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一夜之间,或许也不确切。自从中原顾氏内乱,江夏王死,河间王起,吴越王叛,淮南王篡……起起伏伏,十余个似皇帝不似皇帝的人都坐过了洛阳北宫的御座,到如今,已是十余年过去了。
使者也听说过许多关于那南单于的故事。说他原本是生活在洛阳城中的匈奴质子,不知怎的得了机缘,获得了当时临朝摄政的江夏王的提拔,经历几次战事,功勋卓著,手底渐渐聚拢了兵马;永安宫兵变后,为避纷争,在北方六郡惨淡经营,直到洛阳内乱,抓住机遇,造反称王。匈奴老人都说他有天纵的好运气,每一步都险险地踩过,但每一步都只让他更强大——中原内耗已久,到今日,他即使攻入洛阳,似乎也不再奇怪。
直到洛阳城外,使者抬起头,却猛然见到了匈奴的旗帜。
他这才知晓,南单于,已经彻底占领了洛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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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是漠北来使,洛阳城西的守军不敢怠慢,立刻通传。使者等待了约莫两个时辰,四名黑衣胡骑出城来,卸了他们的防身武器后,将他们迎入城中。
洛阳城的荒乱比使者这一路上所见的任何城邑更甚。他曾听闻洛京之豪奢,朱雀大街可容八匹马并辔而行,太极殿的瓦顶上有两条狰狞欲飞的纯金的虬龙,在太阳底下令人无法逼视;数十家百年望族屋宇连城,园林相属,池苑中夜夜传来不绝的笙歌,比之皇帝住的宫殿亦不遑多让;又有东西二市,人头攒动,各国游商使臣来回穿梭,还有永安、永宁数座佛塔,终年佛香缭绕,信徒络绎,唱经声直入云霄……
可他此刻所见,却只有一座连着一座的废墟,砂石土瓦在冷冷日光下散发出腐烂的气味,路上尽是黑衣的兵士,兵士身后的断壁残垣之中,偶尔会见到百姓褴褛的身影。
他的心情越发沉重。
胡骑将他领到了一扇倾塌了半边的红漆大门之前。门前还有两座断了头的石狮子,却仍然比他高出数尺,他仰望着,想这宅邸过去一定非常气派。
“单于请您进去。”
他低下头,匆匆迈过了门槛。
广厦九间,处处是刀兵劈裂的痕迹,看不见的地方生出了潮湿的青苔。路上经过一座极大的池塘——或许,应当称作湖泊,水中满是污黑的藻类,伸入池中的台榭那原本雪白的梁柱上也布满肮脏的霉点。再经过一条长长的藤萝枯萎的走廊,他便见到了传说中那个三头六臂、鬼面狰狞的南单于。
南单于原本背对着他,立在一间瓦顶都被掀飞的房中,忽而转过身来,见了他,便一笑,“使者辛苦了。”
使者连忙行礼,又抬起眼,偷偷去瞧那南单于的样貌。算来今年南单于当近四十岁了,身材魁伟,颌下有短而粗糙的胡茬,长发笼在铜盔之中,露出宽阔的额头,一双浅褐色的眼睛,目光炯炯,像太阳一般无情地照临下土。南单于摆了摆手,道:“北单于是我叔父,未能亲到吊唁,是我的不是。”
他穿着一身胡制的盔甲,蓄着长发,胸前垂下北单于过去送来的、象征身份的玉链,不管怎么看,都是个彻头彻尾的匈奴人模样。但他说的话,却文绉绉的,又像一个礼数周全的汉人。
使者将此行千难万险携带过来的文书拿了出来:“王庭的长老派我来使,是希望南单于能主持局面,如今的王庭,争夺单于之位的小辈,都比不上南单于您的英武高明……”
南单于接过了文书,却不看,只道:“你是从北地郡入塞的?”
使者一怔,“是。”
南单于淡淡地笑了笑,“从北地郡,经三辅,过函谷关,再沿东向的大道入洛阳。十余年前,我也曾这样走过一次,只是那一次,我没能走进洛阳城。”
使者不言语了。那十余年前的事,便连中原人也说不清楚,他一个土生土长的匈奴人,从道听途说更拼凑不出什么,根本无从接话。
南单于在这房间中抬脚走了几步。这里的堇青石地面连同砖墙都是一片焦黑,床榻、帘幔、桌案早已烧得残缺甚至不见,而金铁所制的烛灯、酒盏等则都熔得变了形,歪倒各处。南单于将倒下的一一扶起,残缺的一一抚摸,动作极轻、极慢,好像还在一一地辨认它们,曾经是如何的面貌。
使者不能明白,但也不敢出声。在这一个原本很大、被大火烧过后又显得很窄的房间里,像有什么逼仄的东西齐齐向他压下,压得他无法呼吸。他想也许那是十余年前的记忆的暗影,抑或,只是来自南单于那晦暗不明的眼神。
南单于绕过床榻,进入了后头的房间。使者跟了过去,在门边就看见里面烧尽的黑灰几乎堆成了小山,但仍有一些竹的木的残片,与红的缨络,在黑灰中探出头来。
“这是一间书阁。”南单于低声说。
因为人的进入,微风涌起,将灰烬都吹得飘飞起来,几乎逼出使者的咳嗽。他不得不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南单于走了进去,片刻,南单于忽然弯下了腰,捡起来一片什么东西。
使者定睛看去,那像是……像是一小块残断的玉。
“……找到了。”
南单于的声音更低了,低得宛如深渊中迢递的回响。
使者忽然似明白了什么。再望这四周,不似宫殿、却大得吓人的宅邸,莫非就是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江夏王的宅邸?
他在找什么,江夏王吗?
可使者明明听闻,早在十余年前的内乱之中,江夏王的尸体便已被河间王抛在了荒郊野岭。后来似乎是有好心的百姓将他收殓在了北邙山中,南单于若是想去拜祭,应当随时都可以去的。
若不是在找江夏王,那么,他又到底是找到了什么呢?
可是南单于当然不会再予他以回答。他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旁观了南单于来到江夏王府的这一日,却终究不能明白南单于那沉默地燃着灰烬的眼神。
最后,南单于拒绝了匈奴长老们的提议。
那是在半月之后,他坐在洛阳北宫恢宏的御座之上,面对着匈奴使者。
“我已经孑然一身地征战了十余年,”他说,“我感谢亲人们的好意,但我终究是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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