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云毓正在习练剑术,踏在桩阵之上,愈发显得飘逸出尘。他手下剑华如雪,将方丈空间笼罩其中,那是连璇玑阁主都未曾目睹过的招式与意境,清凛孤寒,峭拔高峻却又柔韧绵长,纵横剑气里似包裹着无数光影,宛若漫天飞雪中的点点落梅。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恍然间,似有暗香浮动,远而弥清,无所不至地延展开去,充溢周遭每一寸角落。
斜阳透过层叠绿意,投入一缕如金的余辉,修长纤秀的身影白衣胜雪,宛如梦境,然而剑光所及,无形无色中却似蕴藏了无尽冰寒与杀机,令人不由得心生震撼。
苏宴远远地望着,依稀仿佛,又回到苍山脚下初次相遇时的情景,三尺青锋出鞘,同拒强敌,自己被刀光剑影里的一袭白衣牵动了心扉,一见钟情,再见倾心,抛不开放不下,直至如今。
一别两月,他像是真的好多了,除了还需要多补一补,几乎又是记忆里遗世绝俗的样貌。山风掠过竹叶,拂动武林第一美人的衣袂,以及那一头用布带随意束住,夏藕口中被“暴殄天物”的墨黑长发,依稀宛然,光采犹胜昔时。
苏聆雪的心中,有着如释重负的喜悦,温柔的思念,然而于此同时,一阵比先前更深的惆怅失落也袭上心头。
云毓病势痊愈,剑法造诣因祸得福迎来突破,他理应也确实非常高兴,但所有一切发生时,自己都没能陪在旁边,牵起白皙消瘦的手指,注视苍白的脸庞重新染上血色,空洞的眼瞳里现出久违的神采,每一件每一样,全都错过了。
别去归来,映入眼帘的,已是往日记忆里的冰山美人,如琼玉飞雪般清冷高华,即使朝夕相处,仍旧像远在云端般难以接近,使人踟躇驻足,迟迟不能道出心意。
苏宴忽然强烈地后悔,为什么临走前要强行保持理智,事情再急,至少应该与云毓相叙过才动身的,那个躲在床榻角落里无助抽泣,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死死抱住自己不愿松手,直到泪水湿透衣襟的宝宝,或许再也不会出现了。
时至今日,他甚至不确定,云毓对自己到底是怎样想的,会不会与面对白清洲一样,不过是出于某些缘故的一缕执念,或者仅止于亦师亦友?即使抱着相同心意,历经了那样灰暗绝望的病痛,加上知晓前情,会不会将一切都看淡了呢?
他低下头,望向自己的右腿。并不只是与生俱来的骄傲,云毓原本是多么追寻完美的人,无论对自身还是周围相伴的人选,都不肯容忍瑕疵。如果知道了自己腿伤的状况,会有什么反应?
近乡情怯,莫非就是现下的心情?
他静静凝视了一刻,才慢慢转身,与来时同样轻而无声的退离了莫云海。
又是五六天过去,时令已是初夏,午后时分,天空飘下淅沥雨丝,山野间一派生机盎然,空气里弥散着泥土与草叶的湿润芳香。
云毓依然在林间练剑,连日下来,他脚下步法已经相当流畅,踏梅花桩如飘行水上,天地间细雨纷飞,葱茏的竹林草木尽数沐浴其中,然而他身周剑光如虹,雨幕被剑气弹开,竟无一丝能进入方丈之地。山峰卷动竹海,落雨渐转密集,他的剑势也随之加快,愈发紧促飞扬,犹如水泼不进的屏障。雨水为长剑带起的气流所阻,二十五根梅花桩下的地面几乎仍是干的。
他但觉体内真气流动,奔行得越来越快,全身百骸中如有一片片正在融化的薄冰,清凉无比,气劲自内而外,与剑势贯通相容,转折间,仿似峻峭绝壁忽而洞开,清分氤氲,眼前别有空明洞天。
恰如灵光一现,领悟只在瞬息,他已进入了九转折梅第六重。
云毓手中招式终于缓了下来,深深吸一口充满潮意的空气,将长剑归入鞘中,任由雨水落在发间脸上,沁入下方铺满竹叶的地面。此时此刻,他的感官知觉仿佛已全然打开,与周遭万物融为一体,前所未有地清明舒畅。
记忆里,父亲直到去世时也只达到了第五重而已,这就是踏入更高境界的感觉么?他不知不觉合上眼睛,水滴滚下竹叶,风穿过林间,一切都未曾改变,但又似乎与先前全然不同了。倏而心念一动,他举目望去,远处十数丈外,像有人影一闪。
“谁在那里?”他不假思索地纵深飞掠,但只来得及望见一片湖蓝色的衣袂,对方已经去得远了。
云毓在满目绿意的竹海中停下脚步,近几天来,他偶尔会觉得像是被谁的目光远远注视着,但每次都是稍纵即逝,如错觉般了无痕迹。该是璇玑阁的人,好奇还是误入?他抚了一下剑柄,徐步走出竹林,不知为何,剑法大进本应欣喜,他心中却突然生出一种无所凭依的空茫。如果没有人分享,夙愿达成又如何,第六重、七重甚至九重绝顶也不过是高处不胜寒,更加寂寞而已。
揽霞居前,奚茗画坐在廊下,正在欣赏雨景,一边用石潭泉水煮茶。
看见云毓,他含笑招呼道:“阿毓出关了?坐下喝杯茶。”
云毓点了点头,九转折梅的第七重需要习练积累,绝非旦夕可就,自己继续闭关已经没有意义。他走到廊下竹桌前,犹豫着问道:“谷主待在此处,可见到有人进出竹林?”
适才一瞥间,那道身影微微晃动,总觉得步态有一点踉跄不稳,莫名地令他心中在意。
茶水在红泥小炭炉上煮得咕嘟作响,散发香甜气息,居然是红糖姜茶。奚茗画斟满一盏推到他面前:“暖一暖身体,武功再好,大病初愈也不能淋雨着凉。”随即才闲闲说道:“你问刚才是谁,自然是苏阁主,这几天,他经常来看你舞剑,云堡主没察觉么?”
云毓手指一颤:“你是说,小苏……阁主他已经回来了?”
他向四周张望,烟雨如织,并不见那个人的影子,又禁不住疑惑:“既是来看我,为什么不说话又走了?连自己出言询问都不应声。”
“云公子,你自己算算看,闭关多久了?”梦仙谷主瞥一眼对面冰玉般的容貌,顿觉一阵赏心悦目,连责备的语气都不觉收敛三分,“他当然不好打扰,怕影响到你,只能小心翼翼地眺望片刻。”
云毓微怔,他从二重到五重进展甚是顺利,于是想抓住契机,一鼓作气感悟第六重,起初还惦记着一月之期,但不多久就全心全意沉浸在剑法中,浑然忘却了今夕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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