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发法师笑了笑,跟旁边的银风也同样道了别,顺走两个木杯,来到救济院外。
赞沙玛尔沉默地接过贝因加纳递来的饮料,后者本想调侃一句“我出来的是不是很早”,却发现对方脸色阴沉得可怕,黑发男人眉头紧锁,一动不动地盯着远处的一点。
法师也去看那个方向,但天色太黑,他什么都没看到。
他问,“怎么了。”
“克罗斯·提昂。”赞沙玛尔语气很冷,而道出这个名字就足以说明一切。
——原来如此,真是不走运,唯一可能认出赞沙玛尔的人就在这附近。
贝因加纳却不是特别紧张,他还有闲情逸致跟黑发男人碰个杯,然后说,“智慧神殿和星正教在星洲互有合作,他会来也很正常。”
不过法师想到神殿会派代表,却没想到这么重量级。
然后贝因加纳观察着赞沙玛尔的脸色,问他,“您该不会想要在这里跟他动手吧?”
黑发男人星夜般的紫眸闪动了一下,显然他就是这么想的,但好在,他在发现对方的第一时间没有过去,不知是因为没带那把剑,还是因为在等贝因加纳出来。
当然,等人出来不是为了和他商量,而是怕自己动起手来把救济院拆了误伤到主君。
这里除了贝因加纳以外没有值得他重视的生命,克希安的神眷者是敌人,赞沙玛尔又是闯进落英要塞大闹一通的罪魁,相杀是必然的,他头脑中没有其他选项。
贝因加纳却说,“他不一定发现您了。”
“他已经发现我了。”赞沙玛尔的战斗嗅觉灵敏异常,不会在对手已经在他眼皮底下潜伏的时候还像个瞎子似的什么都感觉不到,“他不是我的对手,上次没干掉他是因为我有任务在身。”
“您觉得我在担心这件事吗。”金发法师感到无可奈何,向他解释,“您不能在这里动手,而且对方也没有攻击您不是吗。”
然后他盯着赞沙玛尔逐渐眯起来的眼睛说,“我去跟他聊聊,让他走。”
黑发男人抓住他的手腕,刚要驳斥他,贝因加纳抢先说,“我每年给智慧神殿捐助数十万金券,可以兑换等值的黄金用于他们布道、修缮教堂和支付教士和神殿骑士的开销。我资助神殿翻建圣塔伦大教堂,他们的神学院校舍、许多设施刻在墙上的感谢辞都有我的名字,所以,他不敢把我怎么样。”
凭借上面的“丰功伟绩”贝因加纳当然认识克罗斯·提昂,而且,他们的“缘分”甚至不尽于此。
贝因加纳盯着赞沙玛尔紧紧握住他手腕的那只手,它正在强硬地表明拒绝的意思。确实能够理解,被克希安的圣武士发现原本已死的人活着,而这个邪魔又与贝因加纳在一起,很难不让人跟最近魔域的风起云涌相关联起来。
这是一场很严峻的危机,毫无疑问。
可是贝因加纳的态度依然很坚决,也很放松。
“不会有事的,我向您保证。”贝因加纳语气很温柔,手指拈住黑发男人鬓发的末端,轻轻揉搓了一下,“很快就好,您等着我。”
趁着赞沙玛尔手上的力气不那么结实了,法师退后几步挣脱他,转身朝黑暗深处走。
直到走了几步,贝因加纳才在暗处发现一盏亮着微弱光亮的提灯,朝着如豆的灯火走去,他确实看清那里有人,坐在斑驳掉漆的长椅上,手中一样握着木杯。
克罗斯·提昂没有像在要塞那样武装自己,披着一件智慧神殿的圣袍,内里则是普通修士装扮的麻布衫。他花白的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所以看着不像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未曾被落英要塞的霜雪侵蚀他的力量。
贝因加纳自然而然地走过去打了招呼,“提昂将军。”
“翡银。”
克罗斯不意外在这里看见他,他们像是普通的好久没见的故友,克罗斯让出长椅另一边的空间邀请贝因加纳过来坐。
法师坐下,把木杯搁在一边,毫不拖沓地问,“你是为虚无民的事情来的?”
“我听说亡人市集的联合声明将拉塔古恩和魔族的危险等级设置得很低。”
“是啊,可他们也有依据不是吗,毕竟是圣武士克罗斯·提昂将军亲自写信昭告大陆,魔族最大的威胁已经没了。”
那封信开始了星洲与大陆之间的流动,让魔域不再死气沉沉,让更多人开始关注已经在人们生活中缺失二百年的一片地方。
克罗斯越过贝因加纳,不经意望了一眼被对方挡住的某个方向,又将目光回转,看着身旁这个金发的俊美青年,他开口道,“翡银,你得管理他们。”
贝因加纳笑出来,由此确认了不少事情。为什么智慧神殿毫不怀疑赞沙玛尔是否存活,不会追查他在大陆做了些什么,有什么目的?因为他们早有准备,早就知道,然后默许了这一切的发生。
“说得轻巧。”管理,听上去在说货架上的商品,顶多贴一个危险品的标签,需要小心清点,按期检查。
年迈的圣武士没有改口,表情十分平静,看着贝因加纳的目光不知何种原因,带着凛然的肃穆。
在经历过那场惨烈的圣战之后,没有人愿意再在任何地方掀起一场新的战争了,即使它只会成为一朵烟花,而不是燎原的野火。
所以,有些人期待那些天生的战斗家们拥有一个饲主,他能管束他们,不让他们作乱。听听,多么经济实惠的方法。
破坏和平的人会遭到唾弃,毕竟,现在是文明的年代,所有人安居乐业,就连魔域这种盛产垃圾的地方都能越变越好。
贝因加纳见对方这副样子,不觉得自己肩负某种光荣的使命,而是说,“那可真遗憾,如果真是我坐在那个位子上,对你们来说不是一种灾难吗。”
他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这很反常,因为贝因加纳总能拿捏出最合适的表情应对任何状况,他很少露出恶意,对谁都彬彬有礼,即使那些礼貌后面另有所图。
克罗斯没有看他,淡淡道,“你的仇恨是没有依据的,翡银,我在很久以前和你谈过……你不能拿自己想象的敌人来复仇,赫格的毁灭完全是个意外。”
“是啊,是啊,谁说不是呢。”
法师站起身,居高临下俯视头发花白的克罗斯,兀自点了点头,少有地将负面情绪展现给其他人,冷笑着提高了自己的语调,“一个背靠海崖,建在那里几千年的村落,从没有风暴和洪水,连海风都温柔无比的地方,一夜之间坠入海洋,这是个意外,是山体被流水侵蚀得不牢固后发生的自然灾害。”
他重复着已经被许多人重复过的说辞,对他的解释、安慰,他听过成百上千遍,从年幼时一直到现在,像一种洗脑,到了一旦有人提,他就能冷冷地先复述一遍的程度。
圣武士可能想开口劝慰他,但什么都没说出来。
贝因加纳没能停下,像是一种应激反应,只要开了头就不会停止。
他瞳孔微张,一字一顿地说,“那不是个意外。”
他曾回到故乡的断崖旁,采集那里所有的痕迹,他也很想说服自己这是一场意外的悲剧,为此证明得小心谨慎,然后事实告诉他,那里的山体坚固无比,没有风和水的侵蚀,没有地震,不会突然断裂,毫无征兆地崩塌。
他拿着这些结论去朝当初将这件事定性为天灾的人解释,然后是质问,发火,可是没有人相信,“痕迹多年后可能已经消失了,毕竟真正坠落的山体已经沉入海洋。”
他们都是些心性柔和,心中充满真善美的好人,认为一个失去一切的孩子会有些极端的看法极其正常,而他们要做的是让他尽快走出来,拥抱新生活。
他们不住地安慰贝因加纳接受现实,他的幸存不是为了让他沉溺过去,而是要带着已经逝去的所有人的希望幸福地活下去。
已死的人怎么知道该把希望交给谁?那时的贝因加纳对周遭的所有都充满怀疑和戾气,他强硬地拒绝神殿的帮助,不得已他们将他送往北山让星正教接手,希望那里的清幽能洗涤他的心灵,期盼时间能让他想通一切。
“我们这些神民的后裔只是住在那里,与世隔绝,既欢迎所有人的到来,也很感谢神殿一直的帮助。”从直愣愣的表情中,贝因加纳的呓语很轻,难以停下回忆的步伐。
他不知道赫格的先祖们是怎么选择那里作为他们的栖身之地的,不过那儿确实是个好地方,在大陆最西端的森林之末,气候温润,物产丰饶。神殿的人一直想着他们,经常以慰问的名义带来不少大陆其他地方的新奇东西,所以他们得以自给自足,无人打扰。
贝因加纳永远记得那一天。
他去森林深处的樵屋取村里长辈晒好的草药。
【要出门吗,我们载你一段吧,正好回神殿顺路。】
【贝因,牧师说能送你,那给爷爷从镇上带点烟草回来,要黛法伦产的。】
【爷爷,那个太贵了吧。】
【不贵不贵,仲夏节马上到了,抽点好的。对了,给你肖恩阿姨顺带包五磅的砂糖,还有她家女娃想要的糖果、裙子……】
贝因加纳手上多出了许多沉甸甸的钱币,周围几家让他带不少东西回来,多到他需要一份长长的清单。
【奥兰爷爷,贝因回来时候可没人送,东西太多拿不了那些!】
【没关系,我们可以再送他回来,马车有地方放,不耽误。】
少年带着钱袋,包裹里是邻居们为他准备的路上吃的点心,他穿过森林,在镇上从早采购到晚才买齐所有的东西,兴冲冲地要赶在仲夏节回去。
折返时,森林突然哀鸣似地抖落了树叶,飞鸟惊起掠向天边,他以为是地震,脚下却毫无震动,在慌忙地跑出森林后,他视野里却永远地空缺了一块。
他记忆里错落有致的房屋不见了,村落中间最醒目的钟楼不见了,靠近海崖的灯塔也不见了。连着山崖,赫格整个塌了下去,像一张纸被撕掉一个不规整的边角,让原本可能亘古不变的参差海崖都改变了轮廓。
没有人逃出来,那里居住的所有生命都跟着这些不见的事物一起,坠落深海,无一生还。
为了宽慰他,在福济院的时候,修女嬷嬷在夜里会哄着整夜做噩梦的少年,说也许赫格的神民不是死去,而是被召回神国,到那边享乐去了。
【祝福他们吧,贝因,你要好好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终有一天也会被他们所迎接。】
可是贝因加纳知道,即使在赫格,住民中大部分也都是混血,不会被祖先亲手抛弃的地方迎接。况且,被古因海姆接纳的他们,死后会进入根源,而不是什么神国。
善意的哄骗没有意义。
——为什么唯独是我被留下了?
在尤斯缇缇亚,贝因加纳日夜为习得魔法殚精竭虑,那时他只来得及一桩一件的思考,究竟有什么力量能造成这样的毁灭。
当他掌控力量,拥有传奇法术和巨额的财富,昔日的思考变成依次的验证。
是觊觎那片丰饶土地的人类贵族或者军队做的吗,是某个宗教传奇领域的圣职者做的吗,是还不曾崭露头角,掌握无法企及力量的疯狂法师单纯为了满足成就感,不巧拿这块地方开刀了吗。
他与精灵结交,到古帝国废墟中探寻,寻找龙的踪迹。
如果一件事无论如何都无法成功,放弃是最好的选择,可是他没能做到。贝因加纳花费很长时间和无比的耐心,一一排除过去,最后发现,都不是。
既然如此,最后的可能无论多么匪夷所思,但也只有那一个了。
那些高高在上的神。
目睹贝因加纳的表情愈发阴云密布,克罗斯瞥了他一眼就已了然,“盲目地复仇,你也什么都无法换回来,翡银。就算你掌控魔族,真的弑杀神灵,你也只会感到空虚。”
法师一边摇头,一边笑得很疲惫,眼中却没有复仇之人该有的杀气腾腾的感觉,“我不想弑神,我知道神对于这个世界来说还是必要的。”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想起临行前和莉亚桑迪见了次面后得到的灵感,讽刺地说,“我只是想扇那些东西两个耳光,告诉祂们就像我这样的渺小人类也是有脾气的,不会任人宰割,就这么简单。”
蚂蚁也会在巨人脚下伸出拳头,告诉祂们自己也有尊严,无论多么不可理喻。
这完全像一个疯子的言论,全然不顾后果,不在乎自己将会迎来怎样的结局,只是在发泄愤怒,歇斯底里。
但是这样很畅快。
那些是主神,由星球内核诞生的拥有神格的伟大神灵,不是从神那种在地上就会降格的存在。肉体凡胎的人类就算集齐这片大地上的所有神秘和所有武器,都削不掉祂们的衣角。
他没有那个本事。
贝因加纳也很清楚,真的到了那一刻,直面神灵的后果,他手握的武器会为他的恣意妄为粉身碎骨。
无法达成共识的结果就是克罗斯不再多说,他把椅子上的木杯递给法师,想跟他碰杯,毕竟今天是祝福祭典,是无论是谁都应该得到祝福的日子。
贝因加纳猛地打开那只杯子,木杯甩飞在草丛里,果香四溢。
“你该回去了,提昂将军。”法师用命令的语气说道。
克罗斯轻叹一声,喝光自己杯子里的饮料,将它搁在长椅上,在离开前最后说了句,“是你亲手凿通了那个命运的孔洞,否则你不会在这里。”
望着圣武士的背影直到消失,贝因加纳也转身走回去,他的手有些发抖,那只杯子上的小木茬戳进了他无名指的指甲,他把它拔出来,一点血流了出来。
他知道如果跟克罗斯·提昂谈自己的过去,那个人会在好言相劝后无奈离开,贝因加纳一直懂得操纵自己的情绪,这是他的武器。
他把手指含进嘴里,尝到铁锈味后才想起来,应该留着给赞沙玛尔。
可是伤口很小,很快就不再流血。
然而想到赞沙玛尔,他心里的某块像被撞了一下开始疼痛。
这让他在回到黑发男人之后,很难立刻调整好自己的表情。
也许他现在看上去有些难过。
赞沙玛尔如主君要求的那样一直等在原地,半步都没挪,但当他捕捉到贝因加纳的神情,眉头再次蹙起。
他问,“你还好吗。”
贝因加纳该回答什么呢。
眼前的人是他能掌握的最后一件武器,在他都已经要放弃的时候出现在他面前,被他紧紧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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