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避而不答。
对于六年前是怎么被协恩王从寻芳馆里救出来,梅韶其实并没有什么印象。
到了南疆之后,前两年他的意识都是模模糊糊的,整个人就像是踩在云端上,飘飘浮浮的。他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也没有任何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已经死了,因为就连那些苦痛的记忆都记不清楚了。直到有一天,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眼前的一切都是清晰的,房间里弥漫着浓烈的药草味,他绝望地发现自己还活着,也只有自己还活着。
明明已经过了四年,他们的音容相貌却还依旧那么的清晰。他的父母、他的兄长、那个经常飘出欢声笑语的梅府,都在一夕之间再无踪迹。
一梦一醒,他用了四年。
等他真正完全地醒来,他发现自己还是和四年前一样,那样地无能为力。
他以协恩王男宠的身份活着,而不是骠骑大将梅洲的儿子。他早就沦为罪臣之子,奴隶之身,但是他的心中还是恨,恨那个无情的君王,更恨告密的白家。
这种强烈的恨意支撑着自己屈辱地活了下来,他要活着,回去。既然那个高高在上的君王定下了反叛之罪,他就要让他们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谋反;既然那个人踩着梅家的尸骨,一步步地走到今天的位置,他就要他重重地跌下。
李安看着眼前这个人握住酒杯的手在微微地发抖,目光也涣散了起来。他握住了他的手腕:“重锦,醒醒。”
没有应答。
他连忙往香炉里加了一大把香料。檀香顿时在密闭的马车里扩散开了。
梅韶的神情也逐渐恢复,李安松了一口气,放开了手,责备道:“就知道你会把持不住,你去见他之前我就说过,再踏故地,又见旧仇,需要时时收敛心神。小慈大师的佛珠你也没带着,还好是在我这里犯了病,要是在白府里漏了馅,我连给你收尸都收不了。”
梅韶抬手掀开了马车帘的一角:“要死也是先被你熏死,你还真是王爷当惯了,添香添成这样。”
李安悻悻地端起自己面前的茶,转移话题:“你能瞒天过海,不还靠我这手丹青?我可是除美人不画的,这次算是破戒了,把我要的东西给我。”
“我还是觉得他认出了我,还要假意和我亲近的样子,才是让人喜欢得紧。”梅韶从怀中取出一张团得皱巴巴的纸,丢到了李安怀里,“诺,你要的白府地图。”
李安也顾不上看地图了,瞪大了眼睛打量了他好几圈,最终才将目光落在他的右耳垂上:“你故意的?”
“他这个人最是会忍耐和装傻,我只是想看看,他能忍到什么地步。我很乐意回去看看,当他看到我真正皮囊时候,那一刻的神情。”
“虽说在你们黎国生活了这么久,我还是看不懂你们较量人心的把戏。”李安朝他挥了挥手,“早去早回别留宿,不然我这个名义上的夫君面子可不好看。”
书房里掌了灯,晕开一片昏黄。
白秉臣执了一本《成泽兵法》,时不时地提了笔在上面做些注解。他看得专注,一时忘了时间,晚膳都还没用。
灯微微地闪了一下,江衍尽量放轻了脚步,把一封信放在了桌子一角。
白秉臣也不抬头,依旧执着笔问道:“跟到人了?”
“宁宽传来话说,协恩王已到平都,估计今晚歇在驿馆,明日就能进宫面圣。”
“那他估计也见到人了,给他留个门。”他顿了笔,吹了吹没干的墨痕,像是没有看到那封信。
“那边来的信。”江衍将信往前推了推。
“我明天才解禁足上朝,今天就等不及了。”白秉臣似是带着些气,低头看了一眼那封信。
依旧是那个人一贯的作风,用的是城中最不值钱的纸张,信封上没有一个字。
“家主,那边等着回信呢。”
白秉臣瞪了江衍一眼,似乎是在怪他多嘴,叹了一口气之后还是拆开了,他扫了一眼,气笑了:“这也多亏他想得出来,你直接回他,我不去。”
他摘下拢在烛火上的外罩,看着火舌把手中的信一点点吞噬,又恢复了古水无波的样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神情有些凝重。
一个声音突然窜出来,惊得江衍立刻看向未烧完的书信。
“师兄!”梅韶直接推门而进,就看到白秉臣好像在烧些什么,火舌撩得快,他装作不经意地瞄了一眼,也只看到落款处好像画着一只蚱蜢。
白秉臣神色如故,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也没有掩饰什么的意思,自顾自地把灯罩又罩上了。
江衍却在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退下去送信。那头的写信人其实连他也没见过,只是在约定的地方去拿信。
每次看家主收到信时的神态,似乎是一个相交多年的好友。白秉臣为人温和有礼,但深交的朋友在平都之中几乎没有,他以一种温润但坚定姿态把自己隔绝起来,不将信任交付给任何一个人。
“师兄,你尝尝,这是永福斋的栗子糕,你不是最喜欢吃吗?我可是等了好久才买到的。”梅韶似是没有注意到他的神色,拿着一个糕点就要往白秉臣嘴里送。
白秉臣未动,一双眼睛笑盈盈的,只是看着他。
只一眼,两人都心知肚明。
白秉臣明日上朝,协恩王明日面圣。
所有他们逃避着的终于如约到来。曾经躲在这一方小小的屋檐下,隔着一层薄薄的面具,去止渴六年的相思,却只是怀冰取暖,冷热煎熬。
“师兄,怎么这样看着我?”梅韶微微探过身子,靠近白秉臣,笑得纯真。
白秉臣把眼前这个人拉得更近一点,抬手抚上他的侧脸,还轻轻按压了一下,最后落到他的耳垂上,微微地笑了:“这也算不得一张好皮,难为你披了这么几天。”
梅韶眼中的笑意很深,然后恢复了他的本声:“那怎么样的一张皮才能得师兄青眼呢。”
随着他的拉近,一缕青丝划过梅韶的肩头,落到了白秉臣的脸侧,蹭得一点轻微的痒。
昏黄的烛火晕开一片光影,将他们的剪影倒映在窗纸上,一坐一立,长发垂落,像极了一双璧人。
书房里突然陷入了寂静之中,连穿堂的风都不敢进来。
“滋啦——”,烛芯爆了一下。
“也只有曾经的梅小将军才有那样让人魂牵梦萦的风姿吧。”
他果真早就认出我了。
梅韶闻言弯了嘴角,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覆在自己的脸上,手指勾连,指引着他摸到自己耳后。
“在下简陋之貌,还请大人赏鉴。”他把自己当做一个玩物拱手奉上。
白秉臣就着他的手撕下了面前这个人的面具。
一只飞蛾突然撞进了灯罩中,灼热的焰光无视它的挣扎,扑腾的翅膀扇得焰苗都抖动起来。
烛光忽明忽暗,闪得他晃了一下神。猝不及防,一双含情的桃花眼就闯进了自己的眼中,上扬的眼尾抿住那一点薄红,眸中的潋滟快要将他沉溺,他能在那双眼睛中看见自己平静的样子和擂鼓般的心跳。
他突然想起无数个孤身一人的黑夜,年少时自卑和孤僻的拉扯下被同窗嘲笑时躲着的夜晚,得知要去审问梅韶时在堂前枯坐的夜晚,苍山谋逆一案诏书下来时被父亲关在祠堂的夜晚,点着“孤枕”蜷在角落挨过失眠的夜晚。
紧紧握着拳头,熬过的这些漫漫长夜,原来只是为了这灯下一眼。
那只挣扎着的飞蛾终于没了动静,烛火燃烧着它的尸体,发出刺鼻的味道,一缕烟从灯罩上头缓缓飘散。
飞蛾扑火,心甘情愿。
第8章 玉兰台
为协恩王接风洗尘的晚宴安排在了玉兰台。
宫中有四台,春之玉兰,夏之红莲,秋之银杏,冬之白梅。四台位于宫中四个方位,取其四季更替,生生不绝之意。
在那开满玉兰的树下,淡淡的清香攀向那两个人的衣袍。
一袭白衣的男子半倚着树,微仰着头看那枝丫上的玉兰花。玉兰的颜色和他的衣服混在一起,一时让人分不清。只觉得枝头花朵繁盛,树下容颜朗朗。
李安笑着折下一只玉兰,点了点他的额头,递给他:“玉兰很配你。”
梅韶接过,执花一笑:“谢王爷。”
瞥见远处的影子,李安欺身而上,在他耳边轻语:“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虚靠在李安的肩上,透过他看见远处而来的人,梅韶微微低头,做出一副羞涩的样子。
“协恩王。”来人像是没有看到这暧昧的场面,对着协恩王行了一个丝毫不差的礼。后面的小太监早就低着头,闭了眼,把自己立成一个不看不听的石头。
李安转身,开了扇子遮住自己的半张脸:“白相见笑了。建州刺杀惊扰了我家梅姬,他这几日有些心神不宁,我便带他出来逛逛。”
“陛下将至玉兰台,烦请王爷移步。”
白秉臣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里“建州刺杀”的意有所指,依旧恭敬地陪同着他向设宴处去,梅韶就跟在他们后面。
按照他们两个人的等阶,本不该由身为右相的白秉臣来亲自迎接李安的。
李安只是空有一个王爷的虚名,协恩王府在朝廷上没有半点实权,可是他的身份又很特殊。
他是黎国邻国姜国国君的侄子。先帝在时,姜国还只是一个盘桓在黎国边陲的一个氏族部落,李氏部族虽小,但占据天险,几次抵抗住黎国的大军,在方寸之地日渐壮大。先帝以互通北方贸易为条件,和凉国达成协议,两国同时出兵夹击李氏部落。李氏部落不敌,败走。
危难之中,李氏部落首领上表黎国,愿归顺黎国,为黎国属臣,共御凉国。先帝同意了李氏所请,封李氏为协恩王。
协恩王依旧居住旧地,李氏其余亲族皆入都建府,协恩王独子李安送入晟亲王府抚养。
时值凉国举兵来犯,协恩王身死,都中族弟以发丧为名再回故州,集结军马于一线谷与黎军对抗,大败后奔走凉国,归顺凉国,并与其通婚。凉国封其为王,李安叔父为姜国之王。
李安一入席,就有宗亲的一个子弟调笑道:“协恩王来了。还是协恩王快活,一心只爱温柔乡,携着美人南下六年逍遥快活,不像我们这些宗亲,被困在平都替陛下处理政事,哪里能看到极南之地的风光呢?”
堂前的其他宗亲都附声大笑起来。
“协恩王南地居住已久,不知道还能不能吃得惯我们平都的饭食啊?”
“协恩王的叔父可是一国之王,哪里可以和我们这些臣民相提并论,千里迢迢的,也不知李家叔父有没有送些玩意儿给协恩王照拂照拂啊。”
李安听惯了这些话,也不恼,他幼时就在黎国为质,这样的冷言冷语听得也不少,当即就并了扇,向四周行了礼,安然坐下,笑道:“多谢各位百忙之中还惦记着小王的起居,李成继那厮不过是在黎、凉两国的夹缝之中讨口饭吃罢了,他哪里能有拿出手的东西。小王食黎国之禄,怀抱美人,就已经分身乏术了,哪有各位的好精力,堂前后院皆尽兴呢。”
宗亲们看他一副浪荡公子,不以此为耻,反而以此为荣的样子,心中不屑,觉得没意思,都不再多言。
李安打发了他们,只觉清净,看了一眼桌前的葡萄,侧身对跪坐在自己后侧方的梅韶低语:“你不是喜欢吃葡萄吗,等会儿开席,本王的这盘给你。”
梅韶也不抬头,只是低声谢了恩。
坐在一旁的宗亲闻言更觉这个协恩王小家子气,默默地哼了一声。
“协恩王能记得自己食黎国之禄,还不算忘本。”
只是轻轻地一句话从上首传来,那些宗亲权贵都按下了自己的声音。
入座之后就一言不发的白秉臣也顺着声音看过去,是晟亲王赵元盛。
晟亲王府有着皇家血缘,再加上他一力辅佐赵祯登上皇位的功劳,在两朝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他的目光锐利,带有警告的意味,死死地盯着协恩王,仿佛是在这众人面前等待他的回答。
威压之下,宗亲们都不敢做声。李安却还依旧笑着轻声和梅韶说话,一时寂静无声,只有他絮絮叨叨听不清楚的碎语,若有若无地飘散着。
“是朕来晚了。”赵祯在一群内侍的簇拥下走向上位,皇后白子衿坐在了他的身边。
群臣起身参拜。
“又不是什么大的宴席,众爱卿不必拘礼。”
赵祯如今三十二岁,登基不过三年,他身上的帝王心机和谋断就已经逐渐显现出来。白秉臣家世不高,陡然登高位也有诸多阻碍,他便立他的姐姐白子衿为后,提高他的地位,让他与世家宗亲为首的张九岱相抗,这几年来,两相掣肘,两方都有落下风的时候,但是绝对没有一方倾覆之势,这个帝王在背后的拉扯和平衡是不容小觑的。
他觑了一眼赵元盛的脸色,扫视了一圈众臣,问道:“皇叔刚才在聊些什么?”
赵元盛和赵祯一般岁数,两个人又沾亲带故,按照辈分,赵祯客气点该叫他一声皇叔。
“臣不过是在和协恩王叙旧,聊聊过往。”赵元盛深深看了李安一眼,起身回道。
“是吗?朕记得协恩王是在晟亲王府长大的,老王爷过世后才搬出来单独建府。你们二人也算是旧识,如今协恩王回都,你们也有的时间慢慢叙旧了。”赵祯笑着打了圆场。
“臣刚回都,水土有些不服。府上梅姬又在建州替臣挡了刺客,身体还没痊愈,臣实在是心疼。待臣安顿下来,一定亲自到晟亲王府拜见。”李安不软不硬地把见晟亲王的日程往后移,他一点儿都不想对上那个深沉的家伙。
赵祯瞥了一眼白秉臣:“建州刺杀的事,朕已经做了惩处,白相手下鱼龙混杂,一时有驾驭不到的也是情理之中。还好协恩王无事,不然你可就不是御下不严这么简单了。”
白秉臣连忙起身,顺着赵祯的话往下说:“陛下说的是,臣已经杀了肇事之人,以儆效尤,以后也一定会对属下严加管教。”他顿了顿,继续道:“臣管教不当,自请罚俸半年。待协恩王安定好,臣一定亲自上门致歉。”
君臣两个一唱一和,话说得滴水不漏,把这可大可小的罪名轻轻盖过去了。因为陛下开了口,张九岱也不好说些重重惩处的话来触龙鳞,他倒希望协恩王能不依不饶,替他开这个不能开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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