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图在这其中,也算出了点儿力,但绝没有到江夏王那样宵衣旰食的地步。他所知不过边塞事务,在这期间,江夏王曾两次召他到府,问他塞上的军粮调度。
江夏王坐在上首,他陪在末座,隔着相当的距离。计议完了,也便要走,谁也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
自从上回争吵过后,他与江夏王,也就只这样潦草地见了两回而已。
“我听闻,”魏晃凑近了些,挤眉弄眼地道,“今年元会,匈奴单于要带着左贤王来?他是不是命不久矣,想赶紧传位了?”
顾图道:“或许吧。”
“那,”魏晃打量着他的神情,“那浑邪王,是不是也会来?”
顾图的手蓦地一颤,火钳掉进炭堆,激起几缕暗淡的火星子。他涩涩地道:“我不知道。”
魏晃大声地叹口气,“你啊你,怎么这么笨,你都帮江夏王做了那么多事儿了,求一求他,都不会吗?你就说父母亲思慕圣朝,日夜向往,请圣朝开恩,让浑邪王也来朝觐一回——这都不会?”
顾图沉默。
这样的话,放在一两月之前,他与江夏王久别重逢、你侬我侬的时候,也许他还能说得出口;但事到如今,江夏王已不可能再听他说话。
“也罢,他们都在路上了,想开点儿,或许浑邪王夫妇正在使团之中呢。”魏晃拍拍他的肩膀,“不过哥哥啊,该提要求的时候就要提要求,让主子知道你有什么想要的,不然的话,主子只会更怀疑你不忠心。”
顾图低低一笑,“你倒是很懂。”
魏晃不以为然:“你不是擅长养马么?每匹马喜欢吃什么草,你一看就一清二楚,这样马儿跑得快了,你才好给它们奖励。若有这样一匹马,什么都不爱吃,却就是喜欢黏着你,蹭着你,你不知它何时会跑了,不会觉得烦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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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嘟咕嘟”之声接连地响动,是炉上的酒终于沸腾。顾图将炭火拨弄了一下,让它阴燃着继续煨,魏晃却不耐烦,径自拿下了那壶酒,往两人面前的海碗里倒下。
“这汉人的酒,就是太温吞了。”他道,“在我们龟兹,有波斯人酿的三勒浆,那才叫又美又辣。你若有机会,可要来尝一尝。”
顾图笑道:“我哪有机会去龟兹。”
魏晃放下酒壶,看了他一眼。冷风吹过,帘幕袅袅而动,顾图捧起了酒碗,与他的碗轻轻一撞,便仰头喝下。
“有件事,原想等你回来就与你说的。”魏晃静静地道,灯火将他半边脸都隐在阴影里,“今年龟兹国的使者会带新的质子来,然后把我接走。”
顾图一怔,“这是好事啊。”
魏晃道:“据我哥哥说,他在那边,帮我把媳妇儿都定下了。我想正好,我在洛阳,也从未遇见一个可心的嘛。”
顾图道:“新来的质子,是你的侄儿?”
魏晃笑了,“我嫂嫂哪里愿意送亲儿子过来?大约是在国中找了一个,套上王子的名号,送过来的。”
“这可是欺君。”顾图睁大眼睛。
魏晃摆摆手,“只要哥哥将那孩子的母亲纳为王妃,便不算欺君。我当年是不懂啊,以为龟兹国的未来全靠我了,忍辱负重地留在洛阳——但其实,父王只是想把我丢下而已。”
顾图静住了。
手捏着陶碗的边沿,指腹都压得发痛。“那为何,你哥哥如今却又愿意接你回去了?”
“哼。”魏晃道,“这就是我要与你商量的了。待我回国,你让西域长史给我派一队兵马可好?这样,他们才不敢慢待了我。”
“这个容易。”
顾图应允了,魏晃便欢叫了一声。顾图撑着脑袋看他,觉得这位老友的脑子是真的很简单。
想回去便要回去,不管洛阳怎么想,不管龟兹怎么想,总之先回去。
魏晃喝了三四碗酒,终于有些醺醺然,趴倒在八角矮桌上,竟是要睡着了。顾图费老大劲把他拖到了厢房的床上,他仰面倒下,姣好的面容上浮着红潮,嘴里嘟嘟囔囔的:“哎,你别嫌我,我不同你争……我只是想回家……哥哥……”
最后两个字吞咽在含糊的黑暗里,几乎轻不可闻。
顾图走出厢房时,庭院里竟开始落雪。
他在廊下抬首,月亮已藏身在云层之后,夹着雪片的风在洛阳城的逼仄巷弄间穿梭,发出哭泣般的回响,震动到这小小的、了无装饰的庭院中来。草木早已被霜露压弯了腰,又遭风雪摧折,覆上淡淡的浮沫一般的白,旋即又隐没在无穷的黑暗之中。
天已这样冷了,不知殿下是否又在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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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已连绵了十余日,十一月后,郡国计吏、番邦使团也都陆陆续续地入了洛阳,住进了大鸿胪所辖的郡国邸和蛮夷邸,乃至外头的四夷馆。
江夏王府的书斋,四面都放下了厚重的毡帘,点着一盏又一盏的明灯,角落里还有一盆光艳寂静的红珊瑚,将此地映衬得温暖如春。而坐在案前批阅奏疏的人披着火狐皮的大氅,怀中团着手炉,却犹止不住地咳嗽,苍白的脸容上看不出表情。
“匈奴单于、左贤王、浑邪王等来使凡一百二十五人,过井陉道传舍,用牛十四头,鸡五十只,酒五十升……”
尚书令桓澄在一旁念着传舍送上来的账目,自己热得浑身出汗,不停拿手扇着风。
“行了,以后这种鸡毛蒜皮的东西,不必给孤来审。”顾晚书冷淡地道。
“是。”桓澄收了这一册,又想起什么,“这浑邪王,是否便是征北顾将军的父亲?”
顾晚书抬起眼,“是又如何?”
“据说他刚刚死了妻子。”桓澄道,“匈奴送上的请封文书里,也提到,希望将浑邪王妃追封一个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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