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鸣鞘终于开口:“你叫什么?”
穆阳回过头来:“你是要和我做兄弟?”
周鸣鞘说:“见面惹我生气,还是会揍你的。”
穆阳又眯起眼睛来看他。因为夕阳将周鸣鞘勾得太动人了,一层金红色的边,弥补了他说话时冷冷淡淡的神情。这叫穆阳想起曾在书上读过的长河落日。周鸣鞘就是闯进他生命里的一匹马,一条河,带着草原上风的味道。
穆阳说:“那好吧。下次见面再打一架。”
就这般相识了。
第3章 03
周鸣鞘得知他叫穆阳,觉得这名字起得真好。虽然穆阳后来告诉他,他家里没有文化人,不过是在他降生以前,父母请镇上的朋友起的。朋友也不懂,只说太阳气正。太阳是天地可鉴的,老天爷也会另眼相看。所以叫穆阳。
穆阳问过:“你呢?”
他说叫鸣鞘。一开始不肯提姓氏。穆阳说这样做人不太厚道。周鸣鞘才只能答:“周,周正的周。”
他不愿意自己姓周。他想姓沈。沈是母亲的姓,是他的血脉。
这沈不是江南的沈,是北荒的沈。那是民族的变迁,是时代的落寞。那些曾在额尔古纳河一带自由纵马的草原的儿女,那些曾与松林、白桦、驼鹿和野狼为伴的民族,清朝时进入丹东,被汉化,归汉姓,姓沈。从此忘却了篝火的热烈,忘了自己的根。
那是他母亲的民族,亦是他的。
他母亲年少时和一个浪子厮混。这个浪子后来成了他的父亲,却没有给她名号。父亲的家族很庞大,在京城,根深而叶茂,会步履维艰行走在酒桌之上的刀光剑影里,自然不会娶一个没有地位的女人。
可惜,周鸣鞘身上另外半管血脉到底是姓周的,于是十五岁那一年,来了一辆黑色轿车。黑色轿车的车门一关,他能看见母亲的脸,母亲却看不见他的。于是那瘦小而黢黑的女人远远站在大雪中,沉默望着儿子远去。从此未曾相见。
他最后一次和母亲说话,是在管理所。户口本上白纸黑字还写着“沈”字。他看着那个名字从此消失,他和母亲最后的关系也悄无声息地断了,他终于感到愤怒,将纸页撕得粉碎。
母亲给了他一巴掌。
他浑身微微颤着:从前再混账,在二道白河的山脚打野鸟,被裹着皮衣的老民警找上门来,母亲也没有动过手。那日却为了和他断绝关系而打他。
可是那女人那么平静。连生命中最后的寄托被从身边抢走也无动于衷。因为她是一个聪明人。
“姓周,是你的运气。”她说。“我向来不喜欢你骑马……因为骑马不够驯服。”
多么复杂的一句话啊,很多年后,周鸣鞘才明白。
那是他在这个世界挣扎得遍体鳞伤后明白的一句话。
人生并非无常,一般来讲,投胎是唯一学问。姓沈,他一辈子也走不出北大荒,多半死在一个乏善可陈的冬天。像无数不曾存在过的人一样碌碌死去。老年时还会饱尝寒冷与饥饿,因为儿女向来没有良心。而姓周,他这一生,就是穷奢极欲、一事无成,也有人在身后点头奉承。
那是一个女人面对庞大的时代潮流,做出的自以为的最明确的选择。
周鸣鞘没有地方住。他只好躺在天桥底下。那时天桥下总是有碌碌的自行车。他们骑过时,连一眼都不会多分给他。因为港城是谋生存的地方,只是各有手段。那是港城的所有人好像都在做生意。在十三行的街巷中,人人都提着大包小包,是批发来的皮软和衣物,珠江边的货轮中,有走/私来的上好的水货。不过周鸣鞘不懂手表。
周鸣鞘得知这件事后,就去珠江边上谋生存。总是有活干的,从吃水极浅的货轮上搬运米袋,或是在路边的茶摊里替店主分舀绿豆冰汤。末了除了结工钱,还会得手一碗凉茶,他仰头一饮而尽,回到城中村去。他不是非要住在城中村,可每想到也许会在这个地方再见到穆阳,他愿意蜷缩在下水沟边上和老鼠同眠。
他很少和人说话。因为他听不懂粤语。他们的语速总是那样快,咿咿呀呀,嬉笑着打闹都像是在骂人。周鸣鞘学不太会。因此他总是只去一家熟悉的店铺吃饭。那里的盒饭最便宜。五块钱一份,一荤两素,饭也管饱。他吃完了,就去珠江边上打听消息,找他的母亲。自然是找不到的。
不过他也不急。
急什么呢?
只要不被周家找到就好。
所以他找活干时从来不用真名。张三也好,李四也好,他说自己二十五岁,高中毕业。他长得一点不像二十五岁,把自己说老了,没有人会相信。但是无所谓了,萍水相逢的,谁在乎呢。
周鸣鞘后来又遇见穆阳好些回。
他有时是在楼下的肠粉摊上吃饭,倒一点酱油,吸溜地将米粉吸进去。但他吃东西其实很安静。有时穆阳是和兄弟一起,在游戏厅里吞云吐雾。他们打拳皇,打得很菜,两下就得重新投币。还玩老虎机,把自己输得一干二净。他们像是永远没有正事干,游荡在街头的每一个角落。
但穆阳很少玩。
周鸣鞘坐在街对面的太阳伞下观察过,穆阳不碰游戏机。他只是垂眼靠在一旁,时不时瞧上一瞧。然后眼睛就转向别处了,多半是在看远方的高楼。港城有很多新建的楼,粉色的外砖,铁窗,电梯房。那些工人顶着炽热的太阳劳作着。那些楼越来越高,建得越来越多,但和他们不会有任何关系。
他们一辈子也买不起这里的房子。
为了观察穆阳,周鸣鞘不得不花上五分钱买汽水。他小口小口地抿,半小时才喝一瓶,却占着位子。他唯一能让老板少骂自己两句的方式是帮他从货车上搬运汽水箱。老板这时才眉开眼笑,赏他一瓶还冒着冷雾的。
那些令人神清气爽的糖水顺着喉咙滚入肺腑,于是在周鸣鞘的记忆里,穆阳一度是甜味儿的。
他们依旧打架。
见面就打,不死不休。
穆阳的混混兄弟们都长了教训了,看见周鸣鞘就跑,穆阳却不聪明。他不会和他说一句废话,他和周鸣鞘打招呼的方式就是拳头和腿。结局总是被周鸣鞘摁在身下。那天下雨了,暴雨,夜色极深,钨丝灯都变成冷蓝色的,照得人背后发寒。他们在雨中交手。事后躺在路上,能感受到带着泥土气息的雨水蛇一样游过身体。周鸣鞘率先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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