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锐希带着满满的困惑将照片夹在指间,盘腿坐在地板上,随意翻开了对方的记事本——
只翻到中间一页,入眼是周琰的钢笔字,端正的字形中带着潇洒的钩划。
“他说我是他见过最不像文艺青年的文艺青年。
那是因为他没见过这些诗。”
——《印象》201X年X日X日
……这是什么?
梁锐希又翻了两页。
“怀念和你一起吃的麻辣香锅,
那时虽然也被辣出了眼泪,
但不苦涩,还有点甜。”
——《告别》201X年2日X日
这是周琰的诗集吗?
梁锐希神情茫然地翻回到开头,只见扉页上正正地写着两句——
“法无明文禁止为合法,我爱你合法;
法无明文规定不为罪,我爱你无罪。”
——《定义》201X年2日X日
梁锐希胸腔骤缩了一下,像是被这两句话一箭射穿了心扉。
他又翻到了下一页,仍是几个短句组成的诗——
“残叶上凝结的白霜,雨天窗上的水雾,
故事没有结局,诗篇戛然而止,
橡皮擦掉的铅笔字,是没有说出口的告白,
等一个春天,被大雪埋藏的豆子破土。”
——《奢望》201X年2日X日
他快速翻了几页……
“大一时我背着你,你搂着我,
我第一次闻见你身上的茉莉花香,
你说那是洗衣皂的味道,
多年后,我把洗衣皂带回家,
放在床下,好似你还在我身旁。”
——《茉莉》201X年X日X日
“叶芝说,一生只做两件事,爱你,写诗。
真让人羡慕,我可不止,我还得写诉状,
或许把每一份诉状都想象成对你的控诉,
才能让我觉得,这些事不是那样煎熬。”
——《诉状》201X年X日X日
“斑马线上行人驻足,车辆逆流,
城市暗了又亮,太阳落向东方。
空中的学士帽落回手中,狂欢的学生褪下长袍,
无数的影子在食堂、操场、教学楼倒退、穿梭,
我拖着箱子推开宿舍的门,反复核对名字,
然后走向你,轻拍你的肩说,
同学,你是不是认错了床。”
——《回》201X年X日X日
“佛说梁锐希,
既非梁锐希,
故名梁锐希。”
——《三句义》201X年X日X日
“《小王子》里有一个总想惩罚耗子却又不得不饶恕它的国王,
因为一旦对耗子施以极刑,国王将失去他唯一的臣民。
我就是那个国王,
我会永远宽恕他。
即便他再交一百个女朋友。”
——《宽恕》201X年X日X日
“一个法学系男生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除了悄悄截下与你的聊天记录,
作为今后对簿公堂的凭证。”
——《凭证》201X年9日20日
“还是做律师吧。
因为你做不了检察官了。”
——《遗憾》201X年4日28日
“别哭,我代她来陪着你,
你想要我多笑,我便多对你笑。”
——《别哭》201X年4日21日
……
梁锐希并没有每一页都细看,只拣了一部分,起初看得还有些懵里懵懂,渐渐地脑海里仿佛浮现出周琰在忙碌的工作和学习之余,悄悄写下这些片羽灵思的一幕,再抽掉那些借以掩护的学习笔记,将诗句汇集成册。
这不是一本简简单单的随笔记录,而是一整本独独写给他的情书。
而伴随着这一本诗集被藏于床底的,也不只是六箱香皂,而是周琰原打算埋藏一生的感情。
看着看着,一张夹在两页纸之间的便签纸又吸引了梁锐希的注意。
那便签就两指宽,如果不是上面的字体和颜色异于周琰,很容易就被错过了。
纸条上也只有十来个字,是用圆珠笔写的,可就是着十来个字,却让梁锐希神魂都开始震颤——
“白茜,广城XX监狱,18年。”
白茜……
长达十余年的缺席几乎快让这个名字消失在了梁锐希的记忆里,可在看到这两个字的一瞬间,梁锐希还是猛然间反应过来,这是他的妈妈。
他的妈妈……居然在坐牢?
梁锐希下意识地捂住了嘴,不敢让自己惊呼出声。
他依稀记得,妈妈刚离家的那半年还会陆续给小姨打电话,询问他的学习状况,但半年后开始音讯全无。小姨和外婆担心妈妈出事,起初甚至去派出所报过案,查了很久都没下落,那一阵家中仍有很浓重的焦虑气氛。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谁都不再提妈妈的情况了,像是已经确认了对方安全,只是不想让他知道。
有一次他没忍住问小姨,妈妈为什么不回来。
小姨听他这么问,表现得有些错愕,却没否认,只是叹了口气,对他道:“你妈妈可能去追求她自己的幸福了。”
年少敏感,只这一句话就让梁锐希明白了。也可能是这样的答案在他看来都好过“妈妈没了”,所以他一直以来都认定妈妈没出事,妈妈仍在另一个地方好好地活着。
她不想回来,他也不会去打扰她。
转眼十二年,他从来没想过,亲人瞒着他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可能性。
他也压根没料想过,真相会在最难以预料的时间、地点、方式呈现在他面前……
他惊愕、痛心、悔恨、庆幸……一瞬间心头百感交集。
他想拿出手机给小姨打电话,但看向满目的香皂,又恍然间反应过来,也许小姨早就知道了。
可周琰又是在什么时候……
等等。
梁锐希颤着手指翻回至那首《遗憾》,看了一眼上面标注的时间,201X年4月28日。
……所以,从岩鹭山回来之后,周琰就去查了他妈妈的下落?
只是很显然,周琰查到后也没有告诉过他。
紧接着而来的劳动节,他们一起去了南市,他想起来,在南市时几个人又聊到了梦想。
那时候他已经很清楚律师和检察官的区别,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搞错了方向,并在吃饭时坦然地与吕靖同他们一起商量:“如果我想维护正义,打击犯罪,是不是更应该去考公务员,做检察官?”
他要是以前这样说,周琰绝对不会评价什么,反而会鼓励他去试试。可那一次,梁锐希清楚地记得,周琰直接地给予了否定,但说得也不像《遗憾》里写的那样直白,而是说:“你的性格不适合做检察官。”
他问“为什么”,周琰说:“那里也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公正,而且还有很多的束缚。”接着又摆出他之前用来反驳自己的那套歪理,反问他怎么不再坚持己见。
可能是周琰当时的语气过于诚恳,他丝毫没有怀疑对方的用心,也可能是他吃了对方的激将,便快速打消了那个念头。
他哪里能想到,周琰那样劝他,只是得知了一个残酷的真相。
——因为白茜,他这辈子都做不了检察官。
梁锐希又翻回至记事本的扉页,指尖划过那句力透纸背的《定义》,忽然感觉到很悲伤,他也不知道这悲伤到底从何而来。
他跟他的妈妈已经分离了十多年,虽然他很想她,但那份母子之情早已被小姨多年的付出所取缔。他得知她的下落,更多只是为解开年少时的心结。
看到这一行字,知道妈妈并没有抛弃他,他大半的心事便已了结,得知事实全貌只是早晚的事。
他对检察官也毫无执念,因为那一点点苗头才冒出来,就被周琰给掐灭了,所以根本说不上有过“放弃”的遗憾。
他更不需要为周琰感到难过,因为他和周琰在一起,周琰已经得偿所愿了。
他又想起当初问周琰香味从哪来的时候,周琰说的那句“不告诉你”,那时他还以为周琰是在闹别扭、在傲娇。
这一刻他却觉得自己宛如一个傻逼,通过一点点回忆发现周琰喜欢他,便以为自己了解的就是全部,还为此沾沾自喜,没想到他窥见的只是冰山一角……
而今望见这冰山,梁锐希只觉得自己快要透不过气来了,就像如来佛祖的五指山,又像是十八罗汉的金钟罩,铺天盖地把他笼在其中。
泪水盈出眼眶,顺着脸颊往下淌,他浑然间意识到,他已经在被裹在一个名为“周琰”的世界里,再也逃不掉、出不去了。
第57章 道阻且长
梁锐希问自己要怎么做才算对得起周琰这份感情——
等周琰回来, 询问各种他不知道的细节和他妈妈的情况?还是对着周琰痛哭流涕,说床下的秘密让他很感动?
他想这都不是周琰愿意听到、看到的,周琰甚至并不希望他知道这些。
何况是在这样一个时间点, 在距离他司考已经时日无多的情况下。
梁锐希合上手中的诗集, 劝自己表现得若无其事一点, 别让周琰看出不对劲,可这样想的他,眼前却又浮现出《别哭》里那一句“你想要我多笑,我便多对你笑”。
梁锐希眼眶一酸, 差点没忍住再次泪奔。
他想看周琰笑,周琰又何尝不想看见他笑?
梁锐希狼狈地抹了把脸,努力扬起嘴角, 把手中的签名照、便签条、记事本一一放回原先的位置, 又将翻出来的肥皂放回纸箱中, 整整齐齐的码好,再盖上床板。
初秋的阳光漫过写字台上的高高叠起的法考资料,梁锐希立在桌边, 身后是已经归整完毕的床铺, 床下的秘密仿佛从来没有被人发现过,可周琰那份厚重的感情却已经沉在了梁锐希的心底。
他身侧墙上挂着的电子日历上显示着当日节气“白露”,还贴心的附了一首四句诗词——
“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 在水一方。”
诗里的白露非节气里的白露,但这首诗却给了梁锐希启发, 他中学时背过, 记得后面一句是“溯洄从之, 道阻且长”……
他想, 他大概只能用自己的余生去回应周琰这些年来的情深与期待,才能做到对得起也不辜负。
司考当前,天大的事仿佛都要被往后推,包括梁锐希对白茜为什么会入狱的疑惑,也包括周琰与白芸什么时候开始秘密来往。
因为知道了这些问题的答案并不会对当事人有任何帮助,而向他隐瞒这些事的人也显然不希望他受这些情绪的影响。
但梁锐希并非麻木不仁,自打在便签上看见与白茜相关的信息开始,他同时沉浸在了一股焦急与后悔的情绪当中,焦急母亲当下的安好,后悔这些年自己都没有去真正去关心、去打探过。
可他已经不是十五六岁的冲动少年,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于是只能强压下这份情绪,将之转化成司考的动力,并劝诫自己,帮助亲人的前提,也需要他拥有与之匹配的能力。
-
当晚周琰下班到家,梁锐希还在写字台前刷题。
卧室门没关,周琰径自进去,来到床铺,早上他起得早,没看见被子下有多狼藉,此刻他自己都忍不住“啧”了一声。
这一幕要是被别人瞧见,不知道这是酸奶,没准还以为他们昨晚在这里大战了三百回合呢。
看来下次还是得收敛一点,或者在下面垫一条浴巾再玩……
周琰边在心下琢磨边收拾,把脏床单丢进洗衣机里去洗,又从柜子里取出干净的床单铺上,像只忙碌又开心的工蜂。
等铺好后他才站在梁锐希身后,邀功似的说:“我换好了,你晚上想吃点什么?”
梁锐希没有回头,在写字台上支着手肘做了个勾食指的手势。
“怎么了?”周琰以为梁锐希碰上了什么难题,弯腰去看他桌上的卷本,但没想到才俯下-身去,就被对方反手倒扣住了后颈。
接着梁锐希偏过头来,给了他一个吻。
周琰:“……”
像是奖励他似的,梁锐希一边吻还一边用指尖摩挲他的头发,吻完舔舔唇说:“想吃麻辣烫。”
周琰痴痴地望着他,意犹未尽地追过去啄了他一下,才直起身子道:“我去买。”
梁锐希:“我要小酥肉、鸭血……”
才报了两个,周琰就打断他道:“我知道,三荤四素,中麻中辣。”
梁锐希笑着扭回头来,眨眨眼睛,继续眼前的案例分析题。
小区门口就有家麻辣烫,周琰穿完了鞋子下楼去买,还顺便带回来两罐七喜。
二十分钟后,梁锐希的卷子也做完了,出来看见他买的汽水,两眼一亮,率先打开一罐喝了一大口:“呼~好爽!”
“多大人了,还喜欢喝这个。”周琰笑话他。
“你不爱喝?”梁锐希瞥瞥桌上另一罐,“那你买两罐干嘛?”
“还不是你以前说的,‘麻辣烫三荤四素’配‘七次快乐水’就是人间极乐?”
“大学里天天吐槽我,把我的人生哲言倒是记得很牢。”梁锐希撇撇嘴。
“没办法,长这么大就见过你一个这样的,念叨多了,废物也成个宝贝了。”
“……”梁锐希嘴角抽搐,他果然还是觉得周琰写的诗更动听一点。
吃了两口,周琰想起一事来:“对了,你是不是还没看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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