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夜半时分,小皇帝被人从睡梦中揪了出来。
失去太皇太后后,小皇帝已经做过无数次这样的噩梦——在自己最无防备之际,被冷银的剑架上脖颈,被无情的铁靴踢在肚腹,读了满脑子的四书五经也救不了他,他只能跌跌撞撞地跟着这几个不认识的卫兵上了车、出了宫,最后,进了江夏王府。
这却是他第一回进江夏王府。广厦九间,雕梁画栋,夜风清秾的池边亮着丛丛高大的火珊瑚,他睁大眼睛看得呆住,这池塘,恐怕比太液池还要大吧!江夏王这贼子,僭越,这是僭越……
江夏王的寝阁在最里边,要先穿过一条长长的花廊,如今花廊上已没有花,只垂下来一些耐寒的藤萝,透过稀疏的藤萝的影,能闻见天井中几株老梅递来的清香。
侍卫推开了门,寝阁中骤降的温度令小皇帝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待得看清了榻上的江夏王,方才的新奇感便消失净尽,小皇帝横眉怒目:“你又有什么把戏!”
江夏王只穿了一件素纱蝉衣,荧荧烛火照彻他冰肌玉骨,也照彻那一双无情地睁开又闭上的眼眸。他大约根本不想与这孩子多话,侧过头去咳嗽,而这咳嗽却令他的脸颊染上几分少年人微红的生气。
“殿下,”近侍上前压低声音道,“如您所料,光禄勋正在紧急调军,北军司马不知所踪,南军司马按兵不动……”
“高赟呢?”江夏王的话音发冷。
“似乎还在府中。”
“顾图那边如何了?”
“还未有消息……”
江夏王闭了闭眼,“孤的寒食散,都空了?”
吹笙道:“是……”
“是李行舟。”江夏王突然抬高了声音,“是李行舟!”
这声音嘶哑得让近旁的人都吓了一跳,江夏王蓦地转过头来,紧紧地盯住了小皇帝,好像小皇帝是这所有问题的唯一的答案一般。小皇帝却感到恐惧地瑟缩了起来,就在这时,他好像听见地底传来轰鸣的声音。
如由远及近的响雷,轰隆隆地从脚底碾过,小皇帝仓皇抬眼,阁中的数名大人却好像一无所觉。他忍不住一屁股坐了下来,那声音却更近了,约莫只有半里,风刮得愈加猛烈,外边那座广袤无垠的池塘也生起了波浪,小皇帝颤抖着声音说:“是上天……上天在发怒了吗?”
江夏王却嗤笑了一声。
小皇帝愤怒地瞪视他一眼,“你不敬天命!”
“禅位诏书,”顾晚书慢慢地说,“都背下来了吗?”
小皇帝原不想回答,有侍卫上前往他膝盖窝里一踢,令他不由得往前仆倒,不自觉成了个跪立的姿势。他大怒转头,那侍卫不像侍卫,竟穿着一身黑衣,腰佩弯刀,头盔里露出蜷曲的乱发,他顿时明白过来——这是一个胡人。
“你——你敢将胡骑私用?”小皇帝难以置信。
江夏王却道:“背下来了吗?”
胡骑的弯刀近在眼前了,小皇帝吓得泪盈于睫,却还是梗起了脖子,“唯王明哲,光于四海,上下神祇,无不克顺,地平天成,万邦以乂——小叔叔……你,你为什么……”他背着背着,竟委屈地大哭起来。
他的小叔叔却没有回答他。
仿佛生的气息正随着冰块的消融而渐渐散尽,顾晚书面色发红,嘴唇却发白,看着那个无知的孩子,胸膛剧烈起伏,许久。
也许他是错了。
也许这个孩子,根本就没有父亲。
他绝望地想,也许这洛阳城中的贵胄亲藩,其实没有一个会在乎小皇帝的死活,就如没有一个会在乎他的死活。
他朝那哭个不停的孩子伸出了手。
146
在夜色的掩护下,从武库领了兵刃的胡骑无声地纵马飞驰,守住了江夏王府的四角。王景臣身披重甲,来回巡逻,抬头,那一轮银月已近圆。
四四方方的城池,一切都静得骇人。高高的门墙向他压下,冰冷的风被横平竖直的街道切成一缕一缕刀刃般的细线,冬日的河水结了冰,时断时续地呜咽着流过桥底,没有造物肯应和。
然而直到夜半时分,顾图那边也没有动静。
被派去城外求援的人,也无一个回来。
王景臣的心越来越下沉。他们原已计算好了的,诸王的行进速度不会很快,最早也要三日后才能进入京畿。若没有诸王在后接应,李行舟就算反叛,能叛到哪里去?李行舟,那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寒人……
不对。
王景臣猛然抬头。
洛阳城的高墙之上,月光隐隐映照着箭镞上的银辉。马匹骤然惊嘶,王府四面都由胡骑卫护,却都在此时发出了厮杀的惨叫声!
“有埋伏!”
王景臣拔剑怒吼。
算错了,全都算错了——殿下满以为先入城便可守株待兔,谁知道城中早已有了守株待兔的人!
他策马飞驰上江夏王府正门口的台阶,马腿却被石狮子后埋伏的士兵一剑砍断,往前扑跌下去!
他重重摔落在地,才看清砍马腿的士兵穿着禁军的服色,恐怕是北军——江夏王自以为已在掌控的北军。
“王将军,是不是?你一个汉人,领一群胡骑,很威风嘛。”两名北军士兵冷笑着一步步逼上前,“永安宫兵变,也有你一份吧!”
王景臣一咬牙,一转头,躲开那人刺入石缝中的长剑,府中侍卫亦奔出来与他们相抗。两方立刻就杀红了眼,在不宽的街道上,胡汉的鲜血汩汩合流,而王景臣身上很快就落了伤。
但他不敢后退。
他的身后是江夏王府,若让这些人冲入了府中,后果便不堪设想。
可是这城池狭隘,已全是敌人的兵马。前是北军,后是光禄勋,胡骑虽然悍勇,却终究难以长久支持。顾图到底有没有收到消息?他到底还会不会来?
75/86 首页 上一页 73 74 75 76 77 7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