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周舟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心里澎湃的如汪洋一样的好奇心,在驱使着自己,疯狂地,不可遏制地,偏离原本的生活。
窗外的天黑了个透,埋着些星星,月亮也躲在云雾后面。
黑夜逼迫着学校里的灯,亮了,打在张艾琳的身上,孟文君的眼里。
两个人面对面,站在校门口。
“走吧。”孟文君说。
“去哪?”张艾琳问道。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没说更多的话。孟文君在前面走,张艾琳跟在他身后。
初夏也还算温柔,夜晚推送着一阵又一阵细腻的风,带着些若有若无的凉意。
不知为何,今天晚上,路上的车辆格外地少,行人二三地排在路边上,闲庭散步。
路灯澄黄的光亮连成一片,连到那公路的尽头,路那边看不到的对岸。
他们来到一片灯红酒绿的地方,高楼大厦上闪着五颜六色的牌子。
孟文君停下来,抬头看着,说道:“还记得这吗?”
张艾琳看了他一眼,顺着他的视线,往上看去,清一色的现代建筑,建筑的头顶,和乌黑的天空有棱角地分割。
“什么?”她问。
孟文君看向她,脸上挂起温和的笑意:“你不记得这里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游乐园,你哭得好大声。”
那片游乐园。几年前就已经拆了重修。现在已抹去了全部的痕迹。
“你还说。你哭得声音也不小。”张艾琳反击道。
是张艾琳非要扯着孟文君坐天上飞来飞去那个空中飞车,孟文君被母亲推出去,陪她上了去,两个人吓得魂飞魄散的。
“我就揍死你,旋转木马多香,你非得玩那个。”孟文君举起手来,佯装要打。
张艾琳下意识抬起手来格挡:“你可真是个男子汉。”看他没有要打下来的意思,在说话的空隙里,眼疾手快,踩上了他的脚,随后立刻弹开。
“我的新鞋?!”孟文君一声喊。
张艾琳早已经跑了,在不远处,笑嘻嘻地看着他。
孟文君赶忙三步两步追上去,冲她脚上猛地一踩,张艾琳反应过来连忙抽脚,让孟文君踩空了。
接着,张艾琳又顺着孟文君的动作,一下子把抬起来的腿踩在孟文君刚刚落下的脚上。
“我杀了你!”孟文君又是一声喊叫。
没过多久,两个人玩闹成一团,欢声笑语洒落在走过的一片又一片土地上。
他们追了一路,赶了一路,玩了一路,笑了一路。
张艾琳累得弯下了腰,喘着粗气:“别。认输。”
孟文君也停下来,扯着T恤的边角,擦脸上的汗,说道:“进步了啊。”
“承让了。”张艾琳往孟文君那方向一拱手,之后一屁股坐在草坪上,又躺下。
孟文君上前,伸出脚踢踢她的胳膊:“你这不破坏草坪吗你。”
张艾琳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孟文君也躺下。
“脏啊。”孟文君说。
“软着呢。”
“那也是脏啊。”
“试试。”张艾琳又扑腾了两下,再次要求道。
孟文君犹豫了片刻,也索性跟着张艾琳躺在了草地上。
“舒服吧?”张艾琳问。
“还行吧。”
张艾琳抬眼看见天上几个闪耀的星星,指着东方的那颗,对孟文君说:“这个年头还有星星呢。你看那边。”
孟文君看过去,说道:“哪月哪天都有。就是你自己看不见。”
“我记得小时候,可多了。”
“对。小时候这河还没这么臭的。”说着,孟文君捏起鼻子来。站着还好,一趟下来,他觉得旁边河水的腥臭气四面八方地席卷而来。
张艾琳笑了起来,说道:“咱还钓鱼呢。”
“对,平均一天能见到一条。晒得老黑了。”
“哎对,你怎么越大反而越白了?”
“这就是神选之子吧。”孟文君把胳膊交叠,压在脑后,说道。
“八国联军都攻不破你这脸皮。”
“你再说?”
“错了哥。”
一条腥臭的小河,不断向空气里递放着难忍的气味,两个人躺在旁边坑坑洼洼的草坪上,不断驱赶着爬上身来的蚊虫,看着头顶黑不隆咚的天,就这么从小说道大,从东说到西,天南海北的事,都说遍了。
孟文君觉得许久未曾感知的一阵轻松,没有顾虑,躺在一从乱草里,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可以去相信周围的一切。
一切都是真真正正实打实的看得见的东西。
他心里乞求着这片刻的时光能够永存,可他的理智告诉他,夜已经深了,该回家了。
“回家吧。”孟文君站起身来后,把张艾琳也拉起来。
张艾琳站起身后,下意识先去拍孟文君身后沾的草屑。
她的每一下打扑,都像是一把把刀,往他心里钻,刀割着他。
她是这个世界上他见过最好的人,最良善的人。他不愿去骗她,不忍心去骗她,却不得不。
孟文君刻意去忽略她的善意,故意和她划清界限。
可是她从四面八方看不见的地方挤进来,带着温度。
孟文君无法忽略每次张艾琳先去按他的楼层按键,无法故意看不见每次她带来的甜豆浆,无法意识不到她先替自己扑打去灰尘。
他多希望她不要这样好。
不要这样对他那么好。
“你还真是双面胶,全天下的脏东西都黏在你身上了。”张艾琳站起身来,转到孟文君面前。
突然,她抬头看见孟文君微微发红的眼眶。
“我操?怎么哭了?”吓得张艾琳不由自主地粗口。
孟文君抬手在张艾琳后脑勺上就是一巴掌:“想什么呢?眼睛进沙。”
又是一路上的打打闹闹,两人进了电梯,张艾琳还是保留着原来的习惯,先去按了二十八,再去按十二。
孟文君站在张艾琳的身后,突然伸出拳头,锤了她肩膀一下。
“不管什么事,最后都会过去。”
张艾琳转过头来,看见孟文君有些低沉。
“好。”她说。
电梯门开了,她走下去,掏出钥匙打开家里的门,才发现确实有什么大事。
屋子里开着灯,门口还是那双湛蓝色高跟鞋,空气里还是那浓郁呛人的香,一切和几天前相比,好像什么都没变。
唯一变了的东西,就是挂在客厅正上方,那张配了新相框的全家福。
那照片上,是张艾琳她爸,和另外两个她不认识的人。
第9章
那照片上,张叶秋笑得特别高兴。张艾琳都差点没认出来那是谁,她已经想不起来有多长时间没有看见过张叶秋的笑容了。
在他旁边那个,同样一脸幸福的女人,有几分面善,张艾琳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只是他们中间,那个笑得一脸灿烂的小男孩,狠狠地扎在了她的眼里。
那是谁?
张艾琳连忙去敲张叶秋的房门,任凭她要将门敲破了,也没有任何回应。她伸手摸着门的扶手去推,结果没想到,一下子就推开了。门没反锁。
里面只是亮着灯的一间空荡荡的屋子。没人。
张艾琳找遍了家里的每一处地方,没人。
让她近乎崩溃地是她能在许许多多不同的地方,找到一些带着陌生气味的新物品。她不知道这些都是谁的。心底里积攒着一点一点的恐慌。
她把每一盏灯都打开,屋里亮堂堂的,回荡的却是死一样的沉寂。
她的喘息声,像古井里滴落的雨水。
她想要向张叶秋问个清楚,突然想起来没有他的电话号码。
正当她踱步走回客厅的时候,突然发现压在茶几上女士背包下面的红本。
在那一瞬间,恐惧几乎铺满了她身体的每一寸。除了害怕,就是害怕。她看着那红色的边角,双腿迈着步子,向它走过去。
不是一本,是两本。
张艾琳将它们抽出来,拿在手里。每一本都一模一样地,印着张叶秋的新婚证明。
张叶秋。
迟岚。
再婚。
张艾琳颤抖着手,不可思议地看着相片上的张叶秋。
“你怎么……能这么做呢?”她质问道。苍白地。徒劳地。
空荡荡的房子里,没有一个人能回答她的问题。这问题,甚至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问。
“我早当他们死了。”是张艾琳自己骗自己的谎话。
她盼望着,盼望有一天。
大家还能回到原来的模样。
所有的愿望全在这一刻崩塌了。
她把两本结婚证轻轻放回茶几上,环视着周围,无论从哪个方向看去,最后都是墙壁。空荡荡的墙壁,一切都陌生起来。
张叶秋住在这里,久久不肯离去,难道不是为了妈妈和……她吗?
仿佛几次呼吸之间,这里已经换了新。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关上屋里的灯,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扇门紧紧地关起,锁得死死的。
她在漆黑中摸索着,从床边的柜子里摸出好久都没碰过烟盒,连带着打火机一同摸了出来。
张艾琳背靠着房门坐下,撕出来一根细长的香烟,按动了好多次,打火机才闪动着微弱的火光。她将那火苗摩擦着香烟的尾部。着了。
烟雾在她的口腔中吞吐着,地面上横七竖八躺着许多根烟头。
看着夹在手指间夹着的烟蒂还闪着明灭的火光,索性就任由时间逃跑。
想说话。还是别说了。都是废话。没用。
张艾琳把烟头又按在地上,掐灭了。
她在这坐了一夜,原本觉得应该去睡觉的。忘了。脑子里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
等到客厅里的动静传过来,她才像是大梦初醒了一般。
“我不是说这照片别挂吗?”这是张叶秋的声音。
马上有一个女声说着:“南南觉得好看,想挂,我一下给忘了你说的了,我这就摘下来。”
张艾琳听见声响,站起身来,开了锁,推开门,眼前是三个人。张叶秋,迟岚,还有一个不大的小男孩。
张艾琳垂着眼睛,故意不再去看他们。
她哑着嗓子,说道:“结婚了?”
张叶秋皱着眉头,却反问道:“你怎么没去上课?”
张艾琳抬起手指了指挂在客厅那相片,眼睛也看向那方向,笑着说:“特地等着恭喜你新婚呢。”
语罢,又上前两步来,站在张叶秋面前,抬起她那布满红血丝的双眼,半眯着,盯着张叶秋的脸,又说着:“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呢?这么缺爱呀?”
对于父亲这个角色,无论怎么样,张艾琳心里揣着三分的敬,三分的怕,和一些剩下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张叶秋铁青着脸,不做声响。他闻到了张艾琳身上的味道,压着嗓子说道:“谁教唆你又吸烟的?”
迟岚和那小男孩两个人抱在一边,看着这父女两人,却也不敢说话。
还是张艾琳往后撤了一步,轻蔑地笑笑,走回了自己的卧室,砰得一声关上房门,那声音惊得小男孩浑身一颤,迟岚连忙抚摸安慰。
张叶秋平着脸色,咬着压根,盯着张艾琳紧闭的房门,许久,才对迟岚说道:“那照片,别摘了,就挂那。”
迟岚抱着怀里的孩子,答应着。
这个小男孩,张濡,小名换作南南。是张叶秋和迟岚的孩子。张叶秋也是没想到,五六年没见的老情人,不仅重新找上门来,还领着个孩子。他自己更没想到,自己接待下了迟岚,接待下了南南。
难道错一步,就要错一生吗?
他不信。
有的东西,他就要死死地抓在手里,谁也不能拿去。
在张叶秋等人的注视下,张艾琳换了身衣服,又从房间里走出来,走到门口穿鞋,拍拍屁股走人。这一连串的连贯动作,就好像是练过似的。
张艾琳烦躁地按着电梯按键,那电梯像是故意的一样,慢慢悠悠从上面下来。
一开门,是那位亲切的老太太。还是照常穿着一身青色的衣衫,头发花白,但梳得整整齐齐,拿一个讲究的发夹,把头发绾在脑后。
“去哪呀?”她笑着问张艾琳。
张艾琳硬着头皮进了电梯,背对着她,回答道:“上学。”
语罢,张艾琳感觉到自己的胳膊被身后的老太太拉扯着,她粗糙的手掌的皮肤摩擦着她的手臂,触感明显。
张艾琳随着这动作慢慢偏过头去,那老太太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两块蓝色的糖果。
老太太把张艾琳的手心朝上翻过来,把那两块糖果递到她的手心后,再弯着她的手指,攥成个拳头。
老太太说道:“拿着上学吃。”
张艾琳突如其来地心头一酸。
点了点头,没说话,电梯门一开,就走了。
这一天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照常的迟到,上课,放学,张艾琳照常地趴在桌子上,望向窗外,看楼底下的人嬉笑打闹。只是她脑子里装着件事,说不出来。心里脑子里冒出来的,总是张叶秋结婚证的影儿。
本该难过的。难过的劲儿好像又过去了。
不高兴吗?有点。说不上来。
和以前相比哪不一样了?好像没什么变化。
也不知道在纠结什么。心里突然不知不觉空了一块。平平淡淡的。
好没意思。
还是孟文君把她叫醒的。叫醒的时候,张艾琳还吓了一跳。
“放学了?”她趴在桌子上,睡眼朦胧的。
“早放了。”孟文君拍拍她的肩膀。
“那就走。”张艾琳想要站起身来,腿麻了,一时的猛然起身支持不了她全身的重量,突然向前仰,要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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