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隐听出来,张叶秋面对迟岚的咄咄逼人,有些恼了。
迟岚不知道。
依旧笑得开心,说道:“正是呢。就像我们艾琳,新家住成了旧房子,旧房子住着住着,变成了新家。可不管怎么说,咱们这里,都是家。”
这话说得过分了。
迟隐在桌子底下,拉了拉迟岚的胳膊,示意她住嘴。
点名道姓了,张艾琳的脾气,怎么能忍着不说话。
原本只是打算安安静静地吃完这顿饭,可是迟岚偏偏不愿意。
虽然张艾琳听不全懂众人的你一言我一语,可是迟岚明里暗里的,拿着冷箭,往她脊梁骨上戳,这她是知道的。
突然间,张艾琳明白了迟岚的意味。
她是想逼着她走。
“这里面有沙粒。”张艾琳拿起一根筷子,插进眼前的汤里,用力一拨,正好挑着,把汤汁泼在了迟岚的脸上。
“你干什么!”迟岚惊呼一声。
“洗洗眼。”张艾琳咧开嘴角,嘿嘿一笑。
“你这孩子,眼里到底还有没有长辈!”
迟岚眯着眼睛,连忙接过身旁的迟隐递送来的纸巾,尖声骂道。
“你是什么长辈?算是谁的长辈?”张艾琳怀着怒意,反问道,也不再顾忌饭桌上有没有别人,她眼里只有眼前这个可恨的女人。
抢了她的家。
睡她母亲的床。
还要对她赶尽杀绝。
“张艾琳!”没等迟岚再张嘴,沉默的张叶秋一声大喝,惊得众人突然安静下来,面面相觑。
张叶秋想护着她,可是当着迟家两位老人的面,张艾琳先一步动了手,不管迟岚说了什么,这都是张艾琳的不对。
他只能训斥着张艾琳,佯装着发怒,喝道:“从小你就没大没小的,到了现在这样的年纪,你还敢当着长辈的面,对你迟岚阿姨这么没有礼貌!是我从小没把你教好,让你变成这样!”
张叶秋的话里,把责任指向自己。
可落在张艾琳的耳朵里,张叶秋劈头盖脸这一顿,张艾琳整个懵了。
一时半会都反应不过来。
是她,是那个女人,要来赶我走啊?
“向你迟岚阿姨道歉。”
张叶秋冷冷的一句话,甩在张艾琳脸上,宛如晴天霹雳。
为什么要让她道歉?
她不敢相信,自己能从张叶秋的嘴里,听见这样的话。
“我说了,向你迟岚阿姨道歉。”
说这话的时候。张叶秋几乎是一字一顿。
他也在忍。
他也不想让张艾琳这么没有脸面。
那可是自己的亲女儿。
饭桌上的氛围,冷到了极点。所有人都不说话,空气里尽是凝成了冷寂。
突然,张叶秋用尽全身的力气,手掌猛地拍在饭桌上,惊起一声巨响:
“我说道歉!”
这吼声,是在吼张艾琳,也在吼向迟岚,更多地是在吼向张叶秋自己。
无能为力的苍白。
迟岚从没见过张叶秋发脾气,在一旁低着头,不敢做声。
迟隐垂着眼睛,拿手指摸索着杯壁,眼神里若有所思。
迟家两位老人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铁青着面色,四只浑黄的眼珠却不安地转动,尽是不知所措。
张艾琳将筷子往桌子上一摔,推开桌子,板着脸,回到自己的房间,砰得一声关上了房门。
“唉,姐夫别生气。小孩子嘛,都能理解,咱们小时候,不也都叛逆,我小时候都还跟我爸妈打架呢,艾琳这还算好的呢。”先是迟隐出了声,打破桌子上的死寂。
迟岚听了这话,连忙瞪了一眼迟隐,嘴里还想再说什么,被迟隐堵住了这多余又愚蠢的嘴。
迟隐连忙举起杯,招呼着众人,用着轻松的语气,说道:“来来来,姐夫和姐姐今天准备的这一大桌菜不能浪费了。哟,这是什么鱼,没见过的。”
气氛虽然又多少活跃了起来,众人各自心里都有一块疙瘩,这顿饭,吃得快,没多会儿就结束了。
临走的时候,张叶秋夫妇送别三人,迟隐看着迟岚站在门口,好像就不打算继续向前走了。
为了引迟岚单独出来,于是,他按了电梯后,突然像想到什么似的,问向门口的两人,说道:“哦对,咱们出了正门直接往北走是吧?”
“往东,东边才是正门。”迟岚伸手指东边。
“奥奥,就是沿着楼下那条小道那条路。”
迟岚连忙否认,说道:“不是,那是往西门走的。算了,我领你们出去吧。”
说着,同家人一起上了电梯。
到了要分离的时候,侍候两位老人上了车,迟隐才转过身来,看着眼前的姐姐,苦笑道:“我的好姐姐,今天你又是何必呢?”
迟岚冷哼一声,说道:“你不知道,那个小丫头片子平时有多过分,连正脸都不给人瞧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小到大,哪受过这样的气?”
“我的傻大姐,虽然我也不理解,姐夫那样的人,为什么单单选了你。但是,姐,你听我一句劝,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再怎么说,人家那也是姐夫的亲闺女,人家那是血浓于水的一家人。你和她过不去,就是和你自己过不去。”迟隐苦口婆心地说道。
迟岚挑了挑眉,说道:“你是我弟弟。你向着我,还是向着她?”
迟岚仗着饭桌上张叶秋对张艾琳的训斥,趾高气扬起来。
看着迟岚这样,迟隐实在是无可奈何,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姐,你怎么闹都好,就是不要去动姐夫那小丫头。”
“那后果,你担待不起。”
第20章
周舟不知道为什么,张艾琳总是这样。
每次,不论两个人之前有过怎么样的交流,下一次再见到的时候,她眼睛里的冷漠,就像是两个人从未相见过一样。
自从那天共同看过课本以后,张艾琳就一直没有来上过课。
在周舟一个人独自坐在教室里的时间里,她总是忍不住地回想,两个人分别前的画面。总是担心,是不是自己做得不好。
孟文君已经替张艾琳购置好了课本,整齐地排在课桌下面的小书架上。
她低头翻着自己的书页,不再和周舟共用一本,两个人没有什么交流的机会。
这两天躲在房间里,清醒的时候少,睡得不知生死的时候多。
清醒的时候痛苦,睡去的时候轻松。
被孟文君突然拉着上学,身体多少还没适应。课上老师说的内容大多数张艾琳没听过,讲得她昏昏欲睡。
突然,张艾琳感觉到有人拉扯自己的衣角。
垂着睡眼,向身边的人看过去,自己才突然想起来自己有同桌了。
叫粥粥。
那小女孩急切地看着她,脸上的神色好像要传递什么信息。
“嗯?”张艾琳鼻腔里哼出疑问。
周舟把双臂抬在课桌上,眼睛目不斜视地正视前方,手悄悄指了指,低声说了一句:“老师。”
张艾琳顺着周舟的指头,看向教室的玻璃。
对上了王兵那双怒不可遏的眼睛。
王兵双手交叠,背在身后,挺着肚腩,目光向教室探过去,被底部的磨砂玻璃遮住,只露出了半个脑袋,头发还有一截直直地竖起。
有些滑稽。
没忍住,张艾琳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这笑声,把讲台上老师的目光吸引过来了。
莫畅停下讲课,把书本放在讲台上,推了推眼镜,看向张艾琳,问道:“这位同学,你在笑什么?”
张艾琳的笑容还没收回来,一面笑着,一面低着头看书,耳朵里面根本没听见讲台上莫畅的问话。
“坐在后排的那位同学?”莫畅提高了音量。
王兵隔着玻璃都听得清清楚楚了,手里捏着一把汗。
为了请讲台上这位元老级语文老师代课,自己可是花了好大的精力。不能分班没几天就让这老前辈体会什么叫烂泥扶不上墙吧。
“张艾琳!!”
不论王兵心里怎么着急,怎么呐喊,可是张艾琳的耳朵眼里就像是有一面砖瓦墙,密不透风的,生人的话,怎么也灌不进去。
全班都回头看着张艾琳了,她还是低着头,看书本上的字。
上面印着鲁迅的一句话: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坐在最后面一排的那个穿着白衣服扎着马尾低着头看书的女同学?”莫畅推了推眼镜,又这么说道。
周舟心里都急得跟什么似的,可张艾琳怎么就是听不见啊。
周舟用胳膊肘碰了碰她,低声提醒道:“老师叫你呀。”
张艾琳这才回过神来,瞥了一眼周舟,抬眼看见有个一脸严肃的老头,站在讲台上。全班的目光,都往这方向看过来。
“怎么了这是?”张艾琳脱口问出来。
气得站在门口的王兵憋不住了,悄悄拉开窗户一条缝隙,冲着教室里喊:“张艾琳你给我站起来回答!”
语罢,又向讲台上的莫畅拜了拜手,脸上露出愧色,而后随手拉上了窗户,还不忘狠狠地瞪张艾琳一眼。
张艾琳缓缓站起来。
莫畅背着手,从讲台上走下来,走到她身边。大家都以为会是一顿训斥。莫老头对上小魔王,的的确确是一场好戏。
没想到,莫畅走到张艾琳身边,低头看了一眼张艾琳正在看的书页。
莫畅问她,道:“你觉得,什么是悲剧?”
张艾琳没想到,这分班没几天,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能参与师生问答这传统古老的教学项目,站着还有点不好意思了。
她低下头,磕磕绊绊地念着书页上的文字:“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给人看。”
周舟脸上生起两三分笑意。
这读的,像刚入小学的。
语罢,张艾琳一抬眼,对上莫畅那双眼睛。
突然有些丝丝的惶恐。
莫畅的眼神直直地望着张艾琳的眼睛。张艾琳感到自己要被卷进去。望不见底。
“好,这是鲁迅的想法,那你的呢?”莫畅问道。
张艾琳顿了顿,说道:“我没有什么想法。”
“你对于你所忍受的所有不公与愤恨,没有任何想法吗?”
张艾琳突然感到自己被站在眼前这个矮矮的小老头,看得清清楚楚。
她垂了垂眼帘,不去望莫畅的眼睛,不再言语。
沉默了片刻,莫畅示意她坐下,自己又踱步回到讲台上,推了推眼镜,咳嗽两声,说道:“什么是悲剧呢?在我个人看来,世界一切都可以看作是悲剧。不高兴的事,当然可以看作是悲剧;高兴的事,也可以看做是悲剧。我说点不太合适的例子。就像是一位老太太,今天全家人都在为她过八十大寿,这是高兴的事。可是没想到明天,她就仙去了。知道了结局,我们再回头看老太太寿辰的时候,那就是悲剧。”
“以结果的视角,来看因果关系,再给他取个名字,索性就叫悲剧。这种行为本身又何尝不是一种悲剧?今天我们不去谈论那些过多的东西。
就单论悲剧本身,我自己是这么觉得,悲也好,喜也好,事情的本身本无好坏,只是我们的情绪有好有坏。
比如,老太太的儿子,因为老太太的去世,高兴得欢天喜地,那这无疑对他来说就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我们都是小小的人,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无法完全摆脱情绪,什么对我们来说才是悲剧,我觉得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是情绪把我们凌迟得七零八落的时候,有人咬着牙在破损里重塑。我把这称为永恒的伟大。”
正巧,下课铃应声响起,莫畅整理好自己的课本,走出教室。
王兵等在教室门口,莫畅一出来,王兵就满怀愧色地苦笑,说道:“莫老师。”
莫畅想从脸上挤出些笑意,显得温和些,可起了相反的作用,看得王兵倒是有些害怕。
“刚才那个,就是张艾琳吧?”莫畅问道。
王兵忙点头,说道:“就是她。干啥啥不行,调皮捣蛋第一名。”
莫畅推了推眼镜,说道:
“那个孩子眼睛里面,很有东西。”
听到莫畅这话,王兵心里多少也有了底。
看起来,莫畅是不讨厌张艾琳的,这差点让王兵有点感激涕零。
所有接触过张艾琳的老师,除了王兵自己,没有一个有好词好话往张艾琳身上贴的。
莫畅这么说,王兵自然是欢喜。
“哦对,她语文多少分?”莫畅问道。
这问题问得王兵心头又是一紧,迟迟不把成绩单给莫畅的原因,可不就是这。
他不好意思地说道:“三十……还是四十来着……?”
“没好好用心考吧。”
王兵回想起来那考试,他坐在张艾琳身边,硬逼着张艾琳把考卷上每个空都填满了,说道:“好像……好像还挺用心的。”
“……她是不太能认识中国汉字吗?”莫畅不由自主地把手往后一背。
王兵也把两只手往后一背,隔着窗户望着教室里的张艾琳,长长叹了口气,道:“咱也不知道。”
教室里张艾琳在桌子上趴得牢牢的,就跟黏上去了一样。
下课铃一打,准时到点睡觉了。
周舟看见张艾琳胳膊肘压在自己的作业本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想拿,不敢。
“算了,下节课再说吧。”
于是,周舟就这么等着张艾琳,整整两节课,她就没抬过头。索性王兵也没来过。
实在是没办法,周舟轻轻拍拍熟睡的张艾琳的肩膀,想叫醒她。
“张艾琳?”
不知道周舟最后叫了多少声,张艾琳才终于慢慢悠悠地睁开眼睛,侧着把头枕在臂弯里,睡眼惺忪地看向周舟,哑着嗓子,问道:“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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