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突然叫了一声:“好疼!”啪地打开了御医的手。
那御医抖抖索索地下跪,张太后厌烦地瞥了一眼,“滚下去吧。”
御医连忙收拾好了退下,小皇帝捂着脸道:“皇祖母,他们现在都不听朕的话,朕何时才能亲政啊?”
张太后微微一笑,“你再等一等,等你小叔叔死了,就能亲政了。”
小皇帝只当这是敷衍他,撅起嘴,不说话了。
静了片刻,陈勘起了话头:“那胡儿反应如此迅速,恐怕是冯正勋和他,早有勾连……”
“你才想明白呢?”张太后冷笑着,声音也已然提不起兴致,“南军有胡骑啊,过去是冯正勋统率,如今,恐怕要交给顾图了吧。”
“这怎么行?!”陈勘立刻道,“顾图此次回洛,不过是因冯老将军突然故世,到了他还得滚回北边去的。难道让他将胡骑营也带走?”
张太后冷冷地看他一眼,“谁同你说了顾图还会回去?”
第27章 青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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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明六年,大司马大将军冯正勋于洛阳宅邸中病逝,享年五十二岁。这个消息,首先是传入了江夏王府,压了十余日后才传到宫中,由太皇太后出面,亲自举丧致哀。而此时,经营北方六郡近四年的都督北方诸军事、征北将军顾图,已经快马加鞭往洛阳赶回。
他先是去了洛阳城郊的南军,接了胡骑营的兵符,将人马都安顿好了,再由太皇太后定了个晴好的秋日,在公卿百僚的注视迎接下,鲜衣怒马,入京面圣,加散骑常侍、宁朔将军,封明汉乡侯,赐金印玉剑。
那御座太高,小皇帝的两条短腿在空中荡啊荡的,时不时回头问宦官,到底何时才开宴啊?皇帝的右手边坐着太皇太后,不时安抚地拍拍皇帝的背,劝他稍安勿躁。略微下首的地方则坐着江夏王,头戴一顶明珠辉映的小金冠,玄色文章的朝服绸料柔软,腰间那山玄玉的缨络便垂下来,温温柔柔的。
四年过去,顾图已愈发魁伟而粗糙,但江夏王却似全没有变,身子陷在织锦的茵褥里,一双狭长的美人眸冷漠地低垂,如一只对万事都不关心的猫儿。
过去顾图是在高台甬道之下,随群臣唱贺万岁,望向御座时只觉这是团遥远的幻影,他知道这幻影里藏着天下至尊的恩威,却看不分明。但如今他也是这团幻影中的一部分了,脚底踩着的众臣僚仰望的目光,像膨胀的云将他托了起来。
而江夏王低眸,轻慢地笑,好像早已预料到他会如此。
殿下给了他一切,看着他这个胡人在权力面前不知所措又自高自大,好像就很有趣味。顾图低下身子,听见太皇太后倾身过去与江夏王议论:“这顾将军,虽是蛮人,却也仪表堂堂,不输汉士啊。”
江夏王笑着,眼风瞟向他,像在打量他的“仪表”一般,“毕竟是濡染汉风二十多年,与塞外成长起来的胡虏绝不相同。”
太皇太后颔首,赞许地道:“顾将军如今是国之柱石了,家中仍旧无人么?”
顾图一怔,下意识看向江夏王,后者道:“太皇太后问你,娶妻了不曾。”
顾图忙道:“不、不曾娶妻。”
“这可说不过去。”太皇太后笑道,“叫外人见了,还要以为皇上薄待忠臣。”
顾图被这突如其来的话题打乱了阵脚,不知如何回话,江夏王的目光饶有兴味地望向他,口中却道:“母后有什么想法?”
太皇太后摆摆手:“洛阳城中的望族一个赛一个地金贵,固然不能强压头乱点鸳鸯谱,但提点提点总是可以的。顾将军毕竟姓顾,可以算是天子门第了,婚配也不能太过低就。”
江夏王笑得揶揄:“母后想得真好,哪家的好女子愿意嫁个匈奴人?也不看看他本来的成色。这样败兴的事情,孤可不做。”
顾图终于在此时拱手回话:“臣叩谢太皇太后美意。臣……尚在建功报国之时,未曾思量过婚配之事,想此事须有缘契,总……总无法强求。”
太皇太后渐渐地收了笑。偏江夏王,又在此时哼了一声。
顾图讪讪。他心里清楚,殿下说得并没有错,殿下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忘本。
若不是殿下,在这偌大的洛都,本没有任何贵族门楣会收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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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太皇太后在太液池旁昭阳殿开大宴,宴请京中六百石以上所有官吏王侯来庆贺顾图回京。
虽然冯老将军去世未久,满朝文武似也并无哀戚之色,衣香鬓影,宝马香车,个个是欢笑不绝,仿佛都在为顾图感到高兴一般,哄闹着来敬他的酒。沿着太液池岸,有珊瑚作灯,玛瑙为屏,顾图耳边还听见贵人们议论,说宫中这座珊瑚灯高五尺,但江夏王府里还有一座,乃高五尺五,色泽是极正的大红,流艳生辉,轻易都不示人的。
接着贵人们就谈到了江夏王这些年一发不可收拾的豪侈。说他那一乘先帝御赐的云母车,连轮轴都换了包金的,车盖上顶了一只振翅欲飞的金凤凰,车仆个个气宇非凡,手上拿的马鞭都是西域的贡物,柄上镶嵌了于阗的宝玉;又说江夏王的王府近年来扩了十余顷,几乎能连到城外的鹿苑,王府养的门客进进出出络绎不绝,施恩遍于天下;又说江夏王每去芳林馆一类游乐之所,总能一掷千金,是最豪爽的恩客——过去他往往只藏身在别苑里,由一个神秘的女子服侍着,如今却总能出来,与美人贵客们随处周旋,游刃有余。
“不过,”有人亦压低了声音道,“我听闻,江夏王其实日日都须服散,看起来游刃有余,那都是服散过后,强装的……”
顾图不再听下去了。
他走到太液池边,今夜江夏王不曾入席,据说是又去芳林馆了。仿佛芳林馆是他避世的桃花源一般。
洛阳的一切都与北方六郡大不相同。这里楼阁鳞次栉比,有些地方窄得几乎不能容人,有些地方却又刻意省出奢华的大道;人人都挤在一处,涂脂抹粉的,香气缭绕的,醺醺然都像是喝醉了酒。这里是他住惯了的城池,连秋风都透出不紧不慢的雅致。不似北方六郡的边塞上,烈风如刀,烽火候望的坞楼上,只能望见大片大片流金的黄沙,戍卒脸上的笑容都结着孤独的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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