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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潮(近代现代)——阿苏聿

时间:2022-06-23 10:35:32  作者:阿苏聿
  周鸣鞘摸不清楚这是哪一出,但只好跟着周念亲走。此时天儿已见黑了,压着一团云,轮船“呜呜”地开过去,留下一道粼粼的月光。
  周念亲带他到了一处苍蝇馆子,天知道他怎么找到那地方。塑料布一掀一抖,盖帽似的罩在瘸腿的圆桌上,端来盘子,就能上菜。菜色熟悉,炒米肠,酱牛肉,银鱼海带大酱汤。因为养过狗,不吃狗肉。
  周念亲拆开竹筷递到他手里:“吃。”
  周鸣鞘接过:“您怎么找到的?”
  周念亲不吃,倒了一杯啤酒。他抿了两口放在一旁,头扭朝门外。月明而不良,虚虚地晕在云与雾中。他总是牛头不对马嘴:“这两个月,好玩吗?”
  周鸣鞘看他一眼:“说不上。”
  “我看你倒很开心。”
  “总是要比圈在牢里开心。”
  周念亲笑笑,“啪嗒”玩着打火机。
  周鸣鞘吃了两筷子,没有心情,放下碗,端坐一旁。他垂眼看着面前一桌子菜:“不吃了。愿赌服输,咱们有约在先。现在您抓到我,我没走掉,就和您回家,以后不闹了。”
  他说这话时放在膝上的手稍稍一攥,揪住了牛仔裤边,像是想起什么人,但很快又松手。
  周念亲抬眼看他:“我要真来送你上路,可没心情请你吃什么断头饭。”
  周鸣鞘一愣。
  周念亲点烟:“你以前总问我,怎么被抓回去的。”他眯着眼说,“是,我曾经和你一样,我在大哥身边,哪哪都不痛快。老羊上树,想不对付,行李一打,坐火车不告而别。那票是瞎买的,到了陕西。黄土漫天,也不嫌弃,只觉得痛快就够了,然后在小县城里住下来。”
  他这时沉默许久,看着橘黄灯火里自己瘦长的黢黑的影子,像是回忆。半晌说:“我在小县城遇见一个人。”他笑了,难得隐约露出一点真正的笑意,“小老板娘,和我差不多大,帮家里看摊。他家做小吃,什么都有,裤带面,肉夹馍,烙饼。便宜,我当时没有钱,经常去。一来二去,就认识了。”
  那姑娘长得不算漂亮,圆脸杏眼柳叶眉,真像一只柿子,看一眼,心尖儿甜得春风荡漾,周念亲从小家教太严,没受过这般人间俗世百味快活的锻炼,很不幸地陷了进去。他东躲西藏同时还要打工挣钱,夜里闲下来,累得四肢都不像自己所有,还是要去店里逛一圈,只为混个脸熟,哪怕没钱,也要点一碗胡辣汤。
  于是有一天,那姑娘亲自擀了一碗牛肉面,轻轻搁到桌上:“不要你的钱。”她左手握着右手腕,有些羞赧地两只脚来回靠:“我请你的。”
  从此认识了。
  儿女少年,情烈如火,很快十指相和。他把身世一切尽说与她,她揉着他的发顶说不怕。她家有个弟弟,所以父母对她不好。送弟弟去读书,不送她,还要她挣钱养儿子。于是约定一齐出逃,浪迹天涯。
  然而这约定在钱权面前屁都不是。
  那时周念亲一个不慎,露了马脚,大哥的人追到小城。他知道再不能在这地方待下去,和情人约定在火车站前集合,坐南下的第一班车。那是一个艳阳天,陕西难得有那么蓝的天色,他坐在门口,从清晨等到晌午,云聚了又散。
  最终等到的不是女孩,是大哥。
  惩戒很重,一贯的家规。但都没有被背叛这件事痛。大哥告诉她,不过是约她见面,给了她一些钱,所以将你出卖。那时运筹帷幄的新家主坐在椅上,老管家问他,要不要再盯着周念亲,以防他像从前那样,上蹿下跳地捣蛋。
  周念亲那时就站在门外,听见大哥回话。
  “‘不必,’他是这么说的,‘哀莫大于心死。第一课他上完,付出了足够的代价,以后不会再逃。’”周念亲抽完那根烟,轻描淡写地摁在桌上。
  菜已经凉了。
  他笑了笑,忽然转口:“所以,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周鸣鞘一怔,下一秒,觉得身体里有一道电流,鞭子一样顺着脊梁骨狠狠一抽,打在脖子上。他仿佛一下子想明白,向来惜字如金的小叔为何闲极无聊,和他讲这样一个故事。
  天那么闷,风扇叶打转的都是热气,蓬蓬地压在人心口,他却无故出了一滴冷汗。这滴汗顺着眉角滑到下巴,简直像一只蚂蚁在爬。他低声说:“是一个……和我一样的人。”
  他想要自己镇定,然而却做不到,声音里究竟带上一点打颤般的惧意:“穆阳不可能出卖我。”
  周念亲笑意盈盈看他一眼:“是吗?海誓山盟谁不会说,金字当头,各奔东西。你那么笃定,他不缺钱?”
  周鸣鞘想起那只小猪。
  周念亲看他的眼神那般高傲,满是不屑,将他的所有自信都坚定地践踏在脚下。
  他一瞬间动摇了。觉得自己像掉进冰窟,浑身僵硬,动弹不能,连挪动脚步离开这个地方的力气也没有。
  但几乎也是同一瞬,他眼前闪过穆阳的脸,闪过穆阳那双炽热的、明亮胜繁星的眼睛,想起他一滩春水似的看过来,恣意轻快地露出笑。
  想起那些同床共枕的夜晚,想起并肩坐在屋顶上说过的那些话,想起坐在他摩托车后座上吹过的那些风。
  他再度坚如磐石,毫不犹豫地相信一个萍水相逢的人。
  相信穆阳不可能出卖他。
  于是他眼神骤然冷厉,平静说:“穆阳不可能出卖我。”
  周念亲掸了掸衣领:“他缺钱。他父亲打工不易,他读书也要钱,他……”
  霍然起身的动作打翻了碗筷,然而周鸣鞘立在那里,一字一句:“他、不、可、能、出、卖、我。”
  忽地笑起来:“他是穆阳。”
  周念亲沉默片刻,摇了摇头:“居然骗不过你。”
  周鸣鞘一怔,才知道方才那些话,都是权术上的试探。他虽然坚定相信穆阳,但这一瞬间,还是松了一口气。身体软下来,风钻进衣衫中,将棉布吹得鼓鼓囊囊,心里又自嘲:我该信他,还是不信他?我完全不怀疑他绝非小人,更不会出卖我,因为我们有那样的感情,那样的……但一时间又觉得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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