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殷责的车没能开出去多远,就被拥挤的人潮逼停了。这是一条通向镇集的主干道,周边分出了好几条乡间岔道,宋承青从车窗望出去,只见一队又一队的青壮从四面八方涌来,又不约而同地分散开,纷纷钻向了连绵的深山。
“阿婆,这是在做什么咧?”宋承青见不远处站着不少人,看起来像是和哪波青壮一起来的,便下车询问。
老人一脸喜色,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外乡人啊,也是来看咱们舞龙的吧?”
舞龙?宋承青心道舞龙不都是现成的专业队伍,怎么会出动这么多人?他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而是顺着老人的话说了下去:“是啊,听说您这儿的舞龙热闹,还是别处没有的新鲜事。我们就大老远过来了,幸好没错过。”
听闻家乡被夸耀,老人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那是,这几年好多外乡人都过来瞧热闹。”她身边的妇人扯了扯她的衣袖,老人连忙道,“哎呀,不说了,我得赶着去做龙须了。”
言罢,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了。
宋承青摸着下巴,莫非真是现做的龙?
他慢慢踱回车,殷责见状开口道:“既然好奇,今晚就在这儿留宿吧。”
“嗯。”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小镇看着偏僻,食材却极为丰富鲜嫩,只需要简单处理就是一道美味了。宋承青一口下去,被那鲜味激得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也许是职业使然,殷责挑选的位置足够隐蔽又视野绝佳,宋承青扒拉了几口,就听见楼下传来阵阵唿声,定睛一看,是刚才上山的青壮们陆续回来了。并且还不是空手而归,两个人一组扛着一段粗壮翠绿的芭蕉树,风风火火地进了镇。
宋承青的位置刚好能尽收眼底,心道难怪他们一进镇,就发现所有人都在屋檐下走动,偌大的街道一干二净,原来是为了这个。
芭蕉树被放在地上,男女老少一拥而上,分工明确,在众人巧手之下,小山堆似的芭蕉树们各自化作了栩栩如生的龙须、龙尾、龙头……
殷责冷眼旁观,道:“这尾龙有些特殊。”
“是啊。”宋承青支起下巴,靠在窗棂上往下张望,“虽然是草木化身,但蕉又通蛟,是以多了三分活气。”
更重要的是,人们对它的纯净信仰。
若是每年这么舞上一舞,也难怪这座小镇如此平和安乐了。
天色甫暗下来,就陆续有用过晚饭的居民赶过来了,三五成团,隔得老远对着即将完成的蕉龙指点嬉笑。
数十名青壮低喝一声,抱起蕉龙各段躯体将其连接在了一起,几百米长的蕉龙被高高举起,周身点亮了火把,照得一条街都红了。
龙头也是现做的,手艺精湛,颇有神武之势。
宋承青截住了一个服务员,问道:“那几位老人是做什么了?”
服务员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笑道:“那是我们宗里的祝祀,每年都是他们来为蕉龙点睛。”
画龙点睛?宋承青不由坐直了身子,他还真有些好奇,没点睛前的蕉龙就自带架势了,不知点睛后会如何?
和别处不同,福乐镇的点睛并不是用笔勾勒,两位祝祀托着一个木托盘,颤巍巍地站到了高架上,正对着龙头。
红布掀开,现出托盘里的两颗墨色圆珠。
宋承青不禁“咦”了一声,殷责眼底也露出了兴味,道:“这是生气?”
宋承青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皱起眉头,呢喃道:“像是生气,又似带着另一股不知名的力量。”他思索了好半天,终于想出这种熟悉感源自何处了。“殷责,你觉不觉得,这珠子和大狸有点异曲同工之妙?”
“你说它是神?”
宋承青也不太确定:“神明陨落了这么多,也不无可能。”
不过,仅仅剩下一颗半死不活的珠子,和真正消涅也没区别了。
殷责倒是第一次听到这茬,挑眉望向他:“说起来,大狸既然是神明,怎么会和你厮混在一起?”
宋承青:“……别用这么充满误导性的词语形容我俩的关系。”
提起往事,宋承青不由感叹:“别看大狸现在这么凶残,以前可乖了。小小的一只,湿漉漉的大眼睛,娇娇嫩嫩的叫声……”
殷责静静注视着他,目光充满怀疑。
宋承青就知道会是这个反应,也是,见过狸主真身的人怎么会相信它有这样一面呢?他不由感伤起来,慢慢说起了和大狸相遇的经过。
殷责听完,发表了感想:“你这是上赶着当孙子。”
宋承青噎住了,想出口反驳但又觉得殷责说的也没错……他可不就是上赶着当孙子吗?
殷责又问:“既然没了信仰就会陨落,那大狸现在是靠什么存活?”
那样强大的力量,可不是区区几个人的信仰就能达成的。
听他问起,宋承青不禁露出得意之色:“信仰,说来也不过是人对某一事物的念想和期盼。虽然不再被人视为神明,但人类的喜爱已经足够让大狸维持神力了。”
当然,这是双赢的事情。
人们将猫带回家,同吃同住,视若亲人,猫既然成了这个家的一份子,自然也会倾尽全力守护。
如果是古时的狸主是守护庄稼的神明,那如今的它就成了庇佑家宅的灵兽。
宋承青说着说着便笑了起来:“何况现在还有不少的年轻人喜欢自称猫奴,大狸就更受用了。”
奴是什么?是己身非所有,是生死皆由人。
不管有心还是无意,当人类将自己摆在弱势的一方时,就已经注定了会被剥夺掉一些东西。
殷责闻言,脸色并不怎么好看,道:“这对他们的身体会有影响吗?”
“没有。只是他们对猫会更加喜爱,而大狸获取的信仰也会更纯净。”
殷责这才软和了脸色。
窗外忽然爆出一声声欢唿,想必是蕉龙已点睛。
二人便将目光投向了下方。
皎洁月色下,人们挥舞火把,簇拥着舞龙队伍在福乐镇各条街道游行,橘色火焰几乎要把一半天空都染红了。
在二人眼中,龙头上的那颗蕉珠如同活过来了一般。一丝丝微弱的气息从人们身上剥离,流入到它体内,旋即熏腾为更为纯正的生气,散开在天地之间,成了路边野草、树梢绿叶上薄薄的水汽,只待天色一明就坠为露珠。
人们热烈而真挚的信仰,既维持了蕉珠的运转,又反哺了自己。
殷责的目光渐渐柔和,道:“这和你们巫族倒是很相似。”
宋承青本想点头答是,想了想还是没有这么做。从前他也认为巫族的理念是这样,可是如今,天烬的所作所为却让他不能不正视起了之前忽略的那些细节。
巫族……或许并不如他所接受的教育里那般。
算了,不想这些了。既然是出来玩,就得好好地玩,别被烦心事扰了兴致。
宋承青越看那蕉珠越喜爱,眼珠子黏在上面都不舍得掰下来。
殷责瞧出了他的心思,警告道:“福乐镇的舞龙习俗已经延续几百年了。”
言下之意,这是人家的传家宝,你可不要动了邪念。
宋承青何尝不知,哀叹道:“所以我才想多看几眼啊,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你要是喜欢,往后我们年年都来。”
宋承青连忙摆手拒绝:“算了算了,我怕到时候自己控制不住。”
过过眼瘾就好,他可不想给殷责一个光明正大“惩罚”自己的理由。
福乐镇这边热闹非凡,千里之遥的玄女观却是一片冷寂。
众弟子还未从观主、族长一道现身的惊诧中回神,耳畔就传来巨响,一道身影随即被重重摔到了他们面前。
纵然脸庞血肉模煳,浑身亦是脏污不堪,但眼尖的弟子还是一眼认出了他的身份,震惊道:“……青、青正长老?!”
“什么!”闻言,人群另一侧的年轻人急忙奔过来,瞧见地上那人的惨状,顿时失声道:“师父!”
他抬起头,语气愤怒而不解:“敢问观主,师父做了什么,竟令您如此折辱于他?!”
“做了什么?”褚灵云冷哼一声,锐利的目光扫向众人,“九尾之祸,你们都已知晓,那就更该知道勾结异兽谋害同族是什么下场!”
“……这、这,怎么会?”青正的大弟子不敢置信地摇着头,“师父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乍然闻此惊天内幕,虽然知道观主不会无的放矢,但心里却怎么也不愿意相信。
毕竟这一个月来,他和同门都在山下搜寻九尾踪迹,也都为九尾祸害人族的血腥手段和恐怖数量痛恨不已,暗自下定决心要驱魔除恶。
可……自己敬爱的师父竟然是九尾帮凶,让他如何能接受?
褚灵云看都不看软倒在青正身上的弟子,冷下脸,沉声道:“青正勾结异兽的证据择日公示。这次召集你们回山,一是为了清理叛徒,二是风水协会那边发现了一处可疑之地,需要我玄女观派人支援……”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中伏
随着一道道命令传下去,聚集在广场上的弟子们陆续离去,望着只剩小猫两三只的广场,褚灵云面容浮上疲倦,背过身,和观中长老边谈边走向大殿。
“通知保卫科了吗?”
“已经通知了,他们这就过来拿人。”
褚灵云长叹一声,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居然出了两个叛徒,实在是令人面上无光。所幸玄门其他流派也或多或少发现猫腻,五十步笑百步,才让玄女观没有成为众人嘲笑的对象。
但褚灵云的脸色并没有因此变得好看,她和玄门其他主事者一样,只想马上找到九尾,一雪前耻!
玄门的人怎么想宋承青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的抢回宝贝的心算是废了。
接到覃传的电话后,二人对视一眼,宋承青抢先一步开口:“我肋骨还疼呢,估计是上次的内伤没好,估摸着是没法扛尸体的。”
覃传的意思很明显,让他们兵分两路,一个去玄门各处回收叛徒,一个则继续设法找到九尾的弱点。
宋承青历来不愿意和玄门有牵扯,自然是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了。
殷责道:“人还剩一口气,不是尸体。”
那就更不妥了,我一去,他们肯定就成真正的尸体了,宋承青阴暗地想道。
虽然玄门吊着那群叛徒的一口气,可没了法力,又都是六十出头的人,经过同门殴打,身体比普通人还不如,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咽了那口气。
为了尽快从那群人身上获得有价值的线索,殷责连道别都没说,就匆匆离开了。
宋承青趴在窗沿,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可惜道:还没来得及和殷责一起看完这场盛会呢。
还是正事要紧,反正他们有的是长久的时间。
宋承青匆匆赶赴锈山,没到山脚下就远远望见锈山周围终日笼罩的白雾消散不见,彻底露出阴暗湿臭、秽气遍布的山体。
他吃惊不小:这是怎么一回事?随即心底涌上一股不详的感觉:师兄他……不会是卷款而逃了吧?!
这个可能性让宋承青眼前一黑,急忙跑上山,将朴素的院落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最后不得不接受了这晴天霹雳一般的事实。
完了完了,天烬失踪,这下别说拿回自己的东西,连唯一可能获取异兽线索的重要途径也断了。
宋承青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站在原地吹了半晌的冷风,忽听一阵鸟叫,如梦初醒般动了动手指,旋即咬破自己舌尖,冷着脸一言不发地去了天河谷。
他就不信,掘地三尺也找不出任何线索!
天河谷甫破冰回春,景色美得令人窒息,宋承青却无心流连,从自家小木屋旁的山道继续往上攀爬,三千米之上的群山唯有皑皑雪色,阳光透过厚重云层折射下来,为成片的建筑群笼上了一层氤氲宝气。
宋承青走过去,轻车熟路地进了门,穿过廊桥,打开那间深藏在记忆深处的房间。
屋里的摆设还维持着主人离开时的模样,一丝积灰也没有,宋承青巡视着整间房屋,在看到桌上凭空多出的那一样东西时,视线瞬间凝固了。他下意识地放轻了唿吸,慢慢踱到桌前,将那本熟悉的教材拿起来。
没错,是他的课本。
他明明记得放在研究所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是和其他东西一起被天烬带来的吗?可是怎么只见到这一样……
意外?还是说……师兄想借此告诉自己什么?
宋承青为这个可能性兴奋起来,手指飞快翻动书页,每一寸、每一个字都琢磨了个遍,却仍是一无所获。
难道是他猜错了?
不,天烬不会无的放矢,这本书既然出现在这个,就一定有它的理由。
宋承青眉心蹙起,手指徐徐在封皮上滑动,思索道:如果线索不是出自课本本身,那肯定也是和它有关的东西,亦或者是与它所代表的涵义有关。
师兄为什么会选择它呢?
小学四年级的课本……那一年发生了什么?
四年级……
摩挲书页的手指勐地僵住,似是想到了什么,宋承青双瞳收缩,颤着手一页一页地翻开课本,直到熟悉的插图出现在眼前——河伯娶妇。
……
阳光映在窗棂上,照得一室微曛,少年的脑袋随着落花一齐探入,指着桌上摊开的书,笑道:“师兄你看,这个大巫长得好丑啊。”
那名约莫十岁的孩童不声不响,认真地画着一树桃花。倒是歪在软榻上的俊美男人笑了,道:“小小年纪就懂得美丑了?你怎么知道,大巫就不是长这个模样?”
少年毫不犹豫地答道:“我当然知道了,师父、师兄,还有师叔你,个个都是大美人。”
男子眯起眼睛,语气听不出好坏:“小东西,难怪每天爬这么高,就为了看我们家天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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