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进来之后书房显得有些拥挤,荀谌等人站在后面,落座之后下意识往自家弟弟那儿看了一眼,见荀彧不着痕迹的朝这边点了点头,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信上不好说太多,见不到人之前他也不知道有多少该信多少不该信,看文若现在的反应,他们家主公应该接下来应该不会太落魄。
荀谌跟着袁绍在并州奋斗了那么多年,虽然袁绍身上有这样那样的小毛病,虽然身边的同僚偶尔勾心斗角,虽然并州和其他地方相比贫瘠又荒凉,但是怎么说也是他们共同治理了那么多年的地方,说没有一点感情那是不可能的。
他们去之前的并州胡人肆虐田地荒芜,现在好歹各族之间相安无事,汉地百姓安心种田,边郡的贸易也有一定的规模,他们家主公在那偏远荒僻的地方待了那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算他偶尔有些不合时宜的小心思,这不是没付诸实践吗。
荀谌无声叹了口气,只觉得前路漫漫前途渺茫。
不只他这么想,他的同僚们、乃至袁绍自己都这么觉得。
现在的邺城安定平和,每个州郡的百姓都能安心过冬,官府对登记在册的鳏寡孤独按时抚恤,世家豪族夹起尾巴做人,怎么看都是太平盛世的局面。
可是在一个月之前,情况和现在完全不同。
秋收之后就是量地分田,官府贴出告示,所有的百姓不论男女老少都能分到土地,告示刚贴出来没几天,那些依附世家豪族的佃农就急冲冲拖家带口去衙门登记户籍。
天下初定,朝廷为了休养生息早已下令减免税收,他们依附世家豪族不用给朝廷交税,但是要把本来给朝廷的那些税交给依附的世家,现在官府愿意分给他们田地,不用种别人的田,赋税还比依附世家豪族少,再选择当佃农除非他们是傻子。
屯田客的日子过的不太好,可是只要田分下来,天底下就再也没有屯田客,那些本来由屯田客耕种的田地会被官府接手,据说似乎给屯驻当地的官兵耕种,具体什么情况他们也不知道,他们只知道一家几口全部都能分到田地的话,来年非但不用饿肚子,甚至还有余钱给家里的小子说个媳妇。
朝廷内部的博弈争斗平头百姓不了解,他们只知道他们即将拥有自己的田地,官府不光给他们分田,还贴了告示说家里有适龄孩童的都可以送去县府的书院学习,村寨离得太远的话,可以一个村寨或者好几个村寨一起选一个教书先生,先生的束脩由官府承担,只要孩子们有学习的天赋,将来就能去更大的书院读书学习,年纪到了还能参加考试选官。
对寻常百姓来说,里长是他们接触到的最大的官儿,在往上县丞县令简直是天大的官儿,谁出门能见到县令一眼回来就能吹嘘好几年,要是家里能出个县令,说是祖坟冒青烟都不为过。
不用县令县丞,就算是县令县丞身边跑腿的小吏,也值得大办三天流水宴。
如果没有后面那句年纪到了可以参加考试选官,整篇告示没有人会在意,他们祖祖辈辈大字不识一个不也活了那么多年,读书认字干什么,净浪费时间,有那个功夫不如割草砍柴,年纪小有年纪小能干的活儿,怎么着也能算半个劳力,天天闷在屋里像什么话。
有了后面那句年纪到了可以参加考试选官,寻常百姓一片哗然,世家大族也乱了阵脚,每当他们以为邺城那位已经过分的不能再过分的时候,那边就能搞出更过分的政策来戳他们的心窝子。
随随便便什么身份的人都能考试选官,他们这些世家大族岂不成了笑话?
杨太尉人就在邺城,怎么也不知道拦着点,这政策要是真的实行下来,过不了几十年那些寒门出身的泥腿子就能在朝堂上和他们分庭抗礼,这成何体统?
汝南袁氏非要和世家过不去,好,他们管不了,他们去找另一家,可杨太尉,您怎么转头就把儿子弄去邺城当官了?
继汝南袁氏的家主被刺激的疯掉之后,弘农杨氏终于也要疯了吗?
这世道怎么了,关东关中两大世家门阀之首都要和世家整体背道而驰,要不是关西那边向来不掺和他们这边的事情,关西世家是不是也要和汝南袁氏弘农杨氏一起和他们过不去啊?
关中那些家伙惹出来事端,袁氏雷厉风行直接血洗关中难道还不够吗?他们已经让步到不能再让了,还要怎么样啊?
事实证明,嘴上说着已经让步到不能再让了,真到了那个时候其实还能再让让,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愿意挤,总能再挤出来点儿,世家大族的忍耐力也是同理,只要愿意忍,底线总能继续往后退。
毕竟不能忍的都变成了平头百姓,家产田地全被没收,族中子弟被迁到偏远边地美名曰劳动改造,世家子君子六艺都要学不假,但是真正学通六艺的没有几个,大多都有些偏科,只有读书认字这一项是必备的本事。
人被扔到犄角旮旯的山沟沟里,不耐着性子给小娃娃们启蒙就只能饿死,毕竟那地方人生地不熟,让他们干粗活他们也干不来,只能官府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想在教书的时候悄悄使坏也不行,小娃娃们一片白纸什么都不懂,他们家里的长辈懂的也不多,但是官府的长官不可能不认字,一旦使坏被发现,再等着他们的就不是劳动改造了。
之前伏完董承等人去关中不就是劳动改造吗,结果使坏被发现,直接被吕奉先吕大将军冲到藏身之处劈成两半,听说尸体在城门处挂了好些天,吓坏了不少过路的百姓。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他们总不能明知前面有坑还非要往里跳。
汝南袁氏和弘农杨氏达成共识一意孤行,跟在袁氏后头走的那些世家也没啥反应,士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总不能他们吃亏而别的世家赚的盆满钵满,这不合理。
总之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要吃亏也是上头的大世家吃亏,天塌下来有别人扛着,他们还是躲在底下老老实实过日子吧。
邺城那边再怎么折腾也不可能把他们打压到泥里,寒门子弟那么多,想和他们平起平坐哪儿有那么容易,穷苦村寨和偏远小城里能教出来多少天才,与其冒着天大的风险和袁氏作对,不如想法子让自家后辈加把劲努力努力,好吃好喝把人养那么大,再比不过穷乡僻壤里出来的泥腿子丢不丢人?
不管怎么说,总之再接二连三的雷霆手段之下,至少明面上看来所有人都老实了。
袁绍本来还期待着中原那些家伙能搞出多大的动静,结果可好,还没开始演戏就结束了,亏他还想着如果闹的够大就煽风点火助助威,呸,竖子不足与谋。
早说没本事和他们家大哥作对不就得了,最开始能认清楚自己不就不会大老远跑去并州找帮手了,他是袁氏子不假,可他上头有个嫡长兄,长兄当家做主他能做什么?
没一个靠谱的,晦气。
袁本初稳下心神,将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抛之脑后,不敢和兄长对视,坐下后垂下眼帘将他和他的下属们在并州干出的实绩一一汇报,试图用这些来让手段愈发无情的长兄升起几分恻隐之心。
虽然他有点小心思,虽然他试图煽风点火,但是毕竟还没开始煽事情就结束了,没有造成真正的麻烦就算不得什么,他们在并州作出的实绩才是真的。
兄长大人有大量,看在他们干了那么多活儿的份儿上,既往不咎可好?
袁绍心中惴惴不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袁术说的不好听,但是却不得不听,就算这屋檐原本是他家的屋檐,现在也和他没关系,他不是孤身一人,妻小家眷都跟在身边,即便兄长看在他们是兄弟的份儿上不会亏待他的家小,到底和他自己亲自照看不一样。
原焕倒没想那么多,他早知道这个弟弟有野心,有野心又不算太傻,知道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偶尔有些无伤大雅的小问题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并州距此路途遥远,本初此行辛苦,接下来的事情我自会妥善处理,尔等放心便是。”
袁本初表示,他还真不敢放心,“大哥,接下来……”
“先带着家眷住在府上,官职年后再做安排,到时候要出去住还是留下看你自己的意思,为兄不会拦着。”原焕打断他的话,不想袁绍再胡思乱想,索性直接把事情说清楚。
需要安排的不只他袁本初一个人,还有荀谌审配颜良文丑等人,这些在并州都是能独当一面的人才,官职太低了配不上他们的才干,太高了又容易让他们生出不该有小心思,具体如何还得商量之后再定下。
具体什么时候商量,怎么着也得等到过完年。
前些天忙的事情够多了,他现在只想安安稳稳过的好年,不想琢磨别的事情,他那么和善一个人,还有什么需要担心的地方?
袁绍:……
大哥、和善、大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错觉?
不能看上去和善就当自己和善,现在出门问问,除了冀州的百姓对他夸赞的上了头失了智,其他哪儿不觉得他笑里藏刀。
他们自家兄弟,不用连他也瞒着。
袁绍神色复杂的看了看慢条斯理神色自若的兄长,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询问他身边几人接下来会被派到何处,确定了他的属下们回来之后也不会吃亏才起身告辞。
天色不早了,他们的确得收拾收拾休息几天,打起精神才好面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各种局面。
袁绍起身,荀谌等人自然要跟上,荀彧跟着出去安排他们的住处,一行人之前在邺城待过,以前的宅邸已经被赐给别人,现在要去别人家住客房。
戏志才看着他们走远,回过神摇头笑笑,“袁本初还能关心属下的去处,倒是难得。”
“有什么难得,几句话说出来就能让属下对他更加忠心,何乐而不为?”郭嘉摇头晃脑回道,刚才又不是什么生死关头,说几句好话能算得了什么。
“论迹不论心,不是所有人都能在这种情况下关心下属,如今的袁本初比前些年踏实不少。”戏志才耸耸肩,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抬眸看向他们家主公。
原焕眉头紧蹙,像是遇到什么难题一样,看看被屏风挡住的门口,再看看坐在原处的戏志才,迟疑了许久才有些震惊的开口,“袁本初等人进来之前,文若是不是提到陛下想禅位?”
戏志才:……
郭嘉:……
难怪刚才没反应,这反应也忒慢了点儿。
第188章 何以天下
原焕刚才的确没反应过来,主要是郭嘉回的太快,这家伙三言两语把话题拐到奇奇怪怪的地方,让他们想正经起来都不行。
所以,小皇帝真的想禅位?
戏志才无奈的看着如梦初醒的主公,很想知道他是不是在屋里待久了困迷糊了,“文若刚才的确提到了禅位之事,是杨太尉主动去他府上寻的他,太尉主动去找,想来也清楚陛下的意思。”
杨太尉去文若府上,可见对这事儿不怎么反对,他们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当得起天下人的评判,老爷子愿意让小皇帝从心禅位也不是不能理解。
小皇帝命苦,除了刚出生那些年在宫里被董太后抚养长大过了几年好日子,后来灵帝驾崩,大将军何进不顾灵帝旨意非要立刘辩继位,何进手里有兵,他也只能把皇位让出去。
刘辩当皇帝的时候也是个傀儡,皇弟刘协当然也只能任人摆布,小皇帝先封渤海王,后改陈留王,董卓进京后又被董卓当成提线木偶坐上皇位,亲眼目睹亲人被害死,小小年纪如履薄冰,当皇帝当的也是战战兢兢。
后来董卓伏诛,朝政又被王允把持,小皇帝日子没好过多少,还破天荒的经历了被乱民攻打皇宫的惨状,也不知道是在董卓身边更憋屈还是在王允手下更难受。
他们家主公对长安城来的人非常有耐心,除了主动找事儿的董承伏完等人,其他只要乖乖听话不找事,日子一定能过的非常舒坦,想要为国效力他们家主公不会拦着,不想干活儿也有俸禄领着,除了手上没有权利,安闲自在看的他都羡慕不已。
小皇帝有没有天子的名号他们家主公都不会对他下手,真想和王允那样通过拿捏天子来掌控朝臣的话,最开始小皇帝来到邺城后就会将人管控起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随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所有人都很清楚,他们家主公才是天命所归,说句不好听的,当今天子在哪里都只能是摆设,他们家主公愿意当一手遮天的权臣,天子就是天子,他们家主公想要改朝换代,天底下也没人能挡得住。
百姓已经被战乱吓怕了,谁都不愿意再打仗,他们不在乎谁当皇帝,谁能让他们吃饱他们就跟着谁,只要能过上安生日子,就算龙椅上空空如也他们也能接受。
别人的想法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家主公自己是怎么想的。
戏志才神色平静看向他们家主公,只见那谪仙般的人物后怕的拍拍胸口,倒了杯水压压惊,然后才感叹道,“老爷子竟然没有反对,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郭嘉和戏志才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难以言喻。
说他们家主公淡定吧,他显得很是慌张,说他们家主公不淡定吧,说出的话又让人紧张不起来,所以他到底是紧张还是不紧张?
这人怎么就那么……那么……
该怎么形容是好?
郭奉孝难得觉得自己的学识非常匮乏,甩甩脑袋看向他们家主公,索性现在没有外人,说起话来也没那么多讲究,“主公是接受还是不接受?”
“规矩在那儿摆着,怎能说接受就接受。”原焕瞥了他一眼,握着杯子暖手,“自然是不接受。”
不接受,听着像是拒绝,可再加上前面的规矩二字,这个不接受就有些高深莫测了。
帝王禅位并非说禅就禅,天子禅位大臣就封都要经过“三让”之礼,不管是主动禅位还是被迫禅位,都要经过三推三让的环节。
毕竟禅让之事古来已有,被选定之人接受的太快会显得急功近利,三推三让才能彰显出禅位者和被禅位者都是品德高尚的天命之子。
其实仔细数下来,环节也不算太繁琐,无外乎是天子主动提出禅位,第一次拒绝,群臣联名劝进,第二次拒绝,被禅位之人主动上表,态度坚决表示不愿继位,第三次拒绝。
再下第四道诏书,到时才是“不得已”接受皇位。
其中的一二三四都是虚指,真正的次数可能比这个多,总之不可能再第一次的时候就答应,那样会显得他很不要脸。
具体安排下去之后,推让肯定不只三次,像他这样为国为民的好官,怎么能那么容易就答应受禅?
丢什么也不能丢脸,他不是郭奉孝,干不出那么丢脸的事情,不管怎么样,必须把表面功夫做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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