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京逐渐丧失起初那种还算镇定的心态,每一日都演变成煎熬。
夏川每每在外头敲门,他都期盼着会有好消息传来, 可每一次, 却都令他失望。
这种焦急而失望的情绪哪怕他再怎么掩饰 , 也瞒不过日日都要接触的夏川。
这日再一次接到与往常一模一样的汇报后, 夏京终于有些坐不住了, 此时距离周仪失踪,已经过了整整十日,十日来没有一星半点的消息, 几乎将夏京的耐心磨尽。
许是察觉到夏京倏然阴沉下来的面色,夏川犹豫片刻,试图宽慰一二:“大人,常言道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您也别太忧心了, 周大人吉人自有天相。”
夏京瞥他一眼, 勉强扯扯唇角,脸上却一点笑意也露不出来。
其实想想也是, 正怀着孕, 身子日渐沉重, 行动愈发不便, 既要承受身体变化带来的痛苦, 又要忍受越来越难以控制的情绪,眼看要不了几个月就要生了,孩子的父亲却突然在战乱中失踪, 一群人找了好几日还是半点消息都没有, 这种事情搁谁身上都受不了。
即便夏京是个男子, 一样要承受生理和心理的巨大的压力,更因为他是个男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如今所面对的压力相比于妇人只多不少。
不过夏川说得也没错,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夏京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样,试图用这种虚无缥缈的希望来安慰自己,又假装自己真的被安慰到了,臆想着周仪此时定然好端端地藏在某个地方,等着给倭寇致命一击。
这种时候,他就嫌自己的肚子有些碍事了,若非怀着身孕行动不便,他此刻早就亲自带人去台州了。
与此同时他又有些诡异的庆幸,如果当真天不遂人愿,周仪果然出事,他腹中的两个孩子,好歹能给老周家留下两条血脉。
察觉到自己的这种想法,夏京既惊且涩,往日意气风发屹立朝堂的他哪里能想得到,自己如今为了那人,竟甘愿把姿态低到尘埃。
那人哪里有这么好,值得他这样去付出,他好像一点也看不懂自己了,可是明知自己这样的状态不正常,却还是抑制不住。
莫非当真是前世有所亏欠,今生该着他来还债么?
纷繁情绪一时间俱皆涌上心头,他撇开头去,轻轻挥了挥手,夏川会意,轻手轻脚退出门外。
夏京的整个身子瘫软在躺椅里,一手搭在腹顶,另一只手往上覆住双眸,提不起半点反抗之意,任由那些无法控制的情绪将他淹没。
腹中孩子又动了,一下一下顶着他搭在腹顶那手心,轻轻柔柔又小心翼翼,好似在安慰他,自打那日初次胎动以后,这几日动得愈发频繁。
他往日还有心思安抚一番,今日却动也不想动,任由他们去闹了。
事到如今,总也要给他一点释放的时间……
只可惜事与愿违,夏川才出去没多久,房门外再次传来敲门声,而且这敲门声不同以往,听起来短促而高频,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夏京浑身一震,下意识地想到,莫非是周仪有消息了?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他便顾不得那么多了,用最快的速度撑着躺椅的扶手站起身来,步履不稳跑过去开门。
这短短几步路的距离,他脑海中不止一次地期盼着,门一开,那人便好端端地站在他跟前,轻抚他的脸颊,对他说,子高,我回来了。
可是眼下,他把门一打开,瞧见的除了夏川,还有一个无论无何也想不到会出现在此处的人!
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瞳孔紧缩,下唇轻颤,一开口,声音哑得惊人:“您……您怎会来此处!”
门口那人一身宝蓝色长袍气宇轩昂,虎目湛然,手握折扇,别有一股卓越风姿,正是本应安稳呆在京城皇宫、享受最严密护卫的明德无疑。
乍一见夏京这种姿态,明德虎目一瞪,没好气地道:“怎么,多日不见,见到我竟怕成这样?”然而目光下移,瞧见夏京腰腹间那早已无法掩饰的隆起,眉心登时蹙起,折扇一指那大腹,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夏京一时心乱如麻,只勉强维持着一丝镇定,将明德请进门,仍让夏川守在门外,不许任何人出入。
明德既惊且怒,天子之威雷霆之势直压向夏京:“说,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和周仪到底在搞什么鬼!”
夏京用指甲狠狠掐进掌心,用这种刺痛提醒自己眼前的事实,他脑子里还乱着,浑身轻微地颤抖着,嘴上已经循着本能下意识地试图安抚明德:“您不是在宫里么,怎么微服下江南来了。”
明德重重一哼:“你还有脸问?朕的两位重臣一离开京城就跟脱了僵的野马,跑得人影儿都快没了,你们既然不肯回来,朕只能亲自来看看了。”
夏京低着头,艰难下跪,双膝着地,垂眸道:“臣有罪,陛下息怒。”
明德当然不会因为这简简单单的一个下跪、一句话就息怒,他此次撇下政事微服南下,一是接到夏京的折子,准备亲自处理东南水师一事,结果走到半路便传来台州城破、王宾败退的消息,把他气得够呛,二就是为兴师问罪来的:“怎的只有你一个人在这儿,周仪人呢?”
周仪千算万算,唯一没算到的,就是明德会因为近日朝堂无紧要大事,一时兴起亲自动身微服南下。
面对明德的质问,夏京只低着头,连吭也没吭一声,这事儿实在太突然了,他完全没有想好应对的法子。
见他不答,明德怒火愈盛,语气里有一种暴风雨前的平静:“不肯说?好,好啊,那你再说说看,你这肚子是怎么回事儿?”
夏京仍是低着头一声不吭,眼下这样的情况他能怎么说,说自己得了重病,几个月间肚腹就变得这样大,不回京只为南下求医?明德可没这么傻。
还是照实说,他分明是个男子,腹中却怀了孩子?明德恐怕会把他当成不详的妖物,施以焚身之刑吧。
若是再得知他腹中孩子的经手人实际上是周仪,他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可是眼下,已经由不得他继续沉默了,接连两个问题都没有得到答案,明德已是怒极,天子雷霆之怒下哪里会管你是谁,他眼含暴戾,一抬腿便毫不留情朝夏京隆起明显的肚腹踹下。
电光火石之间夏京想也没想,出于母体保护孩子的天性,双掌护住大腹,身子一歪,那踹便落在他肩头,一股钻心的刺痛传来。
第42章 如果是那时候怀上的
他伤的是肩膀, 疼得他从肩膀到手臂几乎麻痹,同时人顺着被踹的力道倒下去,哪怕提前用双手护住, 肚腹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挤压到了。
上下都痛极, 他却偏偏倔脾气上来了, 咬紧了牙关一声也不吭。
外头守门的夏川听见里头动静, 几番犹豫, 终于还是离开值守跑去找柳商陆过来应急。
屋里明德发泄过后心情稍微好转,神情也没有原先那么暴戾了,他上前一步, 蹲下来瞧着蹙眉隐忍的夏京“循循善诱”:“子高,朕以为,你从前可不是这么不识时务的人。”
面对这样的明德,夏京心中既惊且惧。自从那年跟了明德开始, 他就极力扮演好一个宠臣的角色, 平日里看似游刃有余, 实则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说话行事时刻都在揣摩上意, 想办法投其所好, 所以这种雷霆之怒他只是见过、从来没有亲身经历过。
眼下这样的情况, 哪怕他本该有法子化解, 肚腹上越来越明显的痛楚也让他慌了神。
他呼吸逐渐粗重, 更是不敢再开口,因为他怕一开张嘴,发出来的便是呼痛呻|吟, 于是只垂着眸子硬扛。
明德见过魅惑的他、欢愉的他、干练的他、逢迎的他, 还真就没有见过他这副样子, 沉吟片刻,忽而用折扇挑起他的下巴,逼迫这人直视自己,缓缓说道:“还是说,你和周仪两个,当真有什么大事瞒着朕?”
夏京眼睫轻颤,脸色和唇色被痛楚折磨得煞白。
可那副咬死不肯吐露一个字的坚贞模样,偏偏叫明德来了兴致,怎么说也在身边放了许久,他发现自己好像一点也不了解这人。
“子高,你知道的,别试图挑战朕的底线。你现下若肯认个错,朕还能给你个机会。”
夏京一面强打起精神逼迫自己立刻想出个办法来度过眼前的难关,另一面,他发觉自己的肚子越来越不对劲,一阵阵缩紧似的,疼得他几乎要打颤。
见他这样冥顽不灵,明德的怒火又上来了,朝堂上他可以放任朝臣争执,那是他有意为之,也乐见其成,可若真有人敢如此违逆他的意思,那显然是在挑战他的权威,他决不允许!
尤其,这个人还是他一手提拔上来,这些年来甚是满意的“宠物”!
遂耐心告罄,冷哼一声撤掉折扇站起身来,正欲训斥,眼神一顿,忽而凝滞在夏京身下,那里正缓缓蔓延出一片刺目的鲜红。
就是在这个时候,房门被突兀地撞开,从外头闯进两个人来,一个正是本该在外守门的夏川,另一个,是背着药箱、衣着朴素的柳商陆。
两人一闯进门便直奔倒在地上的夏京处,夏川知道明德的身份,还记得要告一声罪。
什么都不知道就被急匆匆拉来的柳商陆,瞧见夏京身下那片血,直接倒吸一口凉气,忙面色凝重地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药,指挥夏川将人送到床上。
而后赶紧跟上去为夏京诊脉,诊了脉后又仔细在他大腹上摸索,边探查边问:“此处可疼?此处如何?”
夏京仍是蹙着眉心,咬牙忍痛,只能用点头与摇头来回应柳商陆的诊断。
夏川也在一旁焦急看着。
反倒是明德,这一下子好像完全被屋里这几人给忽略了。
探完肚腹的情况,柳商陆手一翻,直接撩开夏京下面的衣袍,那处原本洁白的里裤已经完全被血色染红,刺得屋里三人心惊肉跳。
明德更是不解,目光粘在那血色上问道:“不过跌了一跤,怎会这么严重,他肚腹又缘何胀大至此?你是大夫?他究竟身患何疾?”
柳商陆是有操守的,没有经过夏京首肯,绝不会将此事往外说。
他这边没有动静,明德便转向另一人:“夏川你说,你家主子到底身患何疾?”
可夏川对夏京忠心耿耿,哪怕问话的人是明德,他也不会吐露半个字。
此时从柳商陆的表现中知道自己情况不好的夏京,却突然急中生智,一个自救计划在他心中逐渐成型。
也是在这之后,他突然卸下了此前的坚持与隐忍,松开紧咬的牙关,闷哼出声,他用没有受伤的手抓着柳商陆的衣袖断断续续地道:“孩子……一定要替我……保住……”
他这样主动表露,却着实叫明德愣了一愣,孩子……是什么意思?肚腹变得这样大……摔倒还会流血……所以说,这肚子里,装的竟然是个孩子?
明德的思维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这夏京可真真切切是他亲自认证过的男子啊!男子腹中如何会有孩子?这又是何等天下奇闻?
可是他再想到数月以来夏京行为的异常之处,以及夏京上回离京前,用迂回的法子逃脱了承宠,这也是以往甚少发生的事情,再加上今日这般亲眼所见,种种痕迹都指向这一个事实——
他放在身边“宠爱”了许多年的臣子,或许当真如妇人一般有了身孕!
明德不是没有见过怀孕的妇人,事实上,他膝下的皇子与公主加起来,将近有二十个,几乎每年都有后妃怀孕。
他再一端详夏京肚腹的大小,算算日子,心里便又是一惊,若这胎是在对方南下扬州做主考官前就怀上的,那就说得通了。
当时他不舍夏京离京月余,硬是拉着人在勤政殿西暖阁留宿三夜,这留宿自然不可能是单纯的秉烛夜谈,如果是那时怀上的,如今也该是这个月份了!
会不会是因为这种骇人听闻的情况,夏京才想方设法远离京城、远离他身边,独自待产?
将前因后果一串联,明德以为自己推算出了事情的本来面貌,狂喜之中急忙上前一步追问:“这孩子……可是……可是……”朕的?
夏京仍是不与他说话,只紧紧抓着薄被,任由柳商陆检查自己的身体,一声声闷哼中充满了压抑的痛苦。
明德心中的狂喜转化为急切,以为夏京是以男子身怀了身孕脸皮薄,又气自己不分青红皂白就朝他发怒,所以才不肯认,便转而扯着柳商陆的衣襟命他务必要保住夏京腹中的孩子。
柳商陆却只道:“请您和夏川都出去,我要为夏大人刺穴保胎。”
明德虽松了手,人却跟钉在原地似的一步也不动。
夏京痛极了,肚腹一阵阵收缩,又一阵阵发紧,他怕腹中胎儿当真有什么不测,知道自己支使不动明德,勉强说出几个字,只是让夏川出去。
夏川虽忧心夏京的情况,却不敢违逆他的命令,领命离开。
谁知明德却也在这个时候移驾屋外,临走前还交代柳商陆:“若夏大人这胎出了什么问题,你的命也别要了!”
第43章 如今你身子娇贵
有柳商陆在, 夏京虽吃足了苦头,这胎好歹还是保住了,不过被柳商陆要求卧床静养, 再出问题, 连他也没有办法。
同时夏京的肩膀因直面明德的“暴行”, 造成脱臼, 柳商陆也给他医治了, 固定住以后近日不许动弹。
这样一来,夏京就只有卧床养病这一条路可走。
“关于我身体的情况,柳大夫应当知道该怎么做。”在柳商陆出门去煎药前, 夏京及时压低声音叮嘱。
柳商陆手上麻利地收拾药箱,一面低声回答:“自然,夏大人可以放心。”
他一出门,在门外焦急等候的明德和夏川就进来了。
夏京身上的疼痛并没有减缓多少, 下面的血虽在柳商陆的金针下止住了, 但流了血的一片狼藉总要换洗, 他不能挪动,便只能由夏川服侍着擦拭干净, 再换上新的衣物。
明德全然没有要避嫌的意思, 但也没有帮忙, 全程站在一旁直勾勾瞧着。这也难怪, 从来都只有旁人前前后后围在身边伺候他的份儿, 哪有需要他亲自动手去伺候旁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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