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艾琳瞥向那根勉强称得上是“拐杖”的弯弯曲曲的粗壮木棍,沉默不语。
一个独居的老人,现在又生了病。
“其他人呢?”
阐奶奶肉眼可见地愣了愣,不愿再提起这个话题,长叹了一声,便转身缓缓地挪动着步子:“都是命!这一切都是命啊,都是命运。”
张艾琳站在原地,目送着老人远去的步伐,直到消失在花园中的绿化树后面,她才重新迈开步子。
熟悉的房门。1201。熟悉的门牌号码。
自从阿琳接受了张叶秋现在的模样后,便更不愿意呆在家里了。
他已经不是印象中有着温暖手掌的那个父亲了,而是现在这个和别的女人组成了新家庭有了新的孩子的父亲。
都是父亲,但不是一个父亲。
站在房门口犹豫了好久,直到从电梯里又走出来邻居,猛地一声大喝,喝得走廊里的灯光亮起,才惊得张艾琳连忙将手里的钥匙插入钥匙孔里。
她开了门,扑面而来的不是像往常一样难忍的香水味道,而是一股更加难忍的酒气。
就好像整个房间都泡在了酒精里一样。
张艾琳捏着鼻子,反手将门带上,正要将鞋子脱下,突然看见鞋架上变了样子。
迟岚那五颜六色的各种形状的高跟鞋,竟然毫无踪影,鞋架上空出了好大一片,只有张叶秋一双皮鞋横七竖八地挂在鞋架上,显得空荡荡的。
“你回来了?”张叶秋的声音。
张艾琳顺着声音望过去,张叶秋坐在客厅的地毯上,脚边胡乱摆放的酒瓶就如同他脸上爬满了下巴的胡茬一样凌乱,他身上穿着衬衫,衬衫的纽扣完全解开,半裸露着精壮的胸膛,脸庞已经通红。
已经醉得不能再醉了。
张艾琳向屋子里四周望去,更是一片狼藉,所有的东西都像是被翻找过了一遍一样。
那张和迟岚拍的全家福的相片,连同相框一起,碎在地上,破碎的玻璃中混杂着一片又一片的纸屑,隐约能看出来那是那张相片。
阿琳长得像极了她的母亲,张叶秋在醉意中认不出那是张艾琳,还是季水。
他扔下手中的酒瓶,半满的酒瓶顿时倒在地上,酒水从瓶口像小蛇一般流淌在地毯上,湿了好大一片。
他想向张艾琳的方向爬过来,可是手臂一阵酸软,整个人又重重倒在地上,和地上的酒瓶碰撞在一起,他痛苦地低吟着。
他这般模样,印象中,张艾琳只见过一次。
那就是他入狱前,季水离开他的时候。
喝得也是像这般醉如烂泥。
张艾琳皱起眉头:“你醉了。”
张叶秋支撑着手臂,从地上直立起身子,猛地向后仰,靠在沙发上,嘴角挂着悲凉的笑容:“你总是这么说我,和允礼,还有阿琳,一起这么凶我。”
张艾琳的心沉了沉。
她知道张叶秋把自己认成了母亲。
“迟岚呢?”她还是开口问道。
“迟岚?”张叶秋的头靠在沙发上,睁开双眼,盯着天花板,像是在思考,“迟岚是谁?”
“你再婚的老婆,你还和她一起生了个孩子,叫南南。”尽是厌恶的语气。
张叶秋像是恍然大悟一般:“哦对,迟岚是她,她是迟岚,我快忘了。”
张艾琳冷哼一声:“你可真是健忘啊。”
“淼淼…”张叶秋轻声唤道。
那是季水的乳名。
“你是不是在怪我?”他的声调渐渐变得颤抖起来,喉咙里夹杂着哭腔。
“是不是在怪我自以为是,让我们的家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淼淼?你说,你说你怪我,好不好?要不是因为当年的疏忽,那罪责也不会落在孟凡身上,袁柳也不会死,你也不会离开我,我们的允礼也不会变成别人的孩子,阿琳…阿琳也不会同我冷漠至今…!这一切,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是我活该!”
“你醉了。”张艾琳皱紧了眉头,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瘫坐在地上的张叶秋。
“我为了小孙的死,孟凡的冤,十几年苦心经营,我终于,让邵大牙受了他本应该承受的。可是我现在,好像又是什么都没有了…?”
为了扳倒邵大牙,彻查当年的案子,张叶秋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生意场上的人情世故纵横交织,尽管手里攥着邵大牙的罪证,可同样在邵大牙的手里也按着张叶秋的短处。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张叶秋搭上了十几年付出多少心血经营的事业,才换得了邵大牙坐在审判台上,为的那一声迟来的公正宣判。
公司垮了,只剩下个躯壳。
一听到这个消息,迟岚立刻马不停蹄地带着南南离开张叶秋,奔向下一个更有钱的彼岸,找到下一个更值得依靠的港湾。
说实话,张叶秋实在古怪,又十分精明难搞,迟岚可并不喜欢像他这样的男人,如果不是为了钱的话。
用尽了全身解数,还是拿不下他,在都快想要放弃的时候,最终一份亲子鉴定将他牢牢拿下,迟岚得意得很。
张叶秋捏着那张亲子鉴定的报告书,一眼就认出那是伪造。
可是他太渴望有个家了。
渴望到可以对迟岚的一切谎言视而不见。
“就算,不是我的孩子,又能怎么样?”
张叶秋躺在床上,躺在迟岚的怀里,脑子里浮现出南南,这么想着。
只要迟岚穿着湛蓝色,那便就是季水。
只要南南不喜欢吃糖,那便就是允礼。
卑微到尘埃里的乞求,连张叶秋自己都想不到。
只有眼泪纵横。
张艾琳将一杯热水放置在张叶秋身旁的茶几上,不忍去望他脸上痛苦的表情,咬着牙说道:“你醉了。”
“淼淼…阿琳?”
“是我。”她应道。
就算是再恨他,阿琳也做不到不爱他。
第100章
十几年前,城市飞速发展的时候,邵家抓着机会,从此发达了起来,生意场上没人不知道邵老爷子的名号。
邵老爷子有个儿子,名字叫做邵大牙,仗着自己老爹,飞扬跋扈,能力虽不说十分出众,倒也是左右逢源。
此时的张叶秋,不过是邵大牙手底下的一个加工厂的小厂长,手底下管理着百多号人,大多数都是相熟的。
张叶秋蹲在厂房的门口,晒着太阳,嘴里啃着半个已经发黄了的苹果,逗弄着拴在门口的白狗。
小孙从厂房里兴奋地跑出来,满头的汗,手里拿着铁钳,顶部烧得通红,上面夹着块小金属零件:“成功了!成功了!”
听了声音,张叶秋随手将手里剩下的苹果丢给白狗,转过身来看着小孙:“慢点跑,小心点!”
小孙站在张叶秋的面前,大口喘着粗气,脸上掩盖不住的欣喜,将手里的铁钳向张叶秋的方向一递:“这下,总归是没有问题了!”
“我看看。”张叶秋接过小孙手里的铁钳,细细打量着工件,再三确认后,他的脸上才绽放出笑容,“这些总算能交工了,小孙,多亏了你!”
厂子里接手了一批老旧的机器,除了几个损坏的关键零件,其他大部分都还能动,只要能做出那几个关键零件,这批低价入手的废铁总算是能卖出个高价。
二十多个人,花费了将近一个月的功夫,总算是做出来了。
望着红色还未完全褪去的铁件,张叶秋心里缓缓松了口气。
“秋哥,今天晚上我们去大吃一顿吧!”小孙激动地叫喊着。
两个人的年龄相差十二岁,小孙原名孙团,从小没有了父亲母亲,单单跟着爷奶喂养,从小一起跟着张叶秋一起长大,张叶秋算是小孙的兄长,也算是半个父亲。
为了供养小孙读书的费用,再加上自身的许多原因,早早地辍学参加工作,四处打工,摸爬滚打将近十年,吃尽了不少苦头,最后才找了现在这么个职位。
小孙今年大学刚念完,主动放弃了更优质的工作,执意要跟着张叶秋,怎么说都不听,谁的话也不顾,张叶秋没有办法,只能顺了他的意。
“不能大意,先确定了,再庆祝,这单子很大,小孙你去用机器测。”张叶秋将铁钳还给小孙,吩咐道。
话音刚落,小孙利落地答应着:“好嘞!”还没说完,转身就跑。
“孟哥!”望见孟凡,小孙喊了一声。
“这么高兴呀。”孟凡脸上也露出喜色。
“走了啊!”
两人站在厂房的门前,望着小孙在车间里奔驰的背影,孟凡拍了拍张叶秋的肩膀:“这个小孙,不错啊。”
张叶秋连忙抖掉孟凡的手,嫌恶地说道:“手上都是灰,洗了吗你,还往我身上蹭。”
孟凡撇撇嘴:“怎么?一件衣服而已,这么多年的交情,我还碰不得?”
两人是共同患过难的兄弟,张叶秋在哪,孟凡也跟在哪,形影不离。
提到这话,张叶秋脸上露出骄傲的神色:“什么一件衣服而已?你也不看看,这是谁给我做的衣服,怎么能一样?”
“淼淼?”
张叶秋抬腿,朝孟凡屁股上就是一踢,笑骂道:“去去去!淼淼也是你能叫的!那是你嫂子!”
孟凡笑着躲闪过去:“怎么了?就只有你老婆,难道我没有吗?”
听见这话,张叶秋怔了怔:“什么意思?你和袁柳?”
孟凡耸了耸肩,一副理所当然的神色,缓缓从上衣的口袋里套出一本红色的证件,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什么。
张叶秋连忙伸手抢过来,脸上又惊又喜,像是比看见自己的结婚证还高兴:“你小子!怎么回事?这种事怎么不提前跟我说!闷声干大事啊你!你的酒席呢?”
“过两天的事,就在准备着了,先提前领了结婚证,也让老丈人家放心。”
“真行啊你!”张叶秋笑着又将那本结婚证甩在孟凡的胸膛前面。
孟凡连忙手忙脚乱地去抓,好像那是什么宝贝一样,唯恐一个不小心落在地上:“我可不像你,大儿子都已经会走了,第二个又怀在肚子里。”
张叶秋不好意思地笑笑:“你也是迟早的事。你不知道,当了孩子爹,要操心的事情那可多得多了,不比以前,只要想着我和淼淼就行。”
“这话说得,实在是酸酸酸!”说着,孟凡装腔作势得呸了两下。
“行了,那你盯着小孙,好好看着,虽然聪明,但是毕竟年轻,很多经验都不足。”张叶秋说道,转身便要走。
孟凡连忙问道:“你干什么去?”
张叶秋微微停住身子:“难不成你以为我穿着新衣服,是要在厂子里干活的吗?我去和买家再沟通一下,有了这个好消息,应该没问题。”
“那不是销售部的事吗?”
“官大一级压死人,有什么活儿,直接让邵大牙派到总厂了,咱们这零星的小厂,还是得自己找活儿,我先走了。”
剩下孟凡独自站在原地,望向脚边看门的白狗,它已经啃完了方才张叶秋扔下的苹果,又睁着大眼睛望着孟凡,眼神里满是渴望。
孟凡环顾四周,确认没人后,偷偷摸摸地从口袋里掏出用报纸包着的一个小包,展开四角,那是中午吃饭的时候趁别人不注意,孟凡偷偷藏下的一小块火腿。
他蹲在地上,将火腿丢给白狗,眼神再次打量着四周,像是个哨兵。
那只白色的狗狗大快朵颐,很是高兴,一口便进了肚子,舔舐着嘴边,又抬起头来,眼神里再次写满了渴望。
孟凡伸出手来,揉揉它的小脑袋:“没吃够是吧?没吃够我也没办法,我今天可都没吃上。”
要论厂子里谁跟小白关系最好,当属孟凡。
用张叶秋的话来说,简直把狗当亲儿子一样待。
相比张叶秋,孟凡心细,性格柔软,有的时候不免稍显得软弱,两人搭配在一起,却是取长补短,相得益彰。
一连几天,厂子里几乎都没见到张叶秋的人影,几乎全都是孟凡在主持。
“孟哥,这几天怎么不见秋哥的人?”小孙把手里的器械递给孟凡,问道。
“你秋哥忙呢。”
正说着,两人的身后就传来一阵咳嗽声。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转过身去,看见来人,心中大喜。
“叶秋!”
“秋哥!”
张叶秋微笑着,脸上却是掩盖不住的疲惫,又咳了两声。
孟凡忙走上前去:“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
张叶秋摆摆手:“没事。”
说着,他晃了晃手里的合同,脸上又扯开一个笑容:“成了。”
小孙一个劲得扑上去,抱着张叶秋就是一阵夸赞:“不愧是我秋哥!”
反倒是孟凡显得没有那么高兴,脸上的表情像是僵住了一般。
张叶秋将合同交给小孙,吩咐他保管起来,转而又望向孟凡,问道:“这几天,厂子里没发生什么事吧?”
“没有。”孟凡牵起个笑容,掩饰着心底的慌张。
张叶秋又是猛地咳嗽两下,一下比一下厉害,身体剧烈地颤动着。
孟凡上前两步,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关切地问候道:“怎么了这是?怎么咳嗽得这么厉害。”
又是好一会儿,张叶秋才停下来,得了稍许喘息的机会:“前天在雨里等人,不小心就感冒了,没什么事,几天就能好。”
孟凡的手掌贴在张叶秋的额头上:“你这头烫得吓人,这可不是小事。”
“没事,下班了我再去诊所拿点药就行。”
“你现在就去吧,把身体养好再说,厂里有我。”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似乎牵动着五脏六腑都在震动,一阵干呕,全身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腿止不住地发软,脑袋也昏昏沉沉地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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