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哪里随便了,一点都不随便。”蒋游小声嘀咕,只觉得心里似乎突然生出一团鼓胀的气体,正在不安分地四处游走,以至于他明知道自己没理由对顾易山发脾气可还是有点控制不住,“你就是这么觉得的。”
顾易山倒是没察觉,他抓了抓头发,大大咧咧道:“那也只是我觉得啊,晏折渊又不是我儿子,没必要按我定的标准找对象。”
说完,似乎是觉得两个当代大学生竟然无聊到替万恶的资本家操心对象,顾易山哈哈一笑:“得嘞,随便他找什么对象,反正也不会找咱们这样的普通人,想那么多干嘛?”
接着后知后觉:“我艹游儿,你刚才说你不是单身狗是什么意思?!你什么时候背着哥哥脱单了!!”
蒋游:“……”
灯光变换的包厢里气氛逐渐下沉。
又或者说下沉的不是气氛,气氛依旧热烈,唱歌的人换了好几波,刚刚结束一首摇滚气氛组还在鼓掌欢呼,下一首民谣的前奏就已经响起,两位灵魂歌手交接话筒,嘻嘻哈哈地互相伤害。
其他人三三两两坐在一起开心地聊天,从时政消息到去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作品竟然还没有引进,热闹又琐碎,唯独蒋游的心情在缓慢下沉。
他不高兴了。
而且很清楚地知道这种不高兴源自于和顾易山的谈话。
在顾易山看来,或者说在大部分人看来,自己的条件和晏折渊差得太远了。
长得好看,知根知底,强强联合,事业有成,思想成熟,高学历,有条理有规划,严谨认真。
抛开家庭因素,单就个人而言,除了长得好看以外,蒋游和以上这些词根本连边都不沾。
可是晏折渊又不在乎。
他从第一天认识晏折渊的时候就是这样,晏折渊还是喜欢他,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什么狗屁客观条件,匹不匹配,完全不能套在自己和晏折渊身上,晏折渊就是喜欢这样的他,有什么问题?
当然有问题,因为他自己竟然很在意。
蒋游半是羞窘半是恼怒想,胸腔里仿佛被人灌入了一整瓶碳酸饮料,无数气泡正在飞快地上升然后炸裂,一小部分顺利逃逸到达眼底和鼻尖,微微的酸涩。
这种感觉并不是因为自卑,童年时期的流离失所没让他自卑,少年时期经济和家庭的困窘也没让他自卑,他很快乐地成长和生活,对自己一直很满意。
就连当初和晏折渊相见、得知对方的身份时,蒋游也没有感到丝毫的嫉妒和自卑。因为那时他还是直男,不喜欢晏折渊,所以无论别人怎么说怎么看都好,他不在乎。
但现在不同了,他喜欢晏折渊,所以变得很在乎别人的看法。
怕别人客观地点出自己和晏折渊的差距,哪怕明明知道这根本没什么,他还是会觉得沮丧和失落。
爱情不总是积极乐观的,偶尔也会让人变得胆小又敏感。明知道是庸人自扰,但偏偏不住。
我好矫情。
蒋游面无表情地自我批判,可下一秒就忍不住继续自怨自艾。
我好废,晏折渊现在喜欢我所以没有嫌弃我,那以后呢?等以后色衰而爱弛,他是不是就会后知后觉地开始嫌弃我了?
他会看到我们之间客观的差距竟然有这么大,觉得我小孩儿脾气难伺候,又作又不听话……
思绪纷飞到一半戛然而止,蒋游自己把自己气得不轻,怒火高涨地想滚蛋!我哪有这么差,休想PUA我!
短短几分钟过去,蒋游整个人都陷入到一种自我斗争和拉扯当中,明明包厢里仍旧是快乐的,可这些快乐的情绪却仿佛会认人一般,自动避开他周身的灰色漩涡,然后继续流窜与别人的欢声笑语之间。
正好一首歌结束,另一首歌响了起来。
“Far away far away,你是几万里晴空,我只是秋千下的落红,错过就不相逢。”
*
到家的时候晏折渊正在开视频会议。
听见书房的门被推开,晏折渊抬头朝这边看了一眼。
蒋游起初没意识到他在开会,正要开口,便看见晏折渊冲他比了个手势。
“哦。”原本想撒娇求安慰的心情瞬间被按了回去,蒋游乖乖退出去,临走的时候还不忘把门轻轻带上。
晏折渊扬了扬眉,似乎察觉到什么。
正在讲解方案的项目组组长没有得到回应,大着胆子叫了一声:“晏总?”
晏折渊只得暂时将思绪收拢,点了下头道:“这部分没问题,你继续。”
这一继续就是一个多小时。
等到晏折渊结束工作回到卧室时,竟然发现蒋游前所未有地老实躺在床上,被子拉到面前遮住大半张脸,浑身都散发着“我正在努力睡觉请勿打扰”的气息。
下午出去吃饭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回来就生气了?晏折渊有些不解,走过去和衣躺下,手搭在蒋游身上轻轻拍了拍。
“游游。”
蒋游毫无动静,似乎是真的睡着了。
“游游,跟我说句话,”晏折渊凑得更近了,几乎就贴在蒋游的耳边,手上还一下下地拍他,完全是安抚小孩儿的节奏,“我们今天都没有说话。”
蒋游原本就在压抑自己的情绪,毕竟身为成年人最基本的必修课就是消化负面情绪,更何况这些情绪来得突然,连他自己都觉得矫情,实在有些拉不下脸跟晏折渊说。
可是晏折渊这么温柔地哄他,换成谁都没办法做到无动于衷。
“我有点累。”没有往常那样底气充足,蒋游干脆连眼睛都不睁了,闭着眼睛说瞎话。
晏折渊点了点头,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聚餐累了?是因为吃得比较多,所以身体不不舒服?”
蒋游摇头,“还去KTV了。”
“那就是唱歌唱累了,”晏折渊道,“我去给你倒杯水。”
话音刚落,还没来得及起身,被子里便飞快探出来一只手抓住他。
“不喝水,”蒋游小声嘀咕,仍旧没睁眼睛,一副努力睡觉的模样:“你就待在这儿。”
“嗯?”
蒋游把他的手拉回自己身上,言简意赅地指示:“拍。”
见他这样,晏折渊有些想笑,不过考虑到蒋游似乎正处在某种低落当中便忍住了,继续隔着被子一下下地轻轻拍他。
“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生气?”
“……”
“是我的错吗?”
蒋游立刻摇头。
“聚餐的菜不好吃?”
还是摇头。
“有人找你麻烦?”
仍旧是摇头。
“那就是他们的论文都写得差不多了,只有你连参考文献还没看完?”
蒋游蓦地睁眼,怒视晏折渊道:“你胡说,快点撤回这句话!”
“好,我撤回。”晏折渊从善如流,“所以是为什么不高兴?”
不是不想痛快点有一说一,但是只要一想到要把自己闷在心里炖了一晚上的心思摊开在晏折渊面前,饶是蒋游这样脸皮厚的人也还是感到一种强烈的羞耻感。
所以根本不想说,想自己消化掉。
可又不想让晏折渊担心,蒋游低垂着眉头假装自己突然对被罩上的花纹很有兴趣,顾左右而言他:“今天听了一首歌,有点被影响到了。”
一边说一边将另一只手伸出来,然而还没等到他去拿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晏折渊就已经先一步递到他的手里,甚至还露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什么歌?”
蒋游搜了一下,点开播放键。
温柔的女声瞬间从听筒里流淌遍整个房间。
“Far away far away,你是夏日的天空,我只是秋千下的落红,错过就不相逢……”
“Kiss me kiss me,难道还装作不懂,你光落在别人一秒钟,都烫到我心痛……”
“我回来想找你,结果你都没看我,也没跟我打招呼。”配合着歌词,蒋游绞尽脑汁开始硬掰,不知道是演技逼真到自己都信了还是回闪的情绪被放大,说着说着竟然真的有点生气起来。
“白天在公司开会,晚上回家也开会,每天跟你那些经理相处的时间超过十四个小时,”他小声抱怨,眼神一下下地朝上扫过晏折渊的下巴和鼻子,却偏偏不去看他的眼睛,“晏折渊,你自己说这合理吗?”
空气里有一瞬间的静默。
恰在此时歌曲进入重复的段落,正好落在那句“难道是真的不懂,你眼光落在别人一秒钟,都烫到我心痛。”
明知道蒋游在说谎,可晏折渊却还是忍不住笑了一下。
“所以你是在吃工作的醋?跟我开会的那些部长和经理哪个你没见过,平均年龄都四十岁往上了。”
蒋游从鼻腔里发出一个音节,故意往旁边挪了挪,意思要和晏折渊保持距离。
晏折渊追过去,俯下*身抓住他的被子,呼吸倾吐在蒋游耳畔。
“刚才还说不是我的错,现在就反悔了是吗?”晏折渊道,“好,我认错,以后尽量不把工作带回家里。”
他认错认得这么干脆,蒋游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也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工作太努力了,得劳逸结合。”蒋游嘀咕,紧接着顿了一下——晏折渊这么优秀还要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对比之下自己真的不太行。
是盘旋在心底的沮丧情绪立刻又+1,幽幽地叹了口气,蒋游蜷缩得更紧了。
晏折渊:?
“游游,咱们之前签过一个同居条款,我记得里面有一条是生气不可以过夜吧?你带头违反约定,说说看该怎么罚?”
“……还没过夜呢。”蒋游挣扎道。
“现在是十一点四十,”晏折渊看了下表,开始给蒋游倒计时:“还有二十分钟。”
蒋游还是没说话,晏折渊也不催他,于是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躺了一会儿。
那首歌还在循环播放。
过了一会儿,晏折渊察觉到蒋游正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脑袋重新缩进被子里,伸手想把他□□。
“别,”蒋游连忙阻止,按住他的手不让他动,“让我躲会儿吧,被你看着我说不出来。”
晏折渊便不动了,而是点了下道:“好,那你躲进去说。”他故意开了个玩笑,“你在里头,我在外头。”
话音刚落就感觉蒋游隔着被子蹬了自己一脚。
“说什么呢,呸呸呸,不吉利。”蒋游迷信地说,闷闷的声音从被子底下传出来。
玩笑不好笑,但气氛略有松弛,蒋游终于放松了一些。
黑暗在某些时刻真的能带来安全感,躲在被子里的蒋游感觉自己似乎比刚才好了一点,勉强能够克服羞耻,跟晏折渊说点什么。
于是他从和顾易山的谈话说起。
说做直播并不是长久之计,说这个行业准入门槛低,就算做到顶点也依旧没什么社会地位,说自己的专业平平无奇,而且就算在这个专业里自己也不是最优秀的,说自己好像这一辈子都只能很普通。
晏折渊静静地听着,仍旧似是安抚似是爱怜地一下下拍着他,没有想要插话的意思。
“但是你一点都不普通。”
和上一句间隔很久,蒋游终于鼓足勇气说了出来。
也正因为如此,这些好不容易聚拢起来的勇气便如同被扎破的气球,随着话语离开口腔而迅速向四面八方逃逸。
蒋游一下变得沮丧起来,连声音都干巴巴的。
“我知道这样很矫情,可就是忍不住,可能是人在晚上比较脆弱的缘故。不过我能消化这些,明天早上睡醒就好了。”他勉强替自己辩解了一句,在被子里泄气般踢了一下,语气有些绝望:“晏折渊,你别笑话我。”
晏折渊垂下眼睛,很轻地“嗯”了一声。
“我就是觉得抛开我是我爸的儿子这一点,咱俩之间的差距真的挺大的,所以有点害怕。”
“我可以告诉自己从现在开始努力追赶,就算追不上也能靠近,但是我心里其实不想这么做。我没什么特别大的志向,也不是那种很厉害的人,勉强自己或许会在普世价值观上变得更好但绝对不会让我更高兴。因为总体上我还是挺喜欢当一个普通人的。”
“可是普世价值观觉得普通人配不上你。我既想当普通人,又想配得上你,还想让别人承认,这才是我焦虑的根源。”
闷闷不乐地说完,蒋游觉得此时的自己如同一个被掏空了的口袋,无论是情绪还是自信都正在一点点地干瘪下去。
所以急需要晏折渊给自己打打气。
沉默了几秒钟,晏折渊却是笑了一下。
“游游,你知道我不在意这些。”晏折渊不太会说话,在过去的数个重要时刻他都曾感叹于自己的文词匮乏,因此当下也只能用最简单的句子表达心意:“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而不是你身上的某些特性。现在是普通人蒋游我很喜欢,未来也许会很厉害的蒋游我也喜欢,是你我就很喜欢,不论你是什么样的,我总是会喜欢你。”
就像小时候那样,才回到晏家的晏折渊明明排斥一切,明明第一次见面就被贺锡欺负,第二次见面还被贺锡带着小豆丁堵在巷子里,但他总是会为贺锡破例。
总是会期待贺锡敲响小书房的玻璃,站在外面冲他招手,大声叫他:“阿京哥哥,出来玩!”
而无论是蒋游还是贺锡,这个人从过去到现在,甚至到无穷深远的未来,永远都是晏折渊的例外。
“而且游游,你还很年轻,有资本选择任何一种生活方式,如果想去学习就去学习,如果觉得现在这样很好那就维持现状,只要快乐就好了。”晏折渊说,“你永远有保持现状和选择改变的机会,所以尽管去做好你想做的事。”
“另外,谁说当个普通人就不好了。世界上有这么多普通人都在努力活着,他们的人生对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来说也许的确很普通,但一定会对特定的人有特殊的意义,这样就够了,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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