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苏他,已经原谅你了。
在日后的岁月里,每当云毓回想起来,都觉得在墨云海畔的小楼中,这一句夜半的低语是自己一生中所听到的最动人的声音。但是当时当刻,在他迷蒙而混乱的脑海里,它不过是一句出自同情的安慰而已。但也是因为这句安慰,他本来快要止住的泪水又忍不住滑落,一颗颗低在玄色的衣衫上。
因为脸颊贴在苏宴肩上,那里的布料已经浸湿了一大片,他吸了吸鼻子,终于找回一丝清醒,有些窘然地抬头,想说话又不知该说什么,想拉开距离又不由眷恋,然后,忽然之间,他整个人彻底僵住了。
璇玑阁主的衣着从来都是齐整严谨,一丝不苟,然而今天晚上,不知是原先就没有扣好,还是方才被揉搓弄乱了,他的玄衫连同里衣领口已经散开,露出颈部以下不小的一片肌肤。正值月上中天,在床头洒下皎皎青灰,在霜华般的微光里,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左边锁骨下方有一颗米粒大小的红痣,如同一点殷红的朱砂。
云毓的目光就直直地落在那颗痣上,犹如被定住了一般无法移开。随即,他的身体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就像寒风里簌簌的落叶,又像被某种巨大的力量骤然攫住,几乎不能呼吸。他抖得那么厉害,苏宴不得不加了几分力到,将他牢牢地揽在怀里,抱得更紧。
“真的吗?”云毓颤声问道,“小苏真的原谅我了?”
“是真的。”苏宴的声音像是极力维持着平稳,但仍渗入了一丝微颤的波动,“我是璇玑阁主,说出的话都是算数的。小苏早已经不怪你了,他也曾经轻率冲动,做出过后悔的事。”
他脸上依然覆盖着面具,然而淡淡月光下,仍能依稀辨出下半张脸庞肤色白皙,并不是平日里相见时那种属于中年人的陈黯微黄。而无论是半露出的挺直鼻梁,线条精致的下颌与嘴唇,还有面具后形状漂亮的凤眼,全都与铭刻在记忆里的容貌重合在一起,找不出一丝差别,在在属于那个午夜梦回,令他思念入骨,几欲追寻而去的人。
云毓痴痴地看着,但觉如同堕入了梦中,如果是梦,宁愿永远沉溺其中,再不醒转。他靠在阁主身上,伸手将他紧紧地抱住,好不容易才收住的泪水重又决堤而出,但他已不在乎是否会将彼此的衣衫弄得更加一塌糊涂,什么也不管,将头埋在苏宴肩上,失声地哭了起来。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在云毓的记忆里,初次相见,苏聆雪受伤昏迷,被带回云堡疗伤,自己命人将他安置在客房。
床榻旁,大夫解开简单裹在右腿膝处的药布绷带,仔细查看血肉模糊的伤口,又用手指小心地按压摸索,皱眉说道:“骨头和筋腱损伤得太重,这条腿,怕是要不中用啊。”说着又看一眼昏迷中的病人,“可惜了,这么好的长相。”
云毓才发现,尽管因为失血过多而面色苍白,这个在危急时出手帮助自己的年轻男子的确有着一张五官秀逸的出色脸庞,他心里突然有些沉重。
大夫花了半个多时辰才将腿上伤势处理完毕,用夹板固定,又道:“身上有血迹,还有没有其他伤处?”
云毓摇了摇头:“抬上马车时问过,他说右腿之外没有再受伤。”
话虽如此,还是需要重新检查才能确认。反正染血的衣衫也不能再穿,他亲自动手,为昏迷的伤者解开衣襟,除去外衣后,再用银刀割开里衣。
那时候,他手上的动作忽而一顿,只因一瞥之间,在形状优美的锁骨下方,赫然有一颗色如朱砂的红痣,就像刚刚被针刺了一下而渗出的小小血珠。
醒来的时候,窗外早已日上三竿,云毓发觉自己像平日一样躺在榻上,整整齐齐地盖着棉被,枕边放着一套洁净的白衣。
他晕乎乎地撑起身体,觉得整个人就像刚刚大病过一场,软绵绵地提不起力气,然而,长久以来积压在胸口的窒闷却明显减轻了,仿佛一夜之间,堵在那里的块垒融化消解,连呼吸也变得顺畅轻盈。他抱着被子,感到一种极度疲惫后得到休息的舒适,甚至于有点慵懒。
怎么回事?云毓靠在床头,发木的脑子好一会儿才恢复转动,昨夜的一幕幕回到眼前。他脸上微微发烧,不是生病,而是大哭一场,不,根本是好几场。
那真的是自己吗?就像跋涉在荒漠里的人于濒死时见到了泉水,说什么都不愿放手,直到精力耗空,意识也逐渐飘散。
后来,依稀记得苏宴用不知从哪里来的温热毛巾为自己擦拭了脸和手,理顺乱成一团的发丝,还灌了几口汤水,在然后,他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云毓摸了摸脸颊,触手光洁,干干净净,几个时辰前发生的事恍如一梦,然而当时无以名状的汹涌情绪却仿佛依旧留存心底,并未退去,酸楚与苦涩,柔软的伤怀,绝处逢生般的悸动和希冀,……还有拥住自己的阁主苏宴,温暖的怀抱,耳畔低语,那一切是真的发生过么?
云毓穿好外衣下床,脚下还有些脱力虚软。他打开房门,守在门外的两名侍女立即迎上前笑语问候:“公子醒了,也该用早餐了。”
“昨天晚间,阁主来过这里么?”云毓问道,也顾不得面子了,反正不管在苏宴还是身边服侍的人面前,他早就没有形象可言。
两名少女互相看了一眼,昨晚就是她二人轮班守着,先是听到房内的动静不对劲,去禀报在楼下后厢抚琴的阁主;之后端热水、递手巾、送替换衣物,当然是一清二楚。但是云公子自身不是应该更有数,怎么还要相问?
迟疑了一下,其中一个据实答道:“阁主在卧房内陪了公子两个多时辰,快天明时才走的。”
云毓脸上一阵发烫,同时又有些失落,苏宴已经走了,他真的是小苏么?不是不相信亲眼所见,但他已经在痛苦绝望里挣扎了太久,久到疲惫不堪,困守到麻木无觉,上天当真会如此厚待,万一是自己昨晚神志不清产生幻觉了呢?他只想立刻见到阁主,想确认那颗与苏聆雪一般无二的红痣,想摘去他的银色面具,再一次看到记忆里熟悉的容颜。
可能是见到他呆呆站着,既不出声,也不移动脚步,另一个侍女劝道:“公子,先下楼吧,奚谷主一早就来了,在厅中等着给您诊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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