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锦顿时哑然,从一堆纸质文件资料上跨过来,借着擦手的间隙迷茫地想,是啊,她还能找夏末有什么事……
“你要去看看刚做好的样衣吗,上午刚送来的。”
擦完手,盛锦理了理头发,将这些不安分的卷发顺手绑在了脑后,装作随意的神态说道,看向对方的眼神中有着难以言说的留恋。
夏末看她绑起头发后露出来的脸似乎消瘦了些,眼圈下也泛着些乌青色,欲言又止,点了下头。
盛锦带她去金茉莉的工作间,路上夏末忍不住问她:“你最近很忙吗,阿姨连设计新品的事都让你在处理吗?”新品设计是重要的一环,盛锦虽然断断续续地被抓去公司打过下手,但直接当甩手掌柜将工作都丢给尚且稚嫩的盛锦,越想越不像金茉莉的作风。
“我主要是学习一下流程,这不是都有专门的人负责嘛,对了你要不要吃蛋糕?”盛锦三两句扯开话题,一把抓住她的手往街边的甜品店去了。
金茉莉的工作间就在楼上,夏末不解地看着盛锦在店里转悠的背影。
好在盛锦只是买了两只小蛋糕就迅速走出来,说有点饿带到上面去吃。
工作间里挂着下个季节的样衣,盛锦本意也不是冲着检查样衣来的,对看样衣的兴趣不大,整层楼被打通,空间足够宽敞,等她放下手里的蛋糕,夏末已经转悠到另一边去了。
盛锦默默地跟过去,亦步亦趋。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将先前的矛盾闭口不提,表面看起来就好像一切都和以前一样,什么都没变。
夏末在一面架子前停下来,上面堆着些陈年旧物,用大大小小的盒子装起来,堆在一起。
盛锦顺着她的视线看,忍不住笑起来:“你看,这是我们十岁那年来这玩,给我们金女士设计的裙子。”
纸张有些泛黄,裙子也充满着那个年纪的幼稚与浮夸,在盛锦的强烈坚持下,上面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
更好笑的是金茉莉当年还把它做出来了,说是孩子们的心意必须重视,虽然那条裙子至今挂在工作间的某个角落里积灰。
夏末也弯起嘴角,“没想到它还在。”
盛锦的视线环视周围,道:“你等等,我去找找看那条裙子还在不在。”
她从夏末身边走开,凭着久远的记忆在衣架和柜子里翻找起来,夏末也在看这个地方,金茉莉是个工作狂,除了出差开会大部分工作地点都在这里,于是小时候的夏末和盛锦没少来这里,陈设有了些变化,但依稀能想起当年的场景。
“找到了。”盛锦的声音从衣架后面传来,将她拉回现实。
回头看,盛锦提着一条绚丽的曳地长裙走过来,又拿起十岁的图稿比对着,图稿相当稚嫩,做出来的样衣经过了金茉莉的完善,不过很“贴心”地保留了原稿的精髓,多年后再看,比记忆里还要姹紫嫣红花红柳绿大红大紫。
盛锦不得不承认:“我小时候的审美真是太可怕了。”
夏末也很赞同,她那个时候就说不要在裙子上加那么多颜色和花,盛锦偏不信。
“不过我的审美在关键时候还是很靠谱的。”
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进步,她献宝一样从那条花裙子后面拿出另一条裙子,温柔的奶白色,金茉莉肯定过的一张图稿,盛锦去年年底在这里画着玩,金茉莉路过看了一眼说不错,没想到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又被金茉莉做出了实体,在这里挂了多久也不知道。
“怎么样,很适合你对吧。”
盛锦拿着裙子比照夏末,像是量身定制,顿时赞叹金女士的像是有读心术,知道这裙子就是她想象夏末穿身上的样子画出来的。
夏末的目光落在那条白裙子上,又看向盛锦。
盛锦被她看得一怔,将要说的话咽回去,忽然问她:“你不喜欢白色对吧?”
她忽然猛地想起来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问过夏末这个问题,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但她偏偏就是从来没问过,默认夏末和她有着一样的喜好,一直是她认为穿白裙子的夏末最好看,所以默认夏末同样喜欢。
夏末点了点头。
她的耳边浮现出金茉莉指责她“一厢情愿”时的表情,尽管她不愿意承认,但的确如此,她忽视掉很多不起眼的细节,想当然地将自己的想法强加在夏末身上。
当直面这一现实,从幻梦中醒来,盛锦感到羞耻。
“有点饿,吃蛋糕吧。”
她有些慌乱地收起那两条裙子,从夏末身边匆匆走过,拆开蛋糕,动作忽然又停了下来,盯着夏末的侧脸,回忆片刻后故作轻松地问道:“那你其实也不怎么喜欢吃甜食对吧。”
夏末又点了点头,盛锦埋头咬了一大口奶油,咽下去时感觉腻得难受,逼着自己继续吃。
夏末看了眼时间,平静开口:“我该走了。”
盛锦忙不迭放下蛋糕站起来,“我送你吧。”
夏末不置可否。
两人一道下楼。
到了楼下,盛锦准备继续往前走,夏末停了下来,说:“就送到这里吧,我自己坐车回去。”
盛锦站在刺眼的太阳底下皱起眉,将从工作间带下来的文件举过头顶,挡住一小块阳光。
夏末往旁边让了让,让她站进阴凉处,口中说道:“盛锦,帮我带话给叔叔阿姨,说我很感激他们这些年的照顾。”
盛锦脚步顿住,头顶的烈日晒得她恍恍惚惚,“那我呢?”
夏末望见她额角溢出的细密汗珠,“也很谢谢你。”
盛锦用手背擦了擦额角,这毒辣的太阳好像打算把她烤成人干,令她心里升起一股强烈的焦躁,可面对着如此平静的夏末,她不得不继续保持自己的从容:“那既然都要告别了,我们明天再去一趟海洋馆吧,以前就说要带你看真正的鲸鱼,但是每次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没去成。”
夏末看着她那张与几日前相比消沉了很多的脸,隐隐觉得怪异,只当是自己多想,既然都要走了,就算再多一时半刻的相处也没有意义,不会改变任何事情。
“盛锦,我很累了,而且你看起来也需要好好休息。”
她扫过盛锦眼下的憔悴。
在这一瞬间,窘迫感席卷过盛锦全身,让她整个人变得慌乱无措。
她好像真的从来没有体谅过夏末,一切停留在表面的知觉,到底是什么致使她变成一个迟钝又自我的人。
“你不愿意,你不喜欢,那你就早点说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我也想当神仙和天才,一眼就能看穿你的心事,知道怎么你开心,可是谁叫我其实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傻子,被你纵容还沾沾自喜……我不要你纵容我,也不要你的感激,我要你喜欢我,爱我,不开心的时候和我发脾气,受委屈了找我诉苦,生我气就直接骂我,也好过这样无动于衷……”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脸上湿润的不知道是汗水还眼泪,连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什么时候又不争气地哭鼻子。
身后的甜品店里坐着吃雪糕的小孩,隔着橱窗好奇地盯着她看。
她的脸更红了,后悔极了,也恨极了头顶这火辣的太阳,烤得她失去理智。
夏末把纸巾递过来,又把她拉到树下的阴凉处,柔声劝道:“别哭了,是我做得不对好不好,但是你再哭,里面的小朋友都要笑话你了。”
她连忙反驳:“你没有不对,都是我不好,我自以为是。”瞥了一眼店里依旧好奇盯着她看的几个小朋友,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只好背过身去,用夏末给的纸巾擦脸,口中委委屈屈地控诉道:“为什么,我也不想当一个大人,谁让时间总是过得这么快,最后连你都要离开我了……”
这次的夏末没有陪她哭完,递给她那包纸巾后轻声安慰了几句,和她说了再见,坐上了路边停下的出租车,离她远去。
盛锦一个人出神地站在甜品店巨大的卡通广告牌前,忙到几天没换的黑色衬衫有些褶皱,一身狼狈。
店里的小朋友已经吃完这周的蛋糕和冰激淋,被妈妈牵着走出来,从后面小心翼翼拉了拉盛锦的衣袖。
盛锦低头看向一团粉嫩的小孩,对方一边乖甜地冲她笑,一边把刚买的兔子形状的布丁挂在她手腕上,然后奶声奶气又异常歉疚地说:“妈妈说你受欺负了,笑话你会让你更难过,但是我刚才跟哥哥偷偷笑话你了……妈妈让我送你甜甜的布丁,跟你道歉。”
盛锦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揪住,忍不住颤栗起来,哽咽着摇头:“不,我没有受人欺负。”
是她在欺负别人才对。
她一直都在欺负夏末,一直都在一厢情愿。
她甚至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夏末,因为觉得这是一件简单到不值得花费心思去留意的事,她爱夏末,夏末爱她,理所应当,她只需要将自己所认为的最好的东西都给夏末,夏末就永远爱着她。
如果爱一个人是一场考试,那她就是一个次次考零分的、毫无天分的傻瓜。
她总是轻易得到想到的东西,以为同样也能轻易得到夏末的爱。
如今终于遇见那件拼命想做好、却又总是做不好的事。
终于成为一个无奈的普通人。
最要命的是,在此之前,她一无所知,还抱着夏末施舍的那点怜悯和纵容,四处炫耀,沾沾自喜。
她很爱夏末,但是还不够爱,所以很多时候掉以轻心,任性自我,不愿意长大,现在夏末失望了,连给她一个重新学习怎么爱她的机会都不肯。
第38章
盛锦频繁在清宁和云城两座城市间来往,清宁有工作需要收尾,而云城是公司总部新的所在地,气候宜人环境优美,金茉莉和盛如诚也相继转到云城的医院,这里有更适合他们的先进医疗技术和医生。
然而新的环境并没有让情况变好。
病中的盛如诚下巴冒出的胡茬不肯让人清理,说一些气话,不肯吃东西,发脾气的时候与以往那个和煦优雅的男人判若两人,但盛锦知道这非他本意,病痛摧残的不止是身体还有灵魂,痛苦总是会带来变化。
同样的,维系金茉莉的心血,学习怎么去经营一家公司是很艰难繁杂的事情,焦头烂额的时候她会一个人夜里躲在书房里抹眼泪,感觉自己变成海上的孤帆,在惊涛骇浪中摇摇欲坠,四周连一座灯塔都没有,这种濒临崩溃的感觉很新奇,二十年间第一次拜访她的生活。她以为的坚不可摧能一直依赖的母亲躺在医院,她以为的优雅温柔脾气好的父亲如今已被病魔摧残得身心俱疲,而她的迟钝与不求上进也让夏末彻底心寒,亲手耗尽夏末最后的耐心。
她能做的就是拼命抓住些什么,不让自己真正被深海吞没。
小时候总是笑夏末睡觉还抱着玩偶,现在却轮到自己每晚抱着破旧的鲸鱼不撒手。
上面有夏末身上熟悉的淡淡香气,从衣柜里找到它的时候她很庆幸夏末漏下了这个,至少能让她在崩溃的深夜里有一丝安慰。
抱着它,就好像还是小时候,夏末小小的一只,窝在她怀里,紧紧抓着她衣角,她还是无知而强大的,可以揍跑黑夜中的一切妖魔鬼怪。
金茉莉受伤的消息不知道怎么流传出去,甚至已经影响到了公司股价,无论是在清宁还是在云城,大多数时间盛锦在熬夜开会加班。
又一次结束工作,一看外天天都要亮了,盛锦索性先吃个早餐再回去休息。
因为想循着记忆找曾经吃过的一家面馆,车子越绕越远,等回过神来已经到了夏末住过的那条街。
曾经路边熟悉的店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换了招牌,只有道路还是和当年一样的狭窄拥挤,车子艰难地开进去,到了夏末的楼下。
夏末大概早就远走高飞,只剩下当年一楼的老房子,眼前依稀还能浮现当年夏末和她还有奶奶养的那只叫小满的狗在院子里追逐玩闹的样子。
车窗从外面被人敲响,盛锦从回忆中清醒,看向窗外。
一行穿戴整齐工作服的搬运工人在车外面喊:“麻烦您能挪挪么,这楼里有人清理旧家具,您给挡着路了。”
盛锦忙说抱歉,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往上看,二楼,也就是夏末小时候和父母住的那间公寓,阳台窗户上挂着“待售”的牌子。
搬运小哥交涉完毕准备折回,又听身后车里女孩焦急喊道:“等等,这二楼房子真的要卖吗?”
“您要买吗,老房子也有老房子的好,听说房主是个年轻小姑娘,学习特别好,高材生,这房子一看就是带福气的,买了说不准能沾沾文运,喏,连着一楼那个也是,”小哥半开玩笑,“不过这不归我们管,您得去找我们房产经理。”
盛锦怔怔望着对方有说有笑地进了楼里,消失在视线中。
再一看,一楼秦奶奶的院子里果然空荡荡的,曾经的花盆、摇椅和小满……什么都没了。
这是真的彻底要与清宁,要与她断了联系吗?
她启动车子调转方向,艰难地沿原路返回,驶离这片喧嚣的街区,不知是饿的还是累的,五脏六腑好像都疼起来。
有什么东西正在她的人生中画下句点。
*
盛锦第二天早上又返回云城,金茉莉让她处理的工作暂时告一段落,医院里的消息却依旧让她焦心。
盛如诚手术后的反应不太好,状况不容乐观,而金茉莉同样也因为腿上的异样感到诸多疑惑,其他外伤虽然没有生命威胁,但恢复起来也需要精心的照顾和足够的时间。
重金请来的护理最近两天因为私事请假,盛锦一大早刚落地,急急忙忙提着早餐往医院赶,风尘仆仆地推开病房的门,金茉莉瞪着她。
盛锦的心顿时提到嗓子眼,以为腿伤的事被金茉莉知道了。
她心里七上八下,三心二意地将带来的早餐从饭盒里取出,假装对金茉莉的情绪一无所知。
金茉莉在床上幽幽地说:“还装。”
盛锦装傻充愣,眼神只盯着碗里的补品:“来,吃点。”
“吃什么吃,我吃过了。”
金茉莉上下打量她,“你自己吃吧。”
盛锦越瞧亲妈这样子越觉得诡异,要说是有什么好消息也不像,要说金茉莉知道自己腿好不了了,还是不像。
她稀里糊涂地端着碗,“你怎么回事,怎么就吃过了呢,亏得我还绕路去小梁那儿给你带补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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