱了结了自己。
这些场面白秉臣不是没有见过,当时朝中人为了试探他与梅家是否还有勾连,总是约他去寻芳馆喝酒,就叫梅韶出来作陪。他只好尽力忍耐,当做什么都没有看见。
想到梅韶伏在地上卑微地迎来送往,陪着笑脸敬酒的样子,白秉臣不由抿了唇。
“寻常人家的公子小姐日子是难过了些,有些甚至被玷污了清白,寻了短见。”
看着白秉臣紧握着的手,江衍紧张地咽了口水,忙道:“可是长公主一直在暗里关照着他,先帝在时,景王和长公主最为受宠,有着他们的面子,那里头的人并不敢对梅韶做些动手动脚的事,只是公主不方便出面,那些明面上的磋磨是少不了的,不然也无法向先帝交代。”
想到审问自己时,梅韶控制不住情绪的样子,白秉臣的心中浮现出一个可怕的想法,他几乎是颤抖着开口:“他......是不是被灌过药?”
“是被灌过五石散。”
久远的记忆涌上心头,白秉臣偷偷去寻芳馆看过梅韶一次。
那时景王和赵祯斗法得厉害,赵景和偷偷调换了赵祯送给先帝的寿礼,借此斥责他不忠不孝,赵祯本就艰难的处境更加举步维艰。白秉臣心灰意冷,不知怎么就很想去看看他。
他换了一身常服,从角门进去问了小厮他的住处,却被告知梅韶得了疯病,伺候贵人的时候发性子咬了人,当下就被拉去柴房关着了。
白秉臣只敢透过那破落的窗户,远远地看了他一眼。
梅韶瘦了不少,脸色也很难看,即便是闭着眼靠在柴火堆上睡着,眉头也是紧缩的,头上的血迹有些流到了他的眉目上,留下一道暗红的痕迹,看着是刚才挣扎的时候被打的。
白秉臣一直说服自己,有赵景和护着,梅韶的日子总归会好过些。他知道梅韶一朝落魄,赶着去羞辱的人不少,可只有这样说服自己,他才能抑制住自己想去看他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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